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倾听师》许百龄

5、被害妄想症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幼稚。谁不怕死呢？我们如此努力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吗？我如实地回答她。

　　她又问我：“你不怕别人害你吗？”

　　谁会害我呢？我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也并未与人任何人结怨，谁会无缘无故害我。

　　她不死心，给我解释：“我说的不只是指有仇有过节的人想来害你。也有可能是因为利益，你很好，但是你触及到别人的利益。也或者是对方心理有问题，是个变态，是个杀人狂或者有其他的一些问题，甚至他并不想杀你，只是无意间伤害到你。”

　　她说得很认真，是在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不是玩笑之谈。

　　她又举例来说服我：“比如昨日的新闻，富梅路的车祸新闻你有看到吧？那些被撞的车辆，他们并不知道会发生车祸，还有那个走在路边的行人，遭遇车祸不幸身亡。他或许只是下班经过，或许是出门买一袋盐，却未想到祸从天降。”

　　到这会儿，我对面前的人有了一定了解。

　　她今日的倾诉应该与这些恐惧有关，她害怕周遭的一切，她的内心极大地不安，极度缺乏安全，甚至存在一些“杞人忧天”式的妄想症，总认为身边的人和事都会威胁到她的人身安全。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一瓶矿泉水。

　　我没有否定她的观点。

　　我说：“有些事我们不能预测。”

　　“是的，祸从天降嘛，但我很害怕。”她说，“我知道这样的心理是有问题的，但是我控制不住，我也去看过医生——精神科医生，心理方面的医生。我也接受治疗很久，但是没有用。我依旧害怕这些，我觉得这可能是本性，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或者这是遗传吧。”

　　她说到这儿神色有些紧张，眼神也不安，抓着水杯的手不断摩挲着杯身，看得出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挣扎，决定着接下来的话是不是要对我这个倾听师说。

　　很多的倾诉者虽然选择了倾听师，倾听师也通过系统与他们签订了保密协议，但见了面还是有一部分客人会犹豫，不敢将内心深处的隐秘倾诉，最后没有达到既定的效果。

　　我没有催促，也没有去引导，我想给她一点思考的时间，让她自己来决定。如果选择了信任，那么她的倾诉效果是最好的，能够完全打开心扉，把所有的苦水吐出。如果需要引导，那最终可能会有所保留，心中的郁结不能完全打开。

　　此时我注意到她的手，白嫩纤细，指甲修剪得很短，没有涂任何护甲的东西，手指和手腕上没有任何的饰品，连结婚戒指也没有。她甚至没有耳洞，面上也没有化妆，看得出皮肤状态却很好。

　　像她这般对矿泉水都恐惧的人，应该对饰品和化妆用品更忌讳吧？毕竟它们可比矿泉水含的化学成分多！

　　她琢磨了一阵后，也打量了我，我知道她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值得信任。

　　我耐心地等着。

　　片刻后，她做了决定，开始说起她心理问题的缘由。

　　她说：“我的妈妈就是这样。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很谨慎、很害怕。她从不做饭，她认为微波炉不安全，会炸，电饭锅会爆，认为剁骨头会将手指剁掉，即便是帮我爸爸洗菜，也会洗很多遍，她总认为菜洗不干净，吃进去会患癌。”

　　“她不乘车，她认为不安全，即便是爸爸开车，她也不信任，觉得会出车祸。她不乘电梯，她认为电梯会失控坠落，他甚至认为吃饭时不小心筷子会扎进喉咙，所以她吃饭都是小心翼翼，吃得很慢。”

　　“我爸爸受不了她提出了离婚。当时我妈妈怀着我，因为此事打击导致动了胎气，最后难产而死。”

　　我表示抱歉，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

　　她不以为意。

　　“不仅仅这些，还包括怀我，我妈妈是意外怀孕。本来她是不准备要孩子的，因为她觉得生孩子对她来说是最危险的事，孩子会威胁到她的生命。她得知自己怀孕时，整个人像发了疯，我爸爸和我说，当时我妈妈就像个精神病。后来她去过医院想要拿掉腹中孩子，奶奶和爸爸不同意。她一直心惊胆战，最后因为我难产而死。所以我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

　　她很理智，但是又很极端，我不知道当如何去回应她，我沉默，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现在和我的老公也闹得很不愉快，就因为我不想要小孩。我老公他喜欢小孩，他想要一个孩子，而我担心自己怀孕之后身材走样，分娩的时候遇到和我妈妈一样的问题。我不想因为孩子而失去生命，可以这么说，我爱自己胜过爱孩子。”

　　“身边所有人都觉得我自私，但我并不认为这是自私，我只是想保证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安全，这难道是错吗？”

