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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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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住宅占地二十亩,经大火一烧,片瓦无存,甚至波及到左右邻里,致其房屋毁了大半。邻里三户人家,家境平常,房屋一损,要费积蓄修补,接下来将近半年入不敷出,日子也会过得捉襟见肘。
李瑞灵隔日就拜访了他们,并承诺要为其赔偿。如今他身上没有银子,却有田地。李家八百亩田地,全部归于唯一幸免于难的李瑞灵名下。李瑞灵分给了他们几亩地,写了契约,十年的免费使用期限,除了必须要缴纳的赋税,收入全归他们所有。
李瑞灵年纪虽然不大,却极为懂人情世故。以前郡都邻的人没察觉,李家一出事,平时在李保忠背后的他站了出来,为人处世看在了大家眼里,皆点头赞许。
原本想问李家大火时,邻里乡亲是否有看见事情经过,或者觉得有不妥之处,结果话只问了一半,就听了一番对李瑞灵的滥美之词,感激之情也溢于言表。
柳絮安静听完,终于问了正题。
可惜邻居是听见路人呼喊,才出门扑火。劳累了一晚上,根本没心思注意别的事。
即便没得到任何线索,柳絮仍是谢过。刚准备走,邻居却问:“这位公子是朝廷派来调查此事的吗?”
柳絮微微一愣,反问道:“何来此言?”
邻居道:“我见公子从南面两家问过来,而且公子仪表堂堂,气宇非凡,不是郡都邻之人,才如此断定。公子如果是朝廷之人,定能为李家讨回公道。”
柳絮沉吟片刻,问道:“依你看,何为公道?”
邻居愤然道:“无咎此人罪大恶极,杀害李家老少,我们只求杀人者偿命!”
暗巷口大树之下有个漆黑的身影,静静靠着树干,面如寒霜。
无咎耳力极好,一里之外,柳絮与那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眉头紧皱,一只手按在树干上,竟然留下一道黑印。见柳絮缓步走来,背起手,慢慢收敛了神色。
待人走近了,无咎甩了甩长长的衣袂,有些不自在道:“许久不穿暗色衣衫,不太习惯。”
柳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黑色不引人注目,当下最为适合。不过,你似乎喜爱黄色衣衫。”
无咎轻轻应了一声,鼻子忽然一痒。
是微风,吹起柳絮的几缕发丝,拂过了他的鼻尖。
他侧头,看着柳絮宛如黑布一般的眼,不由自主又说了一句:“与黑色相反,黄色显眼,说不定能让想见之人注意到。”
柳絮抬头与他相视,诧异问道:“你可是有想见之人?”
无咎眼睛眨也不眨,似乎含着一股压抑许久的情绪。他顿了顿,才道:“是。”
柳絮道:“未曾相见?”
无咎道:“不,已经见到了。”
此刻天色极蓝,白云姿态万千,实乃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巷口树荫下,两人安静地站着,距离不足一步。
柳絮眼眸闪了闪,淡淡一笑,随即摆了摆头,不再问下去。
李家住宅已然成了一片废墟,黑色灰烬和沙土被风卷起,残留烟土气味,颇有些萧索之意。一夜之间便烧得如此彻底,可见当时火势相当凶猛。
柳絮和无咎一前一后从废墟之上走过,时不时踩到碎石瓦砾咔嚓作响。
无咎道:“李家有四套主室,乃李保忠和三位夫人居住。客房十七间,偏房十七间。除此之外,还有一间书房。李保忠只识得几字,书房却摆满了各类书籍,说是给后人留用。李保忠这人不喜树木,所以李家一棵树也没种,随处可见的,是涂成金色的各类石像。”
无咎只来过李家一次,便将李家里里外外都了解了一番。当然,这些是李保忠亲口说出来的,摆出自己的资本,才好达成目的。
可惜,说着有意,听着无心。
