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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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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张玧诚一瘸一拐回到自个儿屋里,直挺挺的摔在床榻上,脑中不停的闪过刚才爹爹跟他说的那些话。那些他从来没想过,却又意义颇深的话。
他从来没想过,他的父王对于自己,是一份隐忍的爱。他一直都觉得,比起其他弟妹,自个儿父王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表露,对自己取得的成绩也是漠不关心,这些错觉...都是父王用他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他吗?
张玧诚突然想到小时候,记不清具体是多大,仿佛是去爹爹的故乡,他站在舰船甲板往下看运河里的鱼,父王怕他掉下去,小心的将他护在怀里。
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那时还没有玧悦,他们一家去朝都郊外的温泉行宫。他非要骑父王的黑色骏马,当时他也不大,小腿将将能跨过马鞍,父王用墨狐裘衣罩着自己,由着他骑着父王的爱马走了一路,一点也没感到有多冷。
九岁那年秋季狩猎,他随着父王潜伏于灌木丛中,他盯着不远处的鹿兴奋得指尖直抖,连带着搭在弓上的箭一并微微晃动。父王贴过来握住他的手,轻声告诉他:
[沉住气,不要慌,每一箭都要一击毙命,才不枉费机会。]
他点点头,眯着眼睛拉满弓,箭飞出去后射中了鹿,却偏离了要害,父王补了一箭,让他随后击中要害,并算成自己的战利品。
[诚儿,这是猎物,可以补救。若换成敌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父王摸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的说,他点点头,知道这是父王在叫他运兵打仗的道理。鹿抬回营地的时候,爹爹听说是他猎杀的高兴得不得了,父王也牵了匹小马给他骑,只不过那匹小马没有陪到他长大。
再后来,他分化了,浑身滚烫,全身难受,情绪暴躁还控制不住信香,沉香木的味道飘满整个房间,刺得瞎子叔叔堵着鼻子才敢进来把脉。父王...父王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就那样守在他的床边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亲自喂他喝药,时不时还会问上两句:
[诚儿,难受吗?]
[诚儿,想睡吗?]
[诚儿,吃点东西。]
那平淡的语气现在想起来,掺杂了担忧和心疼,而他现在也明白,自己刚分化那会儿不要命的散发乾元的信香,对另一个乾元来说是怎样的痛苦跟折磨。父王为此...好像还病了几天……
他还记得分化后,父王带着他去了马场,他看着父王的战马挪不开目光,各个都那么漂亮。跟着父王把红骝马给了他,他欣喜若狂,喜欢得不得了。之后才知道,这匹红骝马三伯伯替玧星堂哥求了父王很久,父王也没松口答应。父王是早就打算...把这么好的马留给自己了吗?
眼睛有点发酸,张玧诚闭闭眼,再次挣开时又想到十四岁那年狩猎,他遇上了成年棕熊,直立起来又高又大,就那样冲他扑了上来,他也不怕,左手匕首右手持剑就迎了上去。整个过程很是凶险,猛兽皮毛太厚,匕首伤不到分毫,他只能用剑趁机插入熊的咽喉,接力一脚将剑柄深深扎了进去。
棕熊倒地那一刻,父王问声赶了过来,拉着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身上只有熊的鲜血才舒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没事就好。]
熊抬回营地的时候,他见到三伯伯开心的表情,也发现了堂哥们有点忌惮的眼神。那个时候他还不懂是怎么回事,看向父王时才发现父王也变了脸色,忧心的看着三伯伯和自己。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父王就甚少夸赞他了,也甚少让他出风头,还让他要让着三伯伯的孩子,得低调行事。他不懂,不懂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何见不得自己好,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三伯伯。
他真的不知道三伯伯赏给自己的翡翠铭牌和墨玉扳指居然有那样重大的意义,若是知道是一定不会收的。三伯伯居然要传位给他,三伯伯想要他当未来的国主!
他从不稀罕当什么国主,也没有治理天下的野心。国主的枷锁太过沉重,他自在惯了,不是当国主的料。未来谁当国主他都会是忠心的臣子。他想跟父王一样,当个王爷便好,可以保家卫国,替三伯伯和未来的国主守着漠北的江山,然后带着心爱之人,看看他守护的这片土地。
爹爹说完后,张玧诚这才觉得自己的确是在风口浪尖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父王为了保全自己,一定...煞费苦心,所以才尽量不让自己惹眼,招人非议,是不是?
