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原初拾

23、第 23 章

　　“呵呵……”
　　突然，从头顶传来一人的轻笑之声，带着猖狂与轻视之意，慢慢现出原形时，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无咎蛟龙之身一闪，便给来人一记冰刃。
　　孟獠闪身躲过，手中持细刀，架在一人脖颈之上。他道：“别动。”
　　蛟龙突出的两眼一瞪，瞬间停在了孟獠对面，沙哑着嗓音道：“放开他！”

　　蛟龙眼中，柳絮那雪白身姿沾染了灰，被孟獠用刀抵住脖子部分，已流下一行血丝。蛟龙弓起长长身躯，凛冽杀意顿起，蓄势待发。
　　孟獠极能抓住无咎的弱点，而且十分见效。
　　孟獠道：“你一动，我便不能保证手能不能稳住。”
　　无咎道：“何必拿人威胁，你我一战，我不一定会胜你。”
　　孟獠笑道：“你能如此明事，倒是令我欣慰，可惜我不想再为杀你而费修为。”
　　无咎道：“你想如何？”
　　孟獠道：“你自行了断吧。”

　　黑暗的幻境中，本是伸手不见五指，但自孟獠出现之后，便如深夜中拨开乌云逐渐显露出来的月牙，能模糊看到对面的身影了。
　　孟獠那张脸一如既往，阴森狠戾，透露着决然不被任何动容之态。
　　蛟龙双眼紧紧盯着柳絮，说话时，也未移动视线，道：“我不信你，即便我死了，你也不会放了他。”

　　孟獠道：“不赌一把么？试试我会不会放了这位柳公子。还有，你不是想要胜我，让我在郡都邻百姓面前说出李家灭门真相？我在此，给一句承诺，如果你自行了断，柳公子我会放，不过真相不会说。你都已经死了，蒙受些冤屈也无所谓了，对吧？”
　　说到此，孟獠如同亲眼所见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蛟龙无半分犹豫，道：“好。”
　　孟獠收起笑声，漫不经心道：“差点忘了，我要你死，不仅仅是肉身，还要你毁掉内丹，魂飞魄散。”
　　蛟龙道：“放了他，我答应你。”

　　孟獠冷眼看着蛟龙，扯住柳絮的领口，放下刀，刻毒道：“动手吧。”
　　蛟龙甩了甩长尾，最后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柳絮，仿佛要将其深刻地印在脑海中。本想一眼便结束，可看了又看，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眼角掉下一滴微不可见的泪，它才柔声道：“永别了。”

　　罪孽总归要偿还。
　　无咎想，能得长老相助，苟活于世，再寻到柳絮，能相处几日，已是庆幸。
　　别无他求，只愿以后他们平安于世，走好这一生。
　　可惜，不能亲眼所见，亲身作陪了。

　　府衙外的参天大树下，无咎直立的身体忽然往下一倒，口鼻溢出一串血珠，极为惊悚。
　　柳絮眼疾手快，扶着他靠树坐下，伸手往他额心一点，止住了血后，又理了理他稍显凌乱的衣襟，对着紧闭的双眼叹气道：“真是傻子……”
　　随后转过身，与不远处的孟獠相对。

　　孟獠阴测测道：“他神魂已灭，回不来了。他是为了你，才甘心自焚。”
　　柳絮却不接话，只轻飘飘道：“你入了魔。”
　　孟獠大笑起来：“要不是入了魔，我也没把握稳胜于他。幻境不易成，能困住修行千年之上的蛟龙，更是不易。修魔能使功力翻倍，轻而易举达到更高境界，何乐不为？”
　　柳絮目光沉了沉，扫向孟獠身后的两道人影。
　　李至良和李瑞灵脸上无悲无喜，安静地靠墙而立。

　　孟獠又道：“你究竟乃何人，为何没被拉入幻境？”
　　柳絮不答，从袖口摸出写着‘上善若水’的折扇，展开扇了扇，淡然道：“孟獠，原东海末了之蛟龙，行妖道。两百年前，受心魔蛊惑，入了魔道。如今是妖是魔，又非妖非魔。”
　　孟獠冷漠道：“那又如何？”
　　柳絮道：“魔道并非想入便入，想必你吸食了不少妖魔之气，还有人气。”
　　孟獠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柳絮继续道：“如今你得罪了四界，无处容身，因此，才不得不假借地鼠之手，陷害于无咎。你不敢正面与无咎交手，唯恐气息波动，引来四界掌司者，将你绳之以法。你所造之幻境，不过是打破空间，引至魔界亢瀚海，再施些小把戏，紧紧相逼。而魔界亢瀚海，分为黑白两层，一层漫无边际之黑，一层与之相反。身处魔界亢瀚海，极易被魔气入侵，迷惑心智。无咎不曾到过此处，也不知你入了魔，一入亢瀚海，便被魔气所侵，却自以为被幻境所困，抵死突破。”
　　孟獠脸色微变，道：“你为何知道？你究竟乃何人？”
　　柳絮扇柄一收，严于常色道：“倘若让你去四界领罪，你必然不会听从，那我只好得罪了。”