无咎跟着柳絮跨过一堆高的灰堆,继续道:“李家三位夫人,各生了一个女儿,李瑞灵是乃大夫人所生,算是李家唯一的后人,李保忠对其十分偏爱。不过,我听说过一段十几年前,李家的旧事。”
无咎说道此处,停下了,等柳絮回身看了看他,才又说道:“当时李保忠迫切想要个儿子,大夫人刚生下女儿,就娶了个二夫人。二夫人肚子也算争气,没过多久便怀上了孩子,只不过大夫人看不过去,使了些小手段,把二夫人的肚子弄没了。二夫人寻死觅活,与大夫人闹得不可开交。直到李保忠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有了身孕的夫人,两位夫人才偃旗息鼓。李保忠越是想要儿子,就越不得愿。三夫人生了女儿,连后来二夫人也是生的女儿。那段几年时间,李家乌烟瘴气,全家上下,都盯着夫人的肚子。三位夫人也是相互猜忌防备,都想要第一个给李家生儿子,最后,是大夫人如了愿。”
这一段过往,在外人听来,无非是打发时间的闲话家常,可从无咎口中说出来,着实荒谬。
无咎吐出最后一个字后,也忍不住嘲笑了自己一番。他从未与人这般说过闲话,每每都是别人说,他听着,可这一回,却是颠倒过来。
无咎看着前面白衣胜雪的背影,带着些许陌生,恍惚中又不可置信,可这人,却是真真实实地在眼前。
他快走了一步,追上柳絮,与他并肩走着,心里甚为愉快。
两个人走到了尽头,皆停了下来。
回过头,一阵狂风突起,瞬间尘土飞扬,黑沙漫天,视野之中,不见一物。
无咎眉头一动,有种被人窥视的奇异感,仿佛某样东西在不远处,偷偷地盯着他们。无咎脚尖一点,就要过去一探究竟。
“等等。”柳絮叫住他,说道,“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风停了下来,尘埃落地,黑沙消散,一切恢复如初。
无咎眼底一丝怒气,不甘心道:“说不定能追上。”
柳絮摇摇头,只道:“罢了,走吧。”
斋月阁乃郡都邻最高的阁楼,建造效仿都郡王府,修筑于郡都邻最中央。斋月阁共四层,一二层喝茶吃饭之地,三四层为包厢,视野开阔,可瞭望远景。
平日里来斋月阁的人不多,但今日不同,因李家一事,闲聊之人胜于以往,几乎占满了一二两层。
无咎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的,按理说,这么一个身形高大之人经过,多少还是会稍作留意,可他们却视如无睹,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去的是四层的包厢,一落座,茶水和点心便端了上来。茶是上好的碧螺春,点心样式繁多,摆满了整整一桌。
无咎拉开窗帷,郡都邻景色尽收眼底。放眼望去,田地里全是绿油油的一片。
无咎拿了一盘点心,递了一块给柳絮,说道:“李家的田地在右手方,也就是谷物长势最慢的那一块开始,到那一排整齐的槐树为止。他们家的田地自己没种多少,大部分是租赁给别家,收取租金,以前价钱要得高,近两年降了一些。年初时,田地没人租,李家又降了一成,等别家谷物都种上了,才把地租出去。”
柳絮吃了一口点心,入口既化,甘甜可口。他问道:“李家如此家大业大,称得上郡都邻最富裕的人家吗?”
“家宅最大,田地最多,确实最富。”无咎略微思索道,“眼红之人不在少数,不过应该没人敢存别样心思。而且杀人放火,罪孽滔天,郡都邻大部分人胆小怕事,也不敢如此妄为。”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做了。
柳絮望着天空中的白云,眼底一抹淡淡的忧虑。
他轻轻叹道:“可惜,生而为人的这一世,就结束了。”
无咎以为他是指家毁人亡的李家,跟着沉默了一会,说道:“方才在李家遇到的那阵怪风,像是非人在作怪,会不会是……”
背后的凶手?
然而他没说下去,看着柳絮俊秀的侧颜,想听听他的推断。
柳絮侧过身,对上无咎的目光,却问道:“关于李家一事,你有何看法?”