[诚儿,你的父王是爱你的,他的爱太深,需要你慢慢品。]
是啊,父王的爱藏得太深,他到现在才有点体会,体会到父王的用心良苦,和对自己的关心与爱护。他呢?他自己...又在干什么?不懂父王就算了,还冲动到一意孤行,虽然不后悔私奔与劫狱,却是在怀疑与不信任父王的基础上。倘若...倘若像父王说的那样,不轻举妄动,商量一下,是不是...就不会让洛清晚也陷入到是非当中?
张玧诚有些痛苦的捂住双眼,用力忍下酸涩的泪水。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冲动有了负罪的感觉,内心承受着谴责,他不怕自己受罚或怎样,而是不能接受洛清晚再徒增罪名。那人已经受了不白之冤,再因为自己而遭受议论,又是怎样的备受指责和冤屈。
清晚,清晚……张玧诚咬着牙在心里叫着洛清晚的名字。他还怎么办,他应该怎么办?他伤了父王的心,也伤了自己喜欢的人。这样没用的自己,还值不值得洛清晚喜欢?还值不值得洛清晚挂念?明日之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一想到明日自己领罚,不知去向何处,而洛清晚将踏上流放的旅途。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没有他的保护,这人又将会如何?
张玧诚烦躁的翻了个身,却觉得前途渺茫,太多的未知摆在眼前,他都不知道这一别何时能再重逢。心痛难忍,乾元样子辗转反则,直到深夜也没有入睡的意思……
次日早上,张玧诚起身收拾好随身行囊,将打算送给洛清晚的夫妻结也放了进去。乾元王子用过早膳,见时候不早就去向两位父亲拜别。他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自己跟洛清晚的未来。
蔫头耷脑的到了父王书房,张玧诚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听到一声低沉的“进来”才讪讪的推门进去。
张起灵和吴邪正坐在飘窗上下棋,看到张玧诚进来便放下棋子。
“父王,爹爹。”张玧诚恭敬的行礼,“孩儿...今日领罪发配,望父王和爹爹保重,切勿挂念。”
张玧诚说完,偷偷撇了父王一眼。昨晚爹爹的一席话带给他太多震撼,他想了很久,琢磨很久,慢慢发现父王真的是用自己的方法保护着他不受伤害。心中有愧,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张玧诚咬着唇,悄悄握了握拳。
张起灵撇了儿子一眼,不紧不慢的拿出公文递到张玧诚跟前。
“先去军营报道,然后...便去西北边境好好呆着反省。”
“父王?”张玧诚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的看着父王。西北边境,那不是...那不是……
“傻了?还不快接着。”看着儿子的傻样,吴邪笑着说,“这可是你父王费劲安排的。”
瞥了眼不动声色的自家小哥,七王妃再次腹诽七王爷的假公济私。
昨夜回房后,他冷着脸数落七王爷,儿子有错是得罚,可有必要那么狠,偏得领罪发配、走个三年五载才解恨?七王爷也不多言语,直接说出要把儿子派去西北边境。西北边境,还用多说吗?是让臭小子与心上人在一块!他这个父王可够偏心的。
七王妃知道七王爷为了儿子背地里做了多少,也知道七王爷为了不让儿子和国主都尴尬付出了多少。可老子不说,小子主意还正,他夹在中间也为难,所以当七王爷问他要不要提前告诉诚儿要去西北边境受罚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得让这臭小子受点教育,先让他提心吊胆一晚上再说。
就着这次的突发情况,七王爷夫夫俩也为儿子今后的事讨论一番。张玧诚犯错受罚,算是有了污点在身,正好可以推却婚事,毕竟没有哪个国家愿意让公主跟有污点的王子联姻,而且如果时候恰当还能让国主断了传位给诚儿的念头,也是因祸得福。至于那孩子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张玧诚飞快的接过公文,着急忙慌的打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地名,是父王的笔迹。西北边境,那是洛清晚要去的地方,父王...父王为了自己,竟会做到这个份儿上。
“父王!”张玧诚哽咽一声,双膝一弯,跪在张起灵跟前。
“父王,孩儿不孝,让...父王忧心,还...还不知父王的苦心,枉费父王的安排……”
见儿子这样,张起灵也有点动容,他穿鞋下了飘窗,伸手一捞,把张玧诚拉了起来。
“去那边,照顾好自己,也是你...该发光的时候了。”
“父王。”
“到了那,功课不能落,好好磨炼。”说着张起灵拿出一把单刀递给张玧诚。
张玧诚接过抽出一看,刀锋锋利,通体乌黑,虽不及父王的黑金古刀,却也是把神器了。
“你一直说没有衬手的兵器,你父王寻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吴邪也走下飘窗,笑着对儿子说。
“多谢...父王。”张玧诚吸吸鼻子说。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欣慰的按了按儿子的肩头。
“诚儿,西北寒冷,这个大氅给你。”吴邪拿着两个包袱走过来,“这是前些年的紫貂大氅,已经换了内里,你穿着正好,还有这白狐裘衣……”
“是给那孩子的。”
“爹爹。”
“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父王...等你回来。”吴邪眼睛也发酸,却还是强忍着笑了笑。
“是,孩儿定铭记。”
“下次回来,把那孩子一起带回来给爹爹看看。”
“爹爹!”
