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逢（双重生）》坠山海

1、进宫

　　正值初秋，清透的湖中映了一勾明月，忽而有人投下几粒鱼食，那勾子便成了玲珑碎玉，不复光景。

　　听春立在廊下阴影中，身前那婉约身影还在不紧不慢喂鱼，想到明日一点也耽误不得，她犹豫着开了口：“小姐，今晚还是早些休息吧。”

　　那女子闻言，投食的动作加快了些许，声音却依旧沉缓：“不碍事，左不过一抬轿子进宫罢了，我稍待就回房。”

　　“小姐慎言！”听春紧张地四处张望。

　　那女子声音缓慢，语气却无端带了些嘲讽：“大半夜的，自己府里，怕什么。父亲参奏本是天经地义，怎么就扯到充盈后宫的事上来了，圣旨到了家门口才让人知道，这妃位难道还是奖励不成？”

　　听春还要再劝，可一想到这几天小姐突然转变的性子，蹲身行了礼，悄无声息离开了。

　　秦若发愣地盯着夺食的鱼群，将剩下的鱼食一并扔了下去，靠在了身侧的廊柱上。

　　明天就是进宫的日子，她没有想过，自己死后能够重回进宫那年，想到前世全家抄斩自己惨死冷宫的结局，她缓缓闭上了眼。

　　“若姐姐，你怎么了？”少年刻意压低的语调轻轻响起。

　　秦若站直了身子，声音听不出悲喜：“云景，你来有什么事？”

　　陆云景对上那双没有情绪的眸子，缓缓垂下了头：“我听说，若姐姐是陛下亲封的贤妃。”他没再说下去，唇角努力扯了扯，露出一点轻松的姿态来，“明天若姐姐入宫，我不能送你，这是我留给你的纪念，希望你能收下。”

　　秦若看着少年艳丽的眉眼，有些怔愣。

　　记忆中的陆云景还是那个脸颊上有些婴儿肥的小孩，怎么乍然间需要自己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了呢？

　　目光掠过那身墨蓝色劲装，少年舒展的肢体无一不在展示着他的成长，白皙的指尖展开着，一只莹润的玉佩躺在掌心。

　　仅一眼，秦若下意识拒绝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陆云景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黑白分明的眼里晕开一抹笑意，顿时，整张脸好似浓墨在水中绽开一般：“若姐姐当年救我于水火，还求了老爷夫人暗中照顾我，我不是不知情。五岁到十六岁，整整十一年，这个玉佩能够报答的尚不足万分之一。”

　　秦若抿抿唇，那些模糊的记忆被翻出来，她好似才想起，宫廷的挣扎并不是前世的全部。

　　少年的声音更轻了一些：“与若姐姐相识是我最幸运的事，我希望若姐姐能记得我。”

　　“我会记得你。”秦若应了一声，取过玉佩，入手温凉，带着陆云景的体温。

　　想到那个畏缩着贴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她心情愉悦了一点：“云景小时候真可爱啊，胆子那么小，踏青的时候连青虫都怕，遇到登徒子却敢冲上去咬人。”

　　“现下长得这么高了。”她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语气有些欣慰，“听先生说你学武很有天赋，功课也认真，以后不会再受欺负了，还会有一个好前途……”

　　陆云景鼻端全是秦若常用的木兰香气，不疾不徐的声音穿进他的耳膜，又弥散在鱼群跳跃的水声中。

　　他靠在廊柱上，悄悄多吸了几口气，看着秦若月光下如画的眉眼，潋滟的唇瓣，鬼使神差开了口：“若姐姐，你一定要进宫吗？”

　　秦若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高悬的明月：“一定要，秦家已经被架在了火上，如果我不去，秦家死无葬身之地。”说罢稍稍偏头，看向陆云景，“吓到你了？不要紧，我入宫之后，你依旧可以来这里，秦渊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但他对你的关照同我一样。”

　　秦若躺在床上，看着手上的玉佩，少年立在原地怅然若失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脑中却怎么也想不起，上一世陆云景结局如何。进宫不到一年，自己就被打入冷宫，消息闭塞痛苦度日，想来不知道也是寻常。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混乱不堪的思绪甩开。

　　已经是重新开始，只要不再犯同样的错，只要提前一步弄清楚牵连秦家的案件，她就能保住自己的家。

　　秦家，绝不会出事！

　　.