　　话音一落，孟獠便感觉身边传来轻微震荡，未及细想，他便手中化剑，防备于胸前，下一瞬，一根细绳侵至跟前，直直竖起。眨眼间，细绳变幻成无数根，如天罗地网般劈头盖下。
　　孟獠用剑气抵挡，欲斩断绳网，却惊奇发现，砍不动。孟獠反应也极快，脚步一晃，便到了几里之外。

　　怎料绳网随之而动，孟獠到哪便跟到哪儿，漂浮在头顶，只要晃个神，便会被束缚住。
　　孟獠拿这绳网无可奈可，四处躲避，不敢停下。几息后，气急败坏，忍不住高声道：“这乃何物，如何古怪？”

　　李瑞灵在一边惊呼，无比担心道：“孟哥哥……”
　　李至良平淡道：“无妨，孟大哥能应付。”

　　孟獠猛然停下，一道魔气自手心而出，化成黑色烟雾扑向绳网。只听噼里啪啦几声，魔气消散，绳网也不见踪迹。
　　孟獠眼神一凛，侧身看向树下白衣人。
　　柳絮握着扇柄，云淡风轻，见绳网被魔气打散，神情仍旧无波无澜。
　　孟獠气愤道：“你故意为之！”

　　故意引他出手，散出气息，想要引起四界掌司者的注意。四界掌司者乃叛逆者之克星，所用功法处处克制他，如果掌司者一出现，孟獠无处可逃。
　　柳絮轻轻一笑，道：“非也，有我在，掌司者不会出现。方才你不是问我乃何人，我只是在给你答案。”

　　孟獠仍旧不解，眼前这人深不可测，连四界掌司者也不太放于眼中，难道是修仙之人？
　　不管是谁，他绝不轻易放过。
　　孟獠道：“修魔道之妖，要吸食无数精气，人妖魔我都试过，惟独仙家不曾尝试，不知吸食过来，功力能提高几成……”

　　说罢，孟獠不再压抑自身的魔气，周身卷起一股风，身上的衣物变为黑色，脸上现出几道黑印，他对着柳絮远远一招手，几条手臂般粗细的黑色藤条便触手一样伸长过去。
　　柳絮不动，仍旧持着扇柄，一副悠闲模样。

　　藤条很快到了他跟前，尾部勾起，露出闪着银光的尖刺，直朝柳絮心脏刺去。
　　然而就在尖刺一碰到柳絮时，他的身影如波纹般泛起涟漪，越荡越大，扩散到全身之际，原地消失了。

　　孟獠收回藤条，四处环视，却发现不仅是柳絮，连无咎那副无用肉身也不见了。
　　郡都邻靠近府衙的这处街道，偶尔有行人走过，但此刻，已是空无一人，四下静谧无声，似乎空气也凝固，带不起任何波动。

　　李至良感到了异样，疑惑道：“为何会如何？”
　　这么一说，李瑞灵也注意到了，奇道：“刚才那位公子不见了，无咎也不见了，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了，好奇怪……”
　　孟獠脸色已然发青，道：“幻境。”
　　可那白衣人何时造出这幻境，他竟无一丝察觉。

　　一盏茶后，李至良道：“我已看过，所有家中，没有半个人影。”
　　李瑞灵道：“何是幻境？为何我感觉像是在做梦？”
　　孟獠冷哼道：“那人的确厉害，我假借亢瀚海对付无咎，他便还我一个真正的幻境。不过，区区小法术，于我而言，不足挂齿。”

　　他已变出真实模样，一身黑色长衣，甚至从衣衫上还散发着黑色烟气，身上各处经脉已通，魔气妖气正盛，修为不可估量。
　　孟獠一扬手，无数根黑色藤条如长虫般，一排排扎根入地，随后，开始如树木一样加速疯狂生长，树干越来越粗壮，叶子也越来越茂盛。不消片刻，树木已高耸如云，不见顶端了。
　　树木遮天盖地，将日头光芒遮挡了大半，白日变得像傍晚时分，朦胧起来。