此时张玧默领着张玧萱和张玧悦来给大哥送行,张玧悦毕竟岁数小,不知道大哥这一走意味着什么,只认为大哥同之前一样出去办事,抱着哥哥让哥哥给自己买糖吃,而张玧萱已经是大姑娘,明白受罚的意义,偷偷擦着眼泪。
“玧默,要替我照顾好两位父亲,也要照顾好玧萱和玧悦。”张玧诚抱着小弟对张玧默说。
“大哥放心,我知道。”张玧默认真的说。
张玧诚点点头,放下小弟,同家人一一道别,跟着又由着家人把他送到门口,他又郑重的跪下给两位父亲磕头,不舍的翻上马,咬咬牙一夹马肚,朝着流放西北边境的道路奔去……
大狱里的洛清晚也是心神不宁,他不知道分别后张玧诚会怎样,是受罚还是训斥?国主...国主会不会知道这事?又会怎样看待阿诚?
他知道劫狱和私奔都是大错,可具体会受到何等惩罚就不清楚了。况且...况且七王爷看上去也生气,还说了[军法处置],所谓军法...光是想都知道不会轻,阿诚他...到底怎样了?
洛清晚靠着墙抱着双膝,思来想去仍是担心。他已经向七王爷表明自己会抗下一切,都是有罪,他这个罪人不怕罪上加罪,他只怕自己牵连到张玧诚,对方是王子,还有大好的前程,若是因为他而毁于一旦,他会怪罪自己一辈子的。
不免有点懊恼自己跟着阿诚私奔,就不应该跟着对方胡闹。但是...但是当时那个环境,阿诚说的那些话真的让他心生向往,就想着能有哪怕一丁点的机会,让他跟心上人能过一过那种生活,不枉费自己来了趟人间,就算是立刻死去也没有遗憾。
把脸埋进膝盖,洛清晚微微发抖。要是再来一遍,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还是会义无反顾的跟着阿诚。他只想守着心上人,能有多久是多久。一个罪人,不能要求太多,他依然不愿让自己成为张玧诚的拖累,他想在乾元心中维持平素里的形象,不想让他觉得是自己害得他一无所有。
眼角有些湿润,洛清晚用力擦去泪水,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
“...阿诚,你...怎样了?”
正当他惆怅时,上方的木栏被狠狠敲了两下,这人抬眼一看,是个狱卒,把一个碗摔在他跟前。
“洛家罪人,快点吃饭,吃完上路!”
