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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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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整整烧了一夜,这一夜,也是整个郡都邻的不眠夜。
李家走火的消息从北传到南,从街头传到巷尾,据说全家老小,除了当时在外游玩的小儿子,全部葬身火海。李家上百年的家业,和人丁兴旺的几十口,就这么毁于一夕。
翌日一大早,李家最后一个幸存下来的人,李瑞灵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敲响了县令府外的鸣冤鼓。
“咚咚咚咚……”
鼓声连续响了半柱香,县令府衙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公堂外厅,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字的牌匾高高悬挂于房梁之上。官差在两侧严阵以待,太岁身着官服,坐于大厅正位上。
这一县之长个子不高,眼睛也不大,官服似乎过长,将整个手拢进了长袖之中。太岁微微卷着袖口,难免滑稽,即使敲响了惊堂木,也看不多少威严。
太岁固然可恶,却恶不过手下的一条走狗。
李瑞灵一进来,便跪在大堂之上,连续磕了三个响头,声嘶力竭喊道:“请大人为我做主啊。”
李瑞灵是李家最小的儿子,刚过志学之年,却心智早熟,极为懂事,很受家主李保忠的疼爱。大概是因为李瑞灵年岁不大,身形不似李保忠那般魁梧高大,纤细单薄,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极为可怜。
太岁居高临下看着他,字正腔圆道:“听闻昨夜你家走火,家宅被毁,还痛失亲人,本县甚为惋惜。作为郡都邻的父母官,看在你家税赋缴纳积极的份上,本县愿助你一臂之力,好好安置你。不过,你当下不去为亲人料理后事,跑到我堂上来喊冤,是为何?”
李家这两年拼命与县令打好关系,贵礼送了无数,得来的只是太岁毫无真心的慰问。堂外之人,无不为李家愤愤不平。虽然李家向来看不起旁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但如今家毁人亡,只剩下一名遗子,纷纷散发同情心来。
李瑞灵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红肿不堪。他道:“大人,我家走火,不是意外,是人有意为之。”
“哦?”太岁看上去一脸意外,“何来此言?”
李瑞灵道:“昨晚我家设宴,为款待一人。此人来了我家之后不久,大火便汹涌而至。要不是家父让我去城中酒家取酒,我也随亲人一同而去了。”
太岁道:“你的意思是,那人便是纵火之人?”
李瑞灵肯定道:“却是如此。”
太岁问道:“可有证据?”
李瑞灵匍匐在地,含泪道:“大人,我没有证据。不过昨日家父曾在西面集市,当着众人的面,邀此人晚上前来我家。”
太岁问:“那晚上他可是去了?”
李瑞灵道:“我亲眼见到他来了,之后才去了城中酒家。”
虽然太岁和李瑞灵都未道明他是谁,但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
太岁一向不过问无咎的事,昨日李保忠上门说亲事,太岁也是好奇,便稍微留意了一下无咎的去向。无咎昨日去西面集市办完公事,又去了几家民宅,随后回府,直到傍晚,才又出门。离开时未让人跟着,但去向很明显,是李家。而且在李家附近巡视的官差,也看到过他,还行了礼。
太岁觉得这门亲事可能有戏,想等着无咎回来,多嘴过问一两句,可等到后半夜,才听人说无咎回来了,同时还听说了李家出事的消息。太岁当时对着忽闪的烛火困得不行,没多余心思详细打听,便睡下了。
一觉醒来,便听到鸣冤鼓响声阵阵,打理片刻,直接上堂了。
难道真是无咎所为?
太岁被自己这种想法吓到,如果真是他,事情可就棘手了。
太岁思来想去,只得道:“你一面之词,并无确凿证据,本县无法听信于你。”
李瑞灵道:“禀大人,我有证人。”
太岁心里一跳,紧张起来:“什么证人?”
