《风月》流风遗泽

60、第六十章

　　我看向他。夜色里他站得笔直，没有笑，也没有蹙眉。
　　晚风吹开他的衣襟，显露出他瘦削的锁骨和单薄的轮廓。十九岁的少年模样看上去摇摇欲坠，让人心疼得想要抱住他。
　　他回复成了我最害怕看到的样子，面无表情。
　　我几乎忘记了他还有这样的一面，我可笑的以为重莲变了，变得温柔变得让我安心。现在看来却只是一厢情愿，那个冷静而无情的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只是小心的隐藏起来，我却未曾想过，风平浪静的背后，会凭空腾起如此大的波澜。
　　我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指尖冰凉，冷得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手也可以冰到如此地步。怕只怕，是心死了。
　　我记得赫连大妈对我说过，女人只有成亲过后，才懂什么是爱情，只有生下孩子过后，才懂什么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记得奉紫听闻雪芝怀孕之后对我说，二爹爹，姐姐是真的爱上官透。十月怀胎很辛苦，她只愿意为最爱的人生养一个孩子。
　　所以我固执的认定，薛红一定是爱着重莲的。
　　所以我也以为，有了雪芝和奉紫过后，重莲也会懂，也会原谅。
　　可是重莲放下了仇恨，薛红却在他心上，再次狠狠剜了一刀。
　　我慢慢抱住他：“莲，我们先睡觉，明早动身启程回去，可好？”
　　他不动。
　　我正欲问他，他却抿着嘴扳开我的手抓住手腕凌空而起。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已经被他带出十几丈远。夜晚的秋风凛冽，灌进我嘴里打在我脸上，我甫一开口便难受得想吐。抬眼看重莲，他竟丝毫未有察觉，风吹起他的头发四散，扬在空中，紫眸闪烁，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一路嘶喊着要他冷静，要他停下来，他只当听不到。眼睛被风吹得干涩，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来，却顷刻在疾风里被吹散。
　　重莲的眼眶有点红，嘴唇苍白，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哭。这样的风足以带走一切情绪，哪怕是痛哭一场，泪痕也是稍纵即逝。
　　两个时辰过后我们到达重火宫。我不知道他的身法可以这样出神入化，只精疲力竭坐在重火境山下不想动。
　　再看他，面有惫色。
　　就是因为我他那个脑子被门夹了的提议，让媳妇一天都不得安生，罪过罪过。
　　他望着我蹲下来，指尖轻拂过我的脸，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给他一个笑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过来猛的亲了一下。他居然也就这么顺势抱住了我。
　　他清亮的发丝贴在我的脸上，声音很轻，有说不出的惆怅与伤感。
　　“凰儿，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开什么玩笑，你还有雪芝，还有…”
　　“只有你。”
　　他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勒得我很疼，我咬着牙不做声。
　　“所以我只信任你，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凰儿，真正的心死是信仰的破灭。别让我失望。”
　　我皱着眉头抽气，他抱得那么紧，我甚至怀疑下一秒我的骨头会这么断掉。
　　他牵着我的手起身，一刻不停的上山，回重火宫。
　　雪芝竟还没睡，待在正殿里，见了我们，脸上闪过惊讶与欣喜。正欲上前出声询问，重莲却视若无睹的走过他身边，大步走到正殿尽头宫主的座位前，衣袂一扬旋身坐下。