是啊,他还得上路,得去西北边境,说是流放,到那里也是成为奴隶,劳苦劳累的干活。他们这些罪人还会被当成商品贩卖,为的是和别国做交易。甚至在遭遇边境战争时,被当做炮灰首先推到前线去。
这些是每个边境不成文的规定,都是默认的事,自己那边也有类似的事情,只不过父亲在时总是体谅罪人也是人,累死是命不好,但不能受到不平等的屈辱和贩卖,所以在他们那里奴隶的待遇相对好些,而西北边境是有名的活人地狱,多少有罪之人宁可死也不愿意被流放到那里。
想到这,洛清晚抓住了身上的衣服。他不怕死,也不怕吃苦受累,他只怕保不住自己的清白,那是...他一直想给张玧诚的东西,想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对方。即便无缘再见,也想留下这份美好。他跟他...注定这辈子有缘无分,最好的时光全都在边境那一个月,到了最后,他也不想让张玧诚看到污秽不堪的自己。
阿诚,我们...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你得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胡乱扒拉几口饭,还没吃完洛清晚就被狱卒拉出牢房,跟着几个犯人一起被押送出了大狱。出来才发现外面天蒙蒙亮,有几辆囚车停在不远处,他们分别上了车,由两三个狱卒带着出了城门。沿着国路走了一段,路上便是接应的兵卒,一共四五个人。狱卒跟带头的士兵简单做了交接,清点人数后交上公文,洛清晚等人陆续被赶下囚车,带上镣铐跟着兵卒继续上路,只不过这之后都得靠双脚一路走到西北边境。
出发的时候天刚亮,现在已经是烈日当空,火辣辣的烤着大地,加上夏末十分干燥,他们又走在几乎没有遮挡的路上,没多一会儿就蔫头耷脑,只留下镣铐发出的沉闷声响。
洛清晚只觉得头皮冒火,身上早就出了一层汗,阳光照在前一个罪犯身上,晃得那身白色囚衣格外刺眼,这人晃了晃头,提了提沉重的镣铐,拖着双脚继续前行。
兵卒驱赶的声音不停的传来,到了耳边变成隆隆的声响,听不太清楚,脚上的铁链瞬间变得有千斤重,束缚着他的脚步,让他得费很大力气才能迈动双腿。一滴汗从洛清晚的脸上滑下,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砸在泥土里形成一个小坑,他垂目一看,发现另有几个小泥坑散落在周围,原来都是前面人的汗水形成的。
走了多长时间了?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有两三个时辰了吧,早上只是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到现在饥肠辘辘不说,连口水也没喝,身体好似要被蒸干,连最后的水分都榨不出来,可离下一个驿站还不晓得有多少距离,他这样...能顺利到达西北边境吗?
眼前一阵阵发花,看什么都带着重影,洛清晚脚下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摔倒,要不是有腰间的绳子拽了一下,估计他这会儿已经跪在地上了。那是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从头到尾打成圈拴在每一个囚犯腰上,为的就是怕他们逃跑。
稳了稳脚步,对前面回头瞪着自己的犯人抱歉一笑,洛清晚强打着精神,继续往前走。
“快点快点。”兵卒拿着鞭子抽打地面,驱赶着已经疲惫不堪的囚犯。
“能不能快点走,磨磨蹭蹭干什么。”
“找你们这个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驿站。”
“我说军官大爷,这艳阳高照的,好歹让我们歇歇,实在是走不动了。”后面一个囚犯喘着粗气喊着。
“叫什么叫,叫的这么大声就说明还有力气,快点走。”
“大爷,真是走不动了,让我们到前面歇歇,给口水喝吧。”
“你当自己是囚犯还是什么,那么多事,快走。”
“不是,是真的……”
那个囚犯还想再说什么,后背突地一疼,一条血痕立刻出现在后背,瞬间然后了囚衣,那囚犯本来就瘦,挨了一鞭子直接摔倒在地,他这一倒不要紧,把前后的犯人通通拽倒,洛清晚与那人间隔一个犯人,也跟着作用力坐在地上。
大部分的犯人都累到不行,被这样一拖都跟着摔倒在地,兵卒气到不行,抡起鞭子就是一通发泄般的抽打,鞭子轮番打在每一个犯人身上,全都形成大大小小的血痕。
“一群下贱的东西,还不快起来!”
“听到没有,耳朵都聋了!”
鞭子下面是犯人们压抑的痛哭声,却刺激得兵卒更加来劲,下手又重了一些。他本就自命不凡,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却被安排来做押送犯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还跟囚犯待在一处,简直就是耻辱。
鞭子打在地上,扬起的尘土迷得眼睛疼,兵卒还想再甩几下,却被一声厉呵生生止住动作。
“住手!”本来在前面带路的士兵听到声响赶了回来,就看到手下在那发脾气。他上前一步夺下鞭子,语气严厉的问:
“做什么!”