李瑞灵道:“昨日西面集市,亲耳听见家父与他交谈之人,还有昨夜城中酒家的老板。他们如今就在堂外,大人可以传上来,问上一问。”
堂外挤满了围观之人,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岁无法,拍响惊堂木,道:“传证人。”
堂上来了四个人,老者,一位外地人,受伤的小贩,还有城中酒家老板。
老者早就看不惯官家盛气凌人的做派,道:“小人亲耳听见李保忠邀人晚上去李家。”
外地人见过无咎的暴行,气愤填膺,自告奋勇,前来作证。他道:“我也亲耳听见,绝非虚言。”
小贩大腿受伤,绑着绷带,十分虚弱。他道:“李家设宴邀无咎,确有此事。”
酒家老板道:“昨日李保忠亲自到店,说要宴请贵客,要最好的酒。因小店的酒达不到李保忠所求,便派人上都郡取酒。晚上李家小公子来取酒,听小公子说起过此事。”
所以,虽然无咎心高气傲,昨日晚上,确实去了李家。如果他在李家,李家走火,火势巨大,他定被牵连,当然,他身手了得,不说葬身火海,至少也会受伤。
但是,如若他没有受伤呢?
昨夜无咎回来太晚,太岁不知情况,只道:“即便如此,是否为他纵火,无人亲眼所见,不能妄下定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岁是在包庇。
李瑞灵道:“究竟是与不是,大人何不传他上堂,当面对质。”
太岁脸色隐隐发白,他私心不想传无咎,虽然平日里,无咎横行霸道,却省了他不少麻烦。可眼下,由不得他不做。几十条人命,这可不是小事,如果闹上朝廷,他指不定会丢掉手中的铁饭碗。
李瑞灵说完后,大堂内外,静得出奇。
所有百姓都在等太岁下令,将罪魁祸首带上庭来,缉拿归案。
太岁暗暗抹了抹手心的汗,无咎这人,他还得罪不得,可是如何是好啊……
忽然,一声冷笑传到所有人的耳中,无咎蓦然从堂后出现,一身黄衣,长发高束,平常模样,身上并无一点伤。
无伤?那便是了。
无咎在太岁身旁站定,肃然的目光扫过堂下每一个人,冷冷道:“对质?”
李瑞灵手握成拳,闭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才平静下来。他质问道:“无咎大人,敢问我李家走火,是否是大人您所为?”
无咎背着手,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没有搭话,一双似乎没有感情的眼睛紧紧盯着李瑞灵。
李瑞灵嘴角发颤,见他不答,哽咽着继续道:“一场大火,害死我全家老少,我爹我娘,我二姐和刚出世不久的孩子,我还未出嫁的三姐……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孤苦伶仃。无咎大人,你也是人,为何如此歹毒!”
围观之人被李瑞灵痛苦诉说之言所动容,议论纷纷。
一时间,大堂内外,一片哗然。
太岁连续拍了三次惊堂木,大声道:“肃静。”
等安静下来,太岁余光偷偷看了一眼无咎,神情自若,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自始至终,沉默不言。
太岁咳嗽一声,道:“无咎与李家无冤无仇,怎会加害于你们?李瑞灵,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可是要受杖刑。”
话音刚落,堂下官差适时木杖敲地,寓意警示。
李瑞灵哆嗦着,却鼓着勇气,抬头高声道:“无咎大人恐是不愿与我家三姐结亲,才下次狠手。昨夜我家设宴,便是想向无咎大人提此门亲事。关于此事,县令大人应该知情。昨日家父,曾上门与县令大人提起过。”
“这……”太岁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证人之一,心里暗暗叫遭,表面却故作镇定,道:“仅凭此因,就杀人放火吗?”