　　天还未明，秦府已经忙碌了起来。

　　秦家唯一的嫡女一步封妃，是近来整个京城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消息。

　　秦大夫出身大梁首屈一指的清流世家，更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现今不到四十，已是掌管谏议院的御史大夫。

　　“今日可是秦家的好日子，秦家嫡女是出了名的温婉善良，我看十分担得起‘贤’这个封号。”

　　“可不是，早前长街上那个整日仙人跳的王老头，跳到了她身上，二话没说送去医馆，末了还给王老头找了个看门的营生，王老头逢人便说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都是些小事。”旁听的人一脸不屑，压低了声音，“你们可曾听过陆家那小儿子的事？”

　　听的人递过去一把花生，那人便喜滋滋开了口：“就是那个内阁主事的陆家，陆阁老的二儿子妻妾成群，结果小妾和人私奔连孩子都不要。”说着撇了撇嘴，“得亏秦小姐心善，毫不犹豫让护卫救人，不然当年陆阁老那个小孙子，怕是会悄无声息溺死在护城河里。”

　　“秦小姐居然敢插手陆家的事！管了那个妾生子，岂不是直接和陆家嫡系叫板？”

　　“怎么不敢，秦大夫掌管谏议院，陆家的人做出这种腌臜事，本就是自己理亏，不被参一本失德便罢，陆家还敢说什么不是。”

　　……

　　陆云景恍若未闻，和那群人擦身而过，向秦府后门走去。

　　再过一会儿，那辆马车就会沿着看不到尽头的街道，将秦若拉进高高的宫墙之中。

　　前世的自己成长得太慢，努力到最后看见的，是已经化为白骨的秦若。

　　重走这一遭，改变不了秦若进宫的事实，那么只能最快获得力量，才能护得她一生无忧。

　　初秋的阳光有些刺眼，陆云景眯了眯眼，想到街边人的议论。

　　陆阁老？

　　他轻嗤一声，那个古板的老头子，到现在还将自己看作陆家的耻辱，既如此，何必再像前世那般祈求，只为了让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秦府后门缓缓打开，他失神地盯着那个蒲柳一般的浅绿色身影，阳光洒在她洁白无瑕的脸上，女子眉目舒展，端方大气，如同世间最温暖的美玉。

　　这块玉将美好给了触碰到的所有人，自己却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秦若立在门廊下，正在和父母做最后的拜别。

　　秦夫人看着眼前沉静的女儿，眼眶通红，睫毛不住颤抖着，却依旧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若儿，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短促呼吸了几声，明明已经伸出了双手，不知想到什么，用力握紧放在身前。

　　秦若转身，给接引的太监递了一个鼓鼓的荷包：“妾还有些话，还望李公公行个方便。”

　　那太监双指捏了捏荷包，像是在估测厚度，末了将荷包不动声色塞入袖口，熟练扯出一抹笑：“娘娘说笑了，奴才在车旁等候便是。”

　　打点好了周边，她躬身朝父母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大礼：“孩儿多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语毕，快步走上前执起秦夫人的手拍了拍，感受到对方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她方才轻声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顿了顿，她将目光投向秦振华，“也会保护好自己。”

　　秦振华诧异瞪大了眼，向来板正的表情也生动了些许，看到女儿盛满担忧的眼神，他微微颔首。

　　秦若的脸上绽出笑意来：“女儿走了，父亲母亲回去罢。”

　　待踏上交杌，秦若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远处一座石狮子，日光微斜，在地面上投射出一道浅浅的影子。

　　她不由勾了勾唇，撩帘坐入车厢中。

　　陆云景没想到秦若居然如此敏锐，虽然立刻贴紧墙根，但胸腔的跳动依旧越来越剧烈。

　　是既期待对方发现自己，又怕对方发现不了自己的患得患失。

　　待心绪宁静，他从石狮子后现出身形，佳人已失，空余寂静长巷。

　　听春负责扶着秦若上车，注意到了她意外的停顿，此刻只坐在马车侧首，眼带询问，并不出声。

　　前日圣旨下来，秦若不哭不闹，井井有条处理了房中的人事，还指了自己陪伴入宫。在其它丫鬟艳羡的目光中，小姐和自己谈了半日，只为告诉自己在宫中的为人处世。

　　其中一条就是，隔墙有耳的情况下，不能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她牢牢记在心里，更对那美人遍地的宫廷高高提起了警惕。