“头儿,这群犯人太矫情,在这装可怜走不动,还提要求要休息。”兵卒指着地上的犯人说。
“这群人就是贱骨头,在这讨价还价。这离驿站还有段距离,再不走天黑都到不了。”
“那就打人?”
“不打怎么听话,咱们不管还不得让他们反了天。”
士兵看了看地上不敢吱声的犯人,各个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新伤,自己这个手下的脾气他最清楚,不由得叹了口气。
“打归打,别闹出性命。人得送到边境,这是任务。”
“头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天太热,兄弟们走着也遭罪。”士兵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跟着四处寻找能歇脚的地方,“到前面休息会儿,不然都受不了。”
“可这还不到地方,休息岂不是耽误时间?”兵卒不满的说。
“你是头儿还是我是头儿?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士兵也来了脾气,瞪着眼睛掐着腰,“大不了到驿站吃了饭就上路,统共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兵卒还想再说什么,被士兵用军令压着不再言语。犯人们陆陆续续站了起来,重新摆回原来的队伍。洛清晚感到脚疼的厉害,低头一看原来是被鞭子抽破了鞋,血渗了出来,将鞋子染红一片。
洛清晚忍着疼往前走,其他犯人也不敢再言语,乖乖的跟着走了一段,才在一处相对阴凉的地方稍作休息。
“你们在这看着,我去前面探探路,顺便弄点水。”士兵留下一句话,带着一个兵卒继续往前走。
带看不到士兵的身影后,之前打人的兵卒把犯人赶到一处,自顾自的与其他兵卒说话。
洛清晚坐在一块石头上,小心的脱下鞋查看伤口,脚背上的伤不算深,但是沾了尘土在上面,隐隐作痛。洛清晚拉着衣袖擦去伤口上的土,尽量不让伤口感染。
“刚才那个打人的兵卒,听说以前就经常责罚像我们这样的人。”
不大不小的说话声传了过来,洛清晚悄悄看过去,发现是个年轻的犯人,年岁跟自己差不多。他在大狱没见过那人,应该是别处牢房的犯人。
那是个男中庸,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被判了流放。不过看样子性格挺好,即便是在这样不堪的条件下依然有精神说话,应该是个健谈的人。洛清晚从那人脸上好像看到了小唐的身影,不由一呆,就那样愣愣的看着。
那男中庸瞄着兵卒那边的动静,边和其他犯人窃窃私语:
“我在狱里的时候就听说往西北边境押送犯人的兵卒里有这号人物,自大的厉害。”
“是吗?”
“是狱里的狱卒说的。那兵卒家里攀着官亲,本来是在朝都当差,结果犯了事,才被安排到西北边境的。”
“他们还说,那人在西北也不安分,隔三差五挑事闹事,几次押送犯人都出了人命。咱们落在他手里,真是不幸。”
“那得小心。”
“小心有什么用?据说那兵卒有次押送犯人兽性大发,把个坤泽折磨到死,最后也是象征性的罚了罚。”
“山高皇帝远,上面管不到的。”
“你!说什么!”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犯人们的说话,那中庸怯怯的抬头一看,被他议论的兵卒不知何时站到他们对面,一脸怒气的盯着自己。
中庸咽了咽口水,自动把嘴闭上。兵卒冷哼一声,缓缓蹲下身体。
“怎么,说的挺过瘾的?继续说啊,不是挺能说的吗?”
“不...不说了。”中庸缩了缩脖子,偷偷瞄了一眼。
这一看直接勾起兵卒的怒火,被犯人背地里议论本就让他不爽,现在又被这样藐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兵卒红着眼睛一个巴掌甩上去,把中庸打番在地,跟着就是拳打脚踢。
“胆子不小,竟敢议论人!”
“告诉你,再怎么不济,我也比你这个犯人强,不知死活的东西!”