　　我笑着微微摇头，她的担心不是多余，她想让自己一直保持现状也并没有不对，但她并不是全对，因为她没有遇到和她观念相同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两个想法都对的人，若不能契合就是错。

　　我说：“你需要和你的先生好好沟通。”

　　“我和他谈了很多次，因为我们在结婚之前是说好的。我不要孩子，他是答应的，所以我们才结婚。可是现在结婚几年之后，他想要孩子了。他以为我当时的说法只是年少无知，只是女生不懂事。他认为等结了婚之后，看到别人家有孩子，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时候，我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可以说，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对待这个问题，结婚之前他是在骗我。”

　　这么说，的确如此。

　　“他认为他能够改变我，时间能够改变我，但是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问她：“你们感情如何，因为此事收到影响大吗？”

　　她摇摇头：“以前我们是相爱的，但是因为这件事后，我不确定了，和我甚至怀疑他已经不爱我了，我试图去结束这段婚姻，但是他不同意，他说他爱我，可他却不愿包容我，这算爱吗？”

　　爱与不爱当事人都不清楚，我这个局外人，更难做出回答。

　　她见我沉默不答，似乎意识到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她继续说：“他一直都试图想要说服我。他动员了所有的家人来劝我，他的爸爸妈妈，他的姐姐，甚至他的亲朋好友和我的朋友。一波又一波来劝我。”

　　她说到这里，无奈地长长叹息，神色疲惫，看得出来最近一直被这件事情困扰，已经让她焦头烂额。

　　她抚着额头，皱着眉头，一脸愁色。

　　她低头喝了口水，沉默须臾，平复了下情绪。

　　“我们都很累，我们谁都不愿对这件事妥协，我不知该怎么办。”

　　一个想要孩子，一个不想要孩子，都不愿离婚，又都不妥协。他们的问题看上去无解，我知道这不是根源。

　　我问她：“你喜爱孩子吗？”我顺手指着湖边的孩子问她。

　　那孩子大概两三岁，圆嘟嘟的小脸，粉粉糯糯，大笑时露出尖尖的小牙齿，非常可爱。孩子一边奋力骑着幼儿专用的三轮脚踏车奔向家人，一边奶声奶气地唤着“爷爷奶奶”。

　　她看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她看孩子的眼神，是带着喜爱的，甚至被孩子咯咯的笑声引逗得嘴角也带着一丝笑意。

　　她忽然说：“太危险了。”

　　“什么？”

　　“让孩子这样骑车，不小心会摔倒，若是撞到旁边的护栏，或者是从护栏下掉进湖里——太危险了。”

　　是的，这就是症结所在。

　　她一直都害怕，害怕一切对自己存在危害的人事，并且总是会幻想许多可能存在的危险，将其无限地放大，甚至将这些极小概率的事件，当成是必然发生的来对待。她又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处理好，所以一直在逃避。

　　我试图去劝她：“你说的危险发生率非常低，而且现在的医疗技术非常先进，没有必要去担心这些。你先生一定会很好地照顾你，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她说：“生产对女人的伤害非常的大，即便是存在很小的概率，还是会发生的，我不能让孩子威胁到我的健康。”

　　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我不该去试图劝说。

　　或许我更改选择附和。

　　她的问题不在于生不生孩子，而在于会不会对自己有危害，即便是她与先生能够很好地协商这件事情，我想还会有很多接踵而至的问题出现。

　　我想我们的谈话也没有必要在这个特定的问题上继续下去。她针对于这件事情的诉说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如何去解决这个问题而已，我并不是来帮他解决问题的，我也没有能力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我试图转开话题，让她的倾诉回到本质上。

　　我问她：“你的这种小心谨慎的性格，对你的生活影响大吗？”

　　她点头：“我很累。我不敢一个人在家，我担心门窗不安全，我不敢走在广告牌下，我不敢用电……我一个人在外面会恐慌不安，我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安全，甚至是朋友，我总觉得她们心思不单纯……”

　　她说了很多，听着都觉得的确很累，因为每天担心和害怕的事情太多。一直处在恐惧中，精神高度紧张，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我笑着问她：“你会觉得我不安全吗？”

　　她望着我没有回答。

　　这已经是答案了。

　　她对我是不放心的，或许除了人身，也有她今日的倾诉，她不清楚能不能够保密。

　　我向她保证。

　　她笑而不答。

　　她接着又说：“不仅对别人，对于我的先生，我渐渐觉得他在利用我。”

　　“比如？”

　　她说：“我觉得我先生根本不爱我，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婚，是想要个孩子。当我把孩子生下来，他会设计一场事故，让我意外死亡。”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上个月我先生给我买了一份保险，巨额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