　　李瑞灵抓住李志良衣角，惊慌道：“我好害怕。”
　　李志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有我在，还有孟大哥在，一定没事。”
　　孟獠侧头看向两人，目光冰冷。

　　轰隆……
　　一道平地惊雷突响，天地间仿若开了一道裂口，股股黑气从外钻了进来。渐渐地，苍天高树被黑气侵染，唯一的光亮也被遮住，天空如深夜般，黑了个彻底。
　　李瑞灵已经不敢吭声，紧紧抓住李志良，双手微微颤抖。

　　李志良也无法淡定，道：“这是魔气，孟大哥，为何要把魔气引来？”
　　李志良为妖，李瑞灵为人，人妖如沾上魔气，极容易丧失理智，被心魔所控。严重的，将会与无咎一样下场，魂飞魄散。

　　孟獠望着上空弥漫着的黑气，嘴角勾起一道诡异的笑。
　　他脸上的黑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肤色开始黑色，从头到脚，全部成了黑。
　　这般模样李至良从未见过，隐隐觉得不妙。他记起孟獠曾劝说过让他入魔，李至良身为地鼠，没那般野心，只想守着身边的人，便没有同意。

　　其实在之前，李志良对魔界有过耳闻，一旦入魔，要将身心皆抛，出卖本心。他自认为不是好人，却还有一番理智，能保持妖身在人间，至少还能逞逞能。
　　而现如今，孟獠自解出魔性那一刻起，就有些不一样了。
　　他心已被魔入侵，变得嗜血如命，残暴不堪了！
　　李志良一把抓住李瑞灵，迅速往后退去。

　　黑气弥漫，但原本已经漆黑的空中，冒出一点光亮。
　　李至良心里一喜，以为是幻境被破，但放眼一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高耸入云的树木，从顶端开始燃烧起来，火势蔓延，渐渐往下，燃烧得十分快速，一时间，黑气转化为烟气，火光冲天，火花不断飞溅，甚至落在他所藏的树下。

　　照这般趋势，用不了多久，火势便会波及过来。
　　孟獠是想烧毁此幻境。

　　焚烧幻境，这法子凶险，却最为便捷。但此时的孟獠六亲不认，如不赶紧避难，她们会被大火吞噬。
　　李至良明白过来时，对李瑞灵道：“孟大哥已失理智，看不得活物。我打个地洞，我们躲进去。等他耗尽修为，恢复冷静，我们再出来。”

　　李瑞灵已是被眼前地狱般的火势吓傻了，结巴道：“我……孟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李至良来不及解释，双手化出巨爪，寻了块离树根几步之遥的松软之地，迅速刨洞。

　　粗壮高树燃烧了大半，李至良挖好两人大小的洞，收回巨爪，去拉还呆愣着的李瑞灵。
　　李瑞灵回头看了看不远处孟獠的背影，担忧道：“孟哥哥怎么办？他也会受伤的。”

　　此刻孟獠全身变得黝黑，发丝洒落，垂下的手指甲变得细长，已经完全不似以前模样。他抬着头，对上四溅的火花，表情狰狞。
　　李至良头也不回道：“他身上魔气高于妖气，不惧水火，不会有事。”
　　会有事的，是他们。

　　李瑞灵趴在洞口不肯下去，道：“我还是担心孟哥哥……”
　　一截燃烧的木头砸了下来，李至良用衣袖挥开，脸上还是被火花溅到，顿时有些恼火道：“都说了孟大哥不会有事，你这榆木脑袋能不能好生想想，你这么担心他，他何时关心过你，何时把你放在眼中过！”
　　仿佛被踢到了痛处，李瑞灵眼眶红了起来。

　　李志良又道：“孟大哥已是修魔之人，早已没心没肺，你我都知，他之所以在三年前对我们出手相助，是想利用我们。他经我们之手，害了多少无辜的人。你还妄想感化于他，哪天你把命搭进去，便知自己想法多么幼稚。”

　　李瑞灵哭腔道：“可是，孟哥哥，他平日里对我们都很好……”
　　李志良打断道：“好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对你好了！不就是曾从流痞手中救过你，到如今还念念不忘，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李瑞灵已经哭花了脸，哽咽着，不停地擦着眼角。
　　泪水滴到李志良手上，他终究是不忍再骂，低声自言自语道：“我也是傻子。”