中庸很快挂了彩,嘴角和脸上都受了伤,他用双臂护住头,可兵卒力气很大,打得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其他兵卒赶紧过来劝,他们头儿不在,真出了人命到时候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虽说是犯人,可人只要没到边境所有人都有责任,到了边境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现在,还不是闹事的时候。
“别打了,别打了。”
“头儿交代了,不能出事。”
兵卒七手八脚把人拉开,打人的兵卒还不消气,又补了几脚。
“狗东西,嘴倒是碎!”
“你跟个犯人较什么劲儿,都是阶下囚。”
“可不是,说两句死不了人。”
“不是说你们,当然无所谓!”兵卒瞪了同伴几眼,愤愤不平的说,“你们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就少惹点事啊,况且这犯人又没说错。这些其他兵卒只敢腹诽,并没有真的说出来。他们互相看了看,只期望头儿能快点回来。
“我告诉你,再敢让我听到一句,小心你的命!”兵卒恶狠狠的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被打的中庸抹了把嘴角的血沫,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兵卒回过头,凶残的盯着中庸。
“那个犯人,说话小心点。”
“再没事找事可别怨自己多嘴。”
其他兵卒还想劝中庸清醒点,不要随意挑衅。连洛清晚都替对方捏了把汗,觉得这个中庸果真胆大包天,都被打成这样还敢回嘴。
“都被流放了,还怕什么。”中庸吐出一口血沫,擦了擦出血的嘴角,“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没数?还怕别人说?”
“你!闭嘴!”
“哼,行啊。”那兵卒挣脱开同伴,几步走到中庸跟前,手一抖鞭子落入掌中,“有胆子说,就得有胆子承担。”
“以为我会怕?我都这样了,死了也无所谓。”中庸仰起头,笑了笑,“早晚都是死,早死早解脱!”
“好,好!”兵卒嘴角抽搐,“你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话音刚落,鞭子抽打身体的闷响声随之响起,那中庸浑身一颤,却仍是不服输的盯着兵卒。那兵卒打得更狠,每一遍都打到皮开肉绽,鲜血很快把鞭子染红,又在空中散落成血珠落在地上。
其他犯人全都咬着牙扭过头,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自己惹火上身。本就是犯人,死了又怎样,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少一个还少一份口粮,路上也少了份责任。只有洛清晚,惨白着一张脸,看着不远处凄惨的场景。
他看着那个被打的中庸,视线里闪现的却是小唐在生命最后一刻保护自己的那一幕。那个时候,他躲在床底也是这样不敢出声,眼睁睁的看着小唐死在自己眼前,带着惊恐和担心,连眼睛都不愿意闭上。
陪了自己多年的小唐死不瞑目,为了自己付出才十五岁的年纪,他也有生的权利,也有幸福的资格,为什么...要遭受这等不公平的待遇!
洛清晚双眼一热,脑袋里轰的一声,鬼使神差的站了起来,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抱住中庸,硬生生抗住兵卒充满怒气的一鞭子。
粗糙的鞭子打在身上,火辣辣的一大片,紧接着就是钻入骨髓的剧烈疼痛,洛清晚哼了一声,咳了几声。
“咳咳……”
“哎,你...你怎么……”中庸大概也没想到会用人为自己挡下鞭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跟前这人。
“好啊,又来个找死的!”兵卒气得冷笑连连,手也微微发抖。
“行啊,挺有义气,你们这群犯人还真有意思。”
“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们!”
说完,比方才更狠的毒打宛如暴雨般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全都打在洛清晚和那个中庸身上。没多少功夫两人就坚持不住,纷纷瘫倒在地。中庸知道这不是办法,转着身推洛清晚。
“你快走,别跟着凑热闹!”
“不,不行。”洛清晚摇摇头。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管你什么事。他冲着我来的,你快闪开。”
“打人也得有理有据,这样没头没脑不就是怕落人口舌吗?”洛清晚呼了口气,在鞭子停下的间隙转过头冲兵卒喊:
“大人,您要是取了我们性命,不就是对他说的话心虚吗?”
“你说什么?”兵卒一愣,停下抽打的动作。
“大人,我们这样的人,说一两句是非又何苦计较,没做过的事问心无愧。”
“这事没什么大不了,您大人有大量,听听就罢了,这要是出了事,不就是坐实了那些说法吗?”