众人却心知,别人是肯定不会,但如果是无咎,就十分可能。
无咎喜怒无常,出手毒辣,即使见了血,也无动于衷。李家欲与他结亲,无咎如果不愿,再死缠烂打,惹恼了他,灭门李家,也不过动动手指而已。
公堂内外所有人的目光从太岁移到了无咎,那一身黄衣也实在显眼,就算淹没于人海中,也能一眼就注意到。而且即使像现下这般站着一动不动,身上凛然的气势,也相当出众。
太岁望着堂下义愤填膺的老百姓,悄悄用手绢擦了擦手心的汗。他用余光偷瞄着无咎,期待他说点话,认罪也好不认罪也好,只要有个台阶下,他也好做个中立的收尾。
无咎这人,话不多,接触久了,便知他的秉性,是绝对不会说谎。是他所为,不会否认,不是他所为,不会承认。在这一点上,太岁对他无比信任。
就在此时,所有人紧张得倒退了一步,一直站在太岁旁边的无咎突然动了。
无咎缓慢走到堂上,似乎心情不好,一脸阴郁,身上煞气很重,仿佛下一刻就狂性大发,将所有人割喉于此。
“提亲?”无咎愠怒道,“真会痴心妄想。”
李瑞灵哭丧着脸,申述着心中莫大的哀怨,大声道:“就算是我家痴心妄想,你也不能害死我全家啊!”
无咎低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手指微微一动,道:“你叫李瑞灵?”
李瑞灵又抖了一下,被吓得头扭到了一边,降低了声音,说道:“难得无咎大人记得我的名字。”
无咎似笑非笑,语气带着明显的狠意,说道:“李瑞灵,谁给你胆子来这里指认我是凶手的?”
李瑞灵闻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往前扑了扑,对着正堂上的太岁道:“求大人为我做主,还李家一个公道。我李家几十口人命,不能冤死。”
杀害了几十条人命,杀人凶手却逍遥法外,简直没有王法。众人交头接耳,对着无咎指指点点,声音越来越大,就差直接上堂求太岁将无咎就地正法。
太岁坐立不安,不得不道:“无咎,李瑞灵所说是否属实?没关系,你尽管回答,本县绝对会公正处理此事。”
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太岁话中之意,他是想袒护无咎。也难怪,太岁和无咎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两来年无咎能在郡都邻这般飞扬跋扈,也是太岁在背上撑腰,无咎如果被定罪,他多少也会受些牵连。
然而无咎还未回答,李瑞灵却因他这席话,心里凉了一分,却仍旧不愿放弃述求,抢先道:“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言,望大人明鉴,求大人为我做主啊。”
小贩道:“无咎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我们郡都邻的百姓都看在眼里,不敢声张,也是因为他是大人办事。不过李家几十条人命不能枉死,杀人者必偿命。”
外地人也道:“大人,我乃祖籍京城,如果大人不能给老百姓做主,偏袒自己手下,我只好一纸诉状,将此事告与朝廷,让朝廷来判此案。”
太岁闻言,真正慌了,忙道:“别,别。本县说过会秉公处理,便不会食言。如果真是无咎所为,本县自然该怎么判就这么判。无咎,你就说是不是你放了火,害死李家几十条人命?”
无咎眯了眯眼,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右手一翻,从最近的官差腰间夺过一把尖刀,刀锋对着李瑞灵,怒道:“是我又如何?”
“果然是你,你这阴毒的恶人。”李瑞灵像是悲痛至极,不再畏惧了,梗着脖子道:“我全家死在你手上,唯我独活,有本事你当着众人的面,把我也给杀了。”
无咎冷然道:“你以为我不敢。”
说着尖刀往下一送,直直对着李瑞灵心脏之处。
他的速度不慢,但因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送出尖刀的动作丝毫不差落入大家的眼中。顿时,有人尖叫了一声,随后,几声高喊传入众人耳中。
“不可一世,胆大妄为。”
“不要!”
“抓住他!”
“无咎,放肆。”
‘叮’的一声脆响,尖刀被打到不远处的地上,刀刃似被利器所伤,断成了两半。
另一边,小贩为保护李瑞灵,扑到了他身上,闭着眼等了一刻,没有疼痛感,睁开眼,愤怒道:“李家只剩下一子,如今你还想下杀手!要杀杀我好了,反正在集市上受侮辱,被你伤了一条腿,我这条贱命也不在乎了。”
堂外之人忍无可忍,纷纷道:“当着大家的面就要置人于死地,还没有王法了!”
“这种人就该关押入狱,斩头示众。”
“作为一县之长,大人就这么纵容人到处作恶,还要视而不见吗?”