无咎眼神微微一暗,说道:“敢杀害李家几十条人命,手法天衣无缝,并且嫁祸于我,其一,此人脑子相当聪明,其二,胆量足够。他或许是郡都邻的百姓,也或许不是。他对郡都邻的局势,也就是大家的矛盾了解得十分通透,在杀人放火之后,巧妙地将大家的矛头指向我,而且十分成功,他有可能早就有所计划并且行动了。”
如果对事件进行梳理,应从无咎与李家的接触开始。
无咎给柳絮倒了一杯茶,然后再给自己添上,继续说道:“李家与县衙府交好,常带礼拜访,但我从未与他们攀谈过。唯一一次正面接触,便是昨日,李保忠在集市上邀我去他家。”
以无咎的性子,必定是不搭理,但他却去了。
柳絮问:“你为何要去?”
无咎背过身,冷冷说了一个名字:“李志良。”
李志良其人,不能看表面,他与无咎,倒是某种渊源,以至于无咎每次见他,从不手下留情。
柳絮问道:“李志良是谁?”
早上公堂之上,柳絮匆匆而过,并不知堂上之人都是哪些。
无咎道:“我带你去见他便知。”
说是要去找人,无咎却不急着走,在斋月阁四层包厢里坐着,清闲地喝茶吃点心。甚至楼下传来一阵阵喧哗,也无动于衷。
柳絮也望着窗棂外,安静地出神。
包厢中一片寂静,以至于斋月阁的掌柜推门而入时,有种走错门的感觉。但看到无咎投过来的凌厉目光,浑身一抖,一如既往地惊恐又害怕。
无咎常常来斋月阁小坐,与斋月阁的老板有过几次照面,老板对他的光顾深感荣幸,排了一个固定的包厢,还特意吩咐了掌柜多加照顾。
掌柜不得不硬着头皮对上无咎,战战兢兢道:“无咎大人,大事不好了。”
无咎嗓音低沉道:“何事?”
掌柜咽了咽口水,手指向楼下:“他们……他们说要去县令府上兴师问罪,要求太……太岁将您斩首示众……”
这话里大为不敬,掌柜吞吞吐吐说完,已是满身大汗,他提心吊胆斜睨着无咎,生怕一脚踢过来,要他半条老命。
无咎却是嗤笑一声,冰冷道:“他们要去便去,我还怕他们不成。”
“可是……可是……”掌柜抹了抹额头,他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严重到几乎所有人群起而攻之,而对象,恰好是眼前这位冷血无情之人。
掌柜不敢说,其实方才在楼下,他差一点就跟着附和,而且有一瞬,对他们所为有种酣畅淋漓的报复感。以无咎在郡都邻的作风,早就应该落得过街老鼠的下场。
他过来不算是通风报信,因为此事只要无咎一回太岁府便知道,只怕无咎怪罪他知情不报,那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掌柜思前想后,脑子乱成了一团,直至他目光落在了无咎身后的白衣人身上。
掌柜愣愣地看着他从袖口中抽出一把折扇,悠悠然扇了一下,带起一股微风,直达心底,甚至似乎身体中有种冰爽之意,沁人心脾。
然后,他灰色的眼眸中,映出了一个淡淡且舒心的微笑。
掌柜有瞬间迷失,回过神后,心情忽然无比平静。甚至看到无咎挡到了白衣人前面,对着自己冷着一张脸,也没有了之前的惊慌。
掌柜道:“无咎大人,您还是下去看看吧。”
斋月阁原本人满为患的一两层,已是所剩无几。
出了正门口,还能看见聚集起来的黑压压一群人,嘴里喊着‘讨伐无咎’‘无咎必死’的口号,齐齐往同一方向走去。
柳絮问:“他们是去县衙?”
无咎双手紧握,憋住了心中涌上来的残暴之气,沉声道:“那个方向,的确是县衙。”
杀人凶手无咎,人人得而诛之。
无咎一人,站在了整个郡都邻的对立面。
这种立场,即使不是无咎所为,也百口莫辩,而且,以这种阵仗,恐怕太岁再怎么包庇,也不能保全无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