　　**
　　轰……
　　突闻一声巨响，李至良抬头，便看见头顶一截燃烧着的巨大树枝，一头还连着粗壮树干，歪斜着朝洞口倒下。
　　李至良一把推开李瑞灵，喊道：“快躲进洞里。”
　　热气扑面而来，李至良吹出一股冷风，却不料将火势吹得更大。他只得卷起刨洞刨出来的泥土，撒向燃烧的树枝。同时，手化出巨斧，砍向越断未断的树干。

　　火燃烧猛烈，李至良感觉浑身都热出汗，手上巨斧更是烙铁般滚烫，他咬紧牙关，使出全力，终是将比人还粗的树干砍断，并在掉下的那一刻，将树干踢出几里远。
　　李至良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欲跳进洞中，却突感一丝异样。
　　他回过头，与孟獠目光正对上。

　　孟獠的眼珠变得尖细，且锐利如鹰隼，冷冷看过来，没有一丝情绪。
　　李至良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糟糕。
　　仿若印证他所想一般，孟獠突然动了。

　　偏偏此时李瑞灵从洞里探出个头，凑近李至良，一边还道：“阿良，你也下来躲着啊。哎呀，你头发烧着了，赶紧灭一下……”
　　李瑞灵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李志良发丝，李志良突然转过身来，一张脸上写满悲痛。
　　李瑞灵道：“你怎……”

　　轰隆……
　　一声如雷鸣般的巨响在耳旁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像是千斤重的山石压在胸口，有那么一瞬，李瑞灵晕眩了过去。
　　口鼻间满是泥土和树木燃烧后的灰烬，仿佛要窒息。李瑞灵不禁使劲咳嗽，声声沉重，似要将心血咳出。

　　“阿灵……”
　　李至良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至极。
　　李瑞灵艰难睁开眼，从漫天烟气中，看到了他沾满血迹的脸。李至良为护住他，压在他身上，一人挡下了孟獠的攻击。
　　李瑞灵被压得难受，推了推李至良，不想只是轻轻用力，李至良便滚到了一边，四肢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

　　李瑞灵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
　　“阿灵……”李至良全身上下，唯有口能动了，“我脊骨和四肢都断了，咳咳……”
　　一咳嗽，口中喷出更多的血。
　　李瑞灵愣怔了片刻，恍然回过神，扑过去，抱住他的头，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阿良，阿良，你受伤了，是为了救我对吗，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李至良断断续续道：“阿灵，你听我说……以后……你离孟大哥远点……他迟早会伤害你……我把银子藏在了床板底下，四千一百八十五两，省着点，一辈子也够用……”
　　李瑞灵道：“阿良，你说的是什么话，每次你受伤，不是疗养个几日便好了，这次……这次看起来严重些，大不了多养一段日子，等你伤好了，我给你买你最爱的叫花鸡，每天一只……”
　　说着，李瑞灵去抓他的手，可他手已经没了力气，一下滑了下去。李瑞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禁痛哭出声。

　　李至良道：“别……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了……你往身后看看，孟大哥在哪儿……”
　　他头动不了，眼睛被血糊了视线，除了眼前李瑞灵模糊的身影，其他都看不见了。
　　李瑞灵擦了擦眼泪，往身后看了一眼，道：“那个白衣人出现了，跟孟哥哥在前面的树上。”

　　李至良微微松口气，缓缓道：“有些话，我不说，怕是没机会说了……还记得，刚遇见你那会儿，我还以为你是哪家不听话的小公子，一直不待见你，可后来，听了你的遭遇，多了分同情，不由得对你多关照了一些。对你心意转变的契机，是那次我被毒蛇咬伤，还出现幻觉，跳进井里差点把自己溺死。是你叫了人救起我，还日夜衣不解带地守着我……那段时日，虽然我昏昏沉沉，但仍旧有所感应……从来没有人这般待我，还未清醒前，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

　　一倍还百倍，他们都是傻子，明知对方心里没有自己，却还是一厢情愿。
　　李瑞灵握住李志良没知觉的手，哭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李至良道：“我用了你的姓给自己取了名字，本想照顾你一辈子，可惜……”
　　说着说着，又喷出一口鲜血。

　　李瑞灵颤抖着拿着袖口去擦，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
　　李至良道：“你喜欢红色衣衫，却不敢穿。我托人买了一套，放在卧房木箱中，还是崭新的，怕你拒绝，一直未给你。”
　　李瑞灵道：“等我们回去，回去我就穿给你看……”
　　李至良像是笑了起来，道：“真好……你以后……会记得我吧？”
　　李瑞灵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连连点头：“我会记得你，一辈子不会忘……”
　　因为，再也没有人像你那般待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