“普天之下,就算是天子犯了法,也要与百姓同罪,无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门客,就这般无法无天,实在是可恶。”
然而太岁经方才一幕,心有余悸,万幸大堂上并未见血,稍微松了口气,正色道:“无咎,休得放肆。李家纵火灭门一案,真是你所为?”
无咎自尖刀被打掉一刻起,就呆愣住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一闪而过,片刻后,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他可以笃定,在郡都邻,无人敢与他作对,方才出手之人,莫非是外地人?
他讥讽地勾起嘴角,就断刀之势来说,功力确实不错,不过,敢当众犯上他,就算是资历不错的外地人,如若被他找到,就要其付出惨痛代价。
无咎无视传到耳边的众人以及太岁的话,目光捕捉一抹白色。
其实在人群中,白色最不显眼,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然后无咎被那抹白色刺了眼,浑身一震,脸上诧异之色已经无法收住了。
他下意识想冲过去,仔细确认,但脚步一迈,就被太岁叫住。
无咎背对着太岁,因此太岁无法看到一向冷漠的无咎,此刻异于常态的模样。他又追问了一遍:“李家纵火灭门一案,是否是你所为?”
无咎转过身,似乎已经平静了,身上凌厉的杀气笑了下去,语气缓了许久,说道:“纵火?今日大堂内外之人,不就是想逼迫我承认。不过,不是我做的,我绝不会认。”
太岁小心提醒道:“可是方才,你已经承认了。”
无咎却是充耳不闻,转身对着前面的一干人等,冷冷道:“你们有逼迫我的闲功夫,不如多去找找线索,兴许也找到真正的凶手。”
说完后,无咎又转身,对着太岁道:“我有点私事,先行告退。”
无咎走得很干脆,脚步生风,转眼不见人影。留下一堆烂摊子,让太岁来收拾。
堂下李瑞灵跪直了身体,仍不可善罢甘休,说道:“大人,方才你也看见了,无咎大人想杀了我,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我恐怕已丧命。他害死我全家,还想一个活口也不留。大人,你不能放过他啊。”
外地人直言道:“如果大人不愿将此人捉拿归案,那岂不是包庇罪人,知法犯法?”
小贩道:“无咎杀害李家老小,已经承认,却又反悔,说得振振有词,定然是心虚,反悔之言不可信,请大人明察。”
老者道:“大人,您作为郡都邻的父母官,不为百姓做事,反而任由无咎欺压百姓,甚至对他害人之事,屡屡为其推脱,怎对得起信任你的郡都邻百姓。”
可是太岁在郡都邻两年为官时日,早就失掉威信,成了为虎作伥的恶官。心酸的是,郡都邻有人家出了事,除了找他,别无他法。真如外地人所说,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上朝廷,并非易事。
太岁听见他们一人一句的指责,心中生气,惊堂木又是一拍,道:“放肆。本县说过会秉公办理此案,就绝不会食言。李瑞灵,你找来的这些证人,只能证明无咎昨晚上了你家,除此之外,还能证明什么?你们都说此事乃无咎所为,却并无实质证据,也无亲眼见他放火的证人,这要让本县如何相信。方才你们也听见了,无咎说他并未纵火,那此案还得详查。”
李瑞灵忙道:“无咎大人方才明明是承认了,为何大人不肯听信,却只愿相信他否认的话?”
太岁义正言辞道:“本县早已说过,光凭片面之词,不足为信。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草草作结论。本县会派人查明此案,好了,今日到此为止,退堂。”
惊堂木连拍了两次,太岁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堂之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悲叹一声,也陆续散了。
无咎跟着那抹白色,已经走到了郡都邻的尽头,甚至能看得见刻着‘郡都邻’三个字的磐石。
白衣人停了下来,转身问:“你跟着我作甚?”
“你……”无咎说话从来没这般断断续续,“你是……”
白衣人璀然一笑,淡然道:“在下姓柳,单名一个絮字,柳絮。”
无咎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喃说了四个字。声音太轻,以至于清风微微拂过,四个字的只言片语便碎在了半空中。
柳絮偏头,好像真的没听清:“你说什么?”
无咎摆摆头,拾回了心智,问道:“方才是你,废了尖刀?”
柳絮颔首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