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奏响一曲《叹息》》荼粲

3、是谁奏响一曲《叹息》

　　我以为我们是唱着圣歌的天使，但是其实我们谁都不是。
　　他是苍白邪恶的妖精，而我不过是爱上他的一个懵懂、忧郁的人类小孩儿罢了。
　　我的爱不是叩响妖精心门的信，而是我自甘系住自己的绳索。
　　我脑袋里飘过无数句话，这几句最为清晰。

　　“……喝点水吗？”我的妖精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动作很轻柔，但我只能感受到冰冷刺骨的寒意。
　　我怔怔地摇了摇头，不敢抬头看他。怕自己看到他眼里与这话配套的怜悯。然而水还是递到了我的面前，我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怜悯，有的只是无限的平静。
　　对啊，怜悯也是“它们”的一种。我怎么敢奢求呢？
　　我深知他的彬彬有礼、谈笑风生都是装出来的，他的本来只有一片寂静的死水。不起涟漪，宽阔包容。正是这种平静，这种包容，让他能轻易看穿别人的想法，再顺应别人的意愿和别人说笑。
　　这大半年的相处，我很难注意不到这些。只是我从前不想承认罢了，就像不敢面对我的爱意一样。
　　就像我也清楚自己缺乏什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他和父母侃侃而谈时有那样的冲动。清楚自己最初找他时的那种快意。我其实什么都清楚，我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我是17年来都藏在阴雨里的露珠，我靠自己对阴雨天的适应而活。没有光照，我自己也说服自己没有就很好。然而猝不及防看到还是会渴望。
　　“你很聪明。我想我不需要多说些什么。”他转着自己右手上的素圈戒指，看着我把水喝完，“这次去y国听音乐会，举办人是我的老师。他是a音乐学院的权威教授。我已经把你改编李斯特曲子的视频给他发了过去，他说你极有天赋。想认识你。
　　“音乐会上会邀请几名台下的听众上台演奏，我的老师会亲自执导。他希望你能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顺利的话，他会为你写a音乐学院的推荐信。别埋没你的天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告诉我今天晚上6点整会来接我，我们一起去机场，然后去y国。
　　我呆呆地听着，他说完关门离去。
　　原来之前饭桌上听到的还有我的一部分。
　　所以这算是什么？我的未来？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决定了？
　　我仍然有种不真实感，但是这确实是我想要的道路。A音乐学院是每个热爱音乐的人的理想学府，去那里读书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谢谢老师。”
　　我说。
　　即使他已经走了。

　　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打扫房间，带好我短时间内最需要的东西，书会打包运到那边。父母给我准备好了我出国需要的一切，父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钢琴旁练习《钟》。我可以弹得很流畅了，但是我还是不知疲倦地弹着。
　　“这本书你拿到了？”
　　“什么？”我看向父亲指着的《西方哲学史》，我有意避开的一本书。我走过去，父亲说他在另一座城市看到的这本书，觉得非常不错就买了回来。给他的得意门生带回来，得意门生却建议送给我。
　　“他说他有这本书，而你对哲学上不少人物的理解很深刻，认识得也多，只是缺少整体认识。”
　　我点点头，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脏在抽搐着疼。
　　人在情绪极度悲伤的时候，交感神经会兴奋，使得心跳加快，心脏供血需求量增加，可能会诱发心肌缺血，此时会出现心脏抽搐疼痛。
　　我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又飘过这么一段话。
　　哦，是六月里他刚成为我家庭教师的时候，我看书看到了故意问他的。
　　那你会心脏抽搐疼痛吗？
　　他琥珀色的眼睛像是一片静静的湖水，阳光在他的银发里碎成点点金子，闪烁着夺目的光泽。他没有回答。

　　我打开那本书，正好是讲赫拉克利特的一段。
　　书里写道：“人像夜间的灯光，点燃起来而又吹灭了”——赫拉克利特这么认为的。
　　他也是吗？因为自己的灯光终究要熄灭所以在心里盛放一片湖，不起涟漪？还是正因为他的心里有一片寂静的湖，从不起涟漪，所以他认为自己的灯光终究要熄灭吗？
　　我不知道。
　　我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钟》，一直弹得指尖发烫，弹得麻木机械，弹得脖颈酸疼。
　　小区里的钟响起，应和着我房间里的《钟》，告诉我，6点整了。
　　我仔细合上琴盖，推回琴凳，拿起我随身携带的包，下了楼。
　　他站在那里，一身红色的休闲装。我走了过去，坐上他银色的轿车。父母还是不在家，所以我们直接出发了。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鲜亮的颜色？”明明和他死水一样的性格完全不和。我盯着他发根露出来的黑色，没等他开口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头发该染了。”我在心里对自己承认，是了，我担心我的上一句发问得到的又是一片死水上的平静。至少，后面这一个问题很好回答。
　　“就像你喜欢《France Clidat》一样。”
　　那么辉煌壮阔的音乐，和我忧郁、敏感的性格完全相反。
　　原来他也是在曲子里加入不属于自己东西的人。
　　我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丝慰藉，我那位朋友总说和心爱之人沾了关系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我现在决定相信他的鬼话。想到这里，我拿出手机给那个朋友发消息，简短地说明了我未来的安排。

　　时间在安检、登机、睡觉、转机之间消磨了将近一天，我们到时还有三个小时音乐会就要开始了。他从自己硕大的皮箱里掏出两套西服，一套是熟悉的铁灰色，一套是黑色。他把黑色的那套递给我，带我去卫生间换上了它。
　　卫生间里我没忍住，捏住他的下巴，要他和我接吻。他没有拒绝。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这是把我当小孩的纵容吗。
　　妖精真是让人讨厌。怪不得有那么多关于妖精的恶毒童话。

　　我们换好西装，站在镜子前整理每一处细节。这么一看倒像是一张结婚照，镜框是相框，我们是两个主人公，西装革履，深情款款。
　　我暗暗地把这一幕用眼睛拍下来，我要永久地记住它。
　　这是我和我的妖精的第一张合照、结婚照。

　　音乐会按照计划进行，他的老师演奏结束后，到了听众演奏环节。我举了手，步履从容地上了台。
　　我向大家鞠躬，随后坐在琴凳上。舞台黑下来，只有一束光打在我和钢琴上。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
　　我没有弹《钟》，而是突然改了曲目。
　　一串流畅的琶音响起，像傍晚退潮时海的波浪。它叹息着、叹息着，温柔又不可阻挡。
　　像我一厢情愿的爱意一样。

　　是谁奏响一曲《叹息》？
　　众目睽睽、阒寂无声之中，我的妖精，我在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