“你...你为什么要……”中庸看着洛清晚,不自主的说。
洛清晚按了按中庸的胳膊,继续看着兵卒说:“大人,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他兵卒一听洛清晚的话,也都借着话头说着[就这样吧,别太计较]、[这个犯人说的有理,出了事不就更让人非议了吗]。兵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冷哼一声,扔掉鞭子蹲在洛清晚跟前。
洛清晚心咚咚直跳,惊慌的缩了缩脖子。兵卒仔细打量着这人,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嘴巴挺巧,能说会道的。”
“勇气可嘉,胆子也大。”兵卒的手滑过洛清晚的脸,“可惜...太逞能了!”
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处就传来麻木的痛感,洛清晚脸偏到一边,耳朵霎时什么都听不到,轰隆隆响个不停,疼痛的地方立刻肿了起来。他被打得头晕目眩,头发也因为兵卒过大的力气而散乱,别在发间的银簪掉了下来,秋海棠的信香幽幽的飘了出来。
“呦,还是个坤泽。”兵卒揉着鼻子,脸上的表情更加猥琐,“很久都没有坤泽犯人了。”
他拾起那枚银簪仔细打量,发现那竟是个能抑制信香散发的饰品。
“这东西好,能卖个好价钱。”兵卒把银簪揣进怀里,下一刻揪起洛清晚深棕色的长发,掏出佩刀砍断这人腰间的麻绳。
“啊……”头皮被扯着生疼,洛清晚被拖着,不得不跪在地上。
“至于你,帮老子泄泄火!”
“哎,不能胡来。”一个兵卒伸手拦了一把,“上次那事,忘了后果吗?”
“怕什么!大不了再挨顿板子,老子爽了再说!”
兵卒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人心领神会,立刻向士兵离开的方向跑去。
“你...你放开我!”洛清晚抓着兵卒的手,试图挣脱对方的掌控。
“闭嘴!”兵卒又打了这人一巴掌,继续拎着对方往茂盛的草丛走去。
“有力气说话不如一会儿把老子喊爽了,说不定能给你个痛快。”
眼看着距离草丛越来越近,洛清晚的心也越来越凉。这次...没人会来救他了,他只能任由这个混蛋糟蹋,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不知道现在自杀...还来不来得及。
想到自杀,洛清晚眼神变得坚定,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倒有几棵比较粗壮的树木立在那里,撞上去...应该会当场毙命吧。就算死不了,他也不想让这个混蛋占到便宜。
心一横,洛清晚卯足力气忍着疼拽下兵卒的手,张嘴就是狠狠一口。兵卒大概也没想到一个坤泽居然会刚烈到这个地步,自己的手腕被咬到没有直觉,只见血流了下来。
洛清晚咬到兵卒松了手,抓住机会转头就往那几个树跑去。可手脚上的镣铐限制了他的速度,让他明显慢了很多。后面的兵卒气急败坏的喊着,凄厉的叫喊声逐渐逼进:
“贱人!竟敢咬老子!”
“等老子抓到你,定要你好看!”
洛清晚上气不接下气的跑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自尽之前,千万不能被抓住!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光从耳边擦过,直直的冲后面的兵卒逼进,兵卒猝不及防,将将躲过,才发现是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已经深深插入树干之中。兵卒的咒骂声更大,被反复的插足气到七窍生烟。
“谁!又是谁胆敢打扰老子好事!”
洛清晚已经趁机和兵卒拉开距离,眼看就要到达树木跟前。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拦住自己的去路,他就那样猝不及防的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这个怀抱熟悉的厉害,带着沉香木沉稳的味道迅速包裹住他的全身,两条有力的胳膊环住他的腰身,带着令他安心的力道将他抱住。
洛清晚眨眨眼,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进入视线的,是一个年轻的乾元,英俊潇洒的脸庞,深邃有神的深棕色双眸,淡红色的嘴唇开开合合,低沉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他叫他:“清晚……”
这个人,曾在夜市中迎着月光为他解围,坐在他家的大厅里等他,为了确定他的生死奋不顾身的冲进火场,又气急败坏的亲着自己同自己告白,躺在他身边与他说着家长里短,当着父母面说要与自己成婚,又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来到身边保护他……
过去的点点滴滴飞快闪过,洛清晚发着抖,揪紧了对方的衣服。
这是他的阿诚,阿诚...阿诚,他又来到自己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