　　秦若拍了拍听春的肩膀，正要说话，李公公标致的尖嗓传了进来：“贤妃娘娘不必伤怀，陛下是最和善不过的，等过些日子您在宫里习惯了，便也能递牌子让秦夫人进宫来看您。”

　　李公公前世可没有这么好说话，想到那个荷包，她柔柔谢了对方的好意：“多谢公公关怀。”
　　想到一会儿的阵仗，她朝听春使了个眼色，靠着软枕闭上了眼。

　　待换了轿子，穿过层层宫门，秦若扶着听春的手，双脚稳稳踩在了地上。
　　看着半蹲在身前的一群宫女，她将手抬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平身。”

　　那领头的宫女微微抬了头，眼皮却还垂着：“禀贤妃娘娘，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女官红菱，皇后凤体不适，此类事宜由兰贵妃代管，这是兰贵妃派来的宫女香雯。”

　　秦若点点头：“多谢姑姑，皇后娘娘凤体要紧。”语毕，目光转向旁边更加低垂的人影，“这位香雯姑娘……”

　　话音未落，香雯直挺挺跪在了地上：“贤妃娘娘恕罪，寝殿、寝殿现下不能住人。”她作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来，“启祥宫是陛下指给娘娘的住处，贵妃娘娘熬了两日才修好，不想昨夜走了水，现下整个宫殿都要大修一遍……”

　　开始了！

　　秦若冷眼看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余光瞥见红菱转瞬即逝的嘲讽，心里微微一动。

　　这边香雯还在尽职尽责：“……昨夜好容易扑灭了火，贵妃娘娘想不出别的法子，连夜在承乾宫收拾出了一座偏殿，好让娘娘有个休息的地方，用不着许多时日，待启祥宫修复完毕娘娘就能搬回去。况且娘娘初初入宫，同贵妃娘娘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秦若听完，立刻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来：“走水了！贵妃娘娘可还安好？”

　　香雯立刻露出妥帖的笑容：“不碍事，贵妃娘娘只是受了些累，如此，还请娘娘随我来。”

　　秦若皱着眉头，纤白的指尖在胸前紧紧交握着，指尖因此染了层粉嫩的血色：“那便好那便好！娘娘受累，我更不该去打扰了，左不过是等几日，香雯姑娘支一处偏远一些的寝殿也不打紧。”

　　香雯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娘娘说笑了，怎好将您放去那些地方！贵妃娘娘平日也没有要事，若能和娘娘同住，不知有多开心呢！”

　　“礼不可废，我不能坏了规矩，承乾宫是陛下为贵妃娘娘亲自设计建造的宫殿，我怎能去做那个煞风景的人！”秦若摆出刚正不阿的样子，和着那张温婉大气的脸，平白生出了一种叫做威严的东西。

　　“可是、可是……”香雯秀气的小脸快要皱成一团，偏偏又无话可说。

　　秦若舒展了眉眼，眸中带了几分笑：“多谢香雯姑娘了，只是我天生胆小，贵妃娘娘有心抬爱，我却担心自己住进去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折了贵妃娘娘的好意。”她语调轻软，“姑娘帮我另寻他处罢，待安顿好了，我定然登门拜谢贵妃娘娘好意，多多走动，一样能为贵妃娘娘解闷儿。”

　　最后一句话被堵死，香雯暗暗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奴婢想差了，原是宫里准备不周。”

　　秦若嘴上生花，眼睛却关注着在场每一个人。

　　红菱始终微垂着头不声不响，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时不时互相触碰。李公公抱着拂尘立在旁边，眼里满是审视，没有一丝不耐烦。

　　至于听春，眼中虽然满是震惊，却一直学红菱将头埋着，掩饰得很好。

　　她心里长叹一声，听春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丫鬟，上一世没有保护好她，是自己太过天真。

　　“既如此，娘娘跟我来。”红菱突然出声，打断了香雯张口欲出的话，“皇后娘娘这几日整理藏书，将先前雨贵人住的听雨阁收了出来，原准备布置成能够观赏御花园的书房，但若用来给娘娘应付几日也不难。”

　　香雯嘴巴动了动，想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悻悻住了嘴。

　　秦若假装没有看见两人之间的暗流，做出惊喜的样子：“那就劳烦红菱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