　　雪芝一脸疑惑委屈看着我，我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出声。
　　重莲面若冰霜，却伸手抚摩着自己的指甲，低声道：“你出来。”
　　正殿角落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在重莲面前站定。我看清那人是谁，惊得差点叫出来。
　　是琉璃。
　　我想起来，琉璃对我们说他杀了薛红，把她埋在虎丘下。可是依今日所见，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编一个拙劣的故事。只不过因着重莲对薛红的恨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人愿意查证，他便也隐瞒至今。
　　重莲微微动了动小指，琉璃身形猛地一颤，重重跪下。重莲抬头看向雪芝：“把朱砂叫过来。”
　　我倏忽间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伸手拦住雪芝：“不许去。”
　　重莲的目光转向我，我强迫自己定住心神：“琉璃背叛了重火宫，你可以杀了他，告诉朱砂说琉璃是出门为你办事。但是朱砂没有背叛过你，这种事情，你自己动手便好，何必让她伤心？”
　　他扬起下巴，绝美惊艳：“我不屑动手。”
　　我按紧了腰间的凰羽刀：“那我替你动手。”
　　他又动了动小指，琉璃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重莲再不看我，望向雪芝：“芝儿，你可是想我亲自去叫朱砂过来？”
　　雪芝思索良久，终是甩开我的手，回头向后院护法的房间跑过去。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绝望闭眼，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不经意间侧脸，重莲竟在对我微笑。不是那种看透一切让人心慌的笑，而是单纯澄澈，只一眼便乱了心神。
　　殿下的琉璃血丝顺着嘴角一刻不断的蜿蜒而下，伴随着他痛苦的喘息。这样的情形，就算朱砂不杀他，他也会血竭而死。
　　重莲道：“你是要我说，还是你自己说。”
　　朱砂已然穿着亵衣，一脸半梦半醒的样子，疑惑的被雪芝拉过来。见了殿中的琉璃神色一凛，再没有了朦胧睡意的神情，只垂首静立在他身侧。
　　琉璃沉默半晌，重莲也不心急，指节一下一下，扣着座椅的扶手。
　　他终于开口。
　　“那日我打伤了薛红。可是我却没有过得了她那一关，她不是绝艳之色，我却被她倾倒。她求我救了她，然后我们…”他深吸一口气，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和她…，然后我将她安置在苏州，回了重火宫。”
　　重莲的嘴角上扬，绽开浅浅的笑意，我却看得心惊胆战：“于是你和生我的女人上了床，回来堂而皇之的娶了重火宫的护法，放那个女人十几年以来，一步一步养成了重火宫最大的敌人。”
　　琉璃死死咬着嘴唇，血染红了胸口的衣襟。朱砂不说话，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我忍不住问他：“重莲，你不能说重翼是薛红一（我真的没看出来这个有什么和谐的。。）手养大的。琉璃至多只是受了她的迷惑放走了她，后面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控制。”
　　重莲颔首：“琉璃，你告诉我，重翼练的莲神九式，是哪里来的。”
　　琉璃的身体瞬间僵硬，我站在他背后，都能看到他的冷汗渗湿了衣服。
　　他不必再回答了，所有人都看出了答（噗，百度这个你也要和谐）案。他放走了薛红，还帮她偷拿了莲神九式。这么多的事情，上官透被伤，重适被抢走，还有烟菏反目，重莲遭蛊，全都是因为他当年的一念之差。
　　朱砂红着眼眶抽出刀，泪水涟涟而下，我认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她哭。
　　我想阻拦，可是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这本就是朱砂的家事，我要怎么劝，劝她不要傻了琉璃？
　　雪芝沉吟良久终是发话：“大爹爹，你不在的时候，琉璃护我太多。功过相抵可好？”
　　重莲拂袖而去。
　　朱砂钢刀深深刺入琉璃胸口，直没刀柄。我的心上也是一阵抽搐，我说不清朱砂到底是因了什么杀琉璃，许是为了重火宫，许是为了她自己。我说不清谁对谁错，也许很多年之前就注定要变成这样，如果薛红没有生下重莲，如果重莲没有去练莲神九式，甚至如果，重火宫不存在。
　　我忽然能体会到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那一刻我发疯一样的想要回到乱葬村。
　　先是烟菏，再是琉璃，出卖自己的人一步一步变得亲近，变成身边的人。下一个会是谁，无可预知。
　　雪芝上前抱住面色苍白的朱砂，琉璃单手握着刀柄，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我听清楚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朱砂，你让我不后悔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