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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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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挥手让绣娘下去歇着,独自坐在紫檀木茶桌前,两只手交叠在身前,她摩挲着左手食指的红宝石戒指,一本正经地对七条说道,“七条,你仔细与我说说,我与苏将军是怎么和离的?”
七条一脸惊恐地望着她道,“公主可莫吓奴才,公主已将这件事忘了不成?”
建文沉了片刻道,“我就是怕自己记得不真切,咱们两个来对对。”
七条点了点头,便说道,“四年前的五月,北狄入侵河套走廊。新皇登基不久,皇位不稳。惠王和右丞相各自结党,把持朝政,惠王欲亲自领兵,右丞相推举次子曹邦领兵,两方僵持不下,不肯退让。这时候,是驸马请旨领兵西北,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但他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要与公主和离。圣上别无他法,只得牺牲公主,以安朝纲。”
七条所说与建文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她便点点头,拿起桌上一套羊脂玉的九连环开始把玩,她道,“我记得也是这么个原由来着。确实是苏将军他自己先说要与我和离。因着这件事,大皇兄对我还颇是愧疚。”
六六提了黑铁铸壶中开水,一边往紫砂思婷壶间注水,一边不悦地插嘴道,“圣上是惯会愧疚的!也只会愧疚罢了!”
建文在一旁截住了她的话,“六六,你当帝王的愧疚很容易吗?”
六六将黑铁铸壶放回炉火上,盯着长公主叹道,“公主这么个没脾气的性子,难怪事事吃亏,落得这步田地!”
建文知晓六六的意思。
当年苏遇之密谋的这番和离,大皇兄曾与她剖白过自己不得已的种种苦衷,她皆能理解。
人有多大的能力,便应当担起多大的责任,大皇兄作为储君的二十七年中,早已学会在权利刀尖上跳舞的本领,只是他从不愿将这一面给她看。他在自己面前,仍是旧日里那副长兄的样子。都说长兄如父,她自己乐得活在大皇兄的羽翼下,只当性喜奢华的建文公主。
更何况,那时她与苏遇之大约是到了最坏的地步,自己心灰意冷便应承了下来,委实算不上是皇权相逼的结果。
六六所指的,应是自己中毒的这一桩事。
苏遇之走后,建文便搬回了宫中,大皇兄似是怀着歉意,日日好酒好菜供养着,闲时更拉她在起居殿一齐用饭。
他这个人不大热衷于酒色,那一坛坛进贡太常殿的佳酿便成了长公主醉酒以疗情伤的利器。其中,便有宁远都指挥使随大人进贡的一坛“梦洌”。
又过了一年,二皇子伙同右丞相密谋政变,被皇帝早一步识破。右丞相亲口供出那一坛“梦洌”里掺着无色无味的剧毒“九转”。太医院这才慌忙给长公主把脉,发现毒入五脏,已是石药无可医。
长公主的身体,就是从那时起一日一日肉眼可见的坏下来。皇帝懊恼异常,发誓替长公主遍请天下名医,定要医好胞妹的毒。七皇子恪王爷领了这个旨,从此日夜奔波,寻找解药,现下也未归。
严格说起来,这桩事只能怪她的贪嘴,不能怪罪皇帝,建文对他委实没有一丝抱怨。
她想了半刻,拿了个粗陶斗笠碗放在六六面前,示意她添茶。又对七条道,“七皇兄近日有信来么?”
七条回说,“不是十天前刚来了信么?七殿下人在蜀地,难通音讯。想来已经在归程了。”
建文点点头,捧起了茶杯,说道,“吩咐下去,今天晚上多加几个精致小菜,再备一壶‘琼宴’。”
七条应声便去了。
傍晚时分,夕阳踩着晚霞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里,宫中华灯初上,皇帝果然入了落潇堂。
建文待他坐定,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大礼才自己坐下。她穿一件云锦长裙,腰间缀着牡丹纹玉佩,妆容素净,白皙的皮肤印着灯火,显出白日少见的温婉与平静。皇帝很是满意她今日不哭不闹的模样。
云罗在一旁为皇帝布菜,建文只捡近日内庭的新鲜事说与他听。
三年一次的秋试刚结束,今年被点状元的是庐阳府知府的独子何平甫,才学卓绝,文采斐然,又因着容貌艳丽,顷刻变成了京城名媛心中思慕的对象,这其中更包括先帝的第六女和仪公主。正讲得这桩事,便是和仪同何状元的绯闻。
长公主饮尽青玉盏中的佳酿,对皇帝道,“皇兄当真不给和仪赐婚么?”
皇帝在建文面前,一贯没有帝王做派,仍像幼时一样,不拘建文的规矩。他不禁叹道,“不止和仪,我听皇后说,似是十妹妹对状元也有些意思?”
建文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道,“十妹才多大,竟有这事?”
皇帝瞪了长公主一眼道,“你还有脸说十妹妹。你当日瞧上苏遇之的时候才有多大?”
旋即,他又一副很铁不成钢的样子道,“先是你与持昉争苏遇之,现下又是和仪和温绮争何平甫。不过是长得周正些罢了,若说才学,能比得上辛酉年恩科的状元刘炳瑞么?”
长公主险些将口里的酒喷出来,咕咚一声咽下后,才对着皇帝道,“刘……刘状元登科时已是五十四岁有余,你未出嫁的妹妹们都不过十四岁。皇兄你就不怕担个辣手摧花的名声!”
皇帝睨着建文,如今宫中也只有这个胞妹不惧帝王威严,敢这么同他说话了,他笑说,“辣手摧花,我怎比得上你?”
建文听着一愣,且不说自己是一个连踩蚂蚁都嫌弃费事的人,单说这些年她在落潇堂深居简出,混吃等死,除了皇后嫂子与她相熟常走动外,大皇兄后宫中的美人同自己打过照面的用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年幼的公主,她更是嫌聒噪,一个都没放进来过,何曾做过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情?
皇帝右手执玉杯,眉间轻佻,轻笑着对她道,“怎么,你可是忘了这几件事?”
建文觉得大皇兄今日兴致不错,像是不啻花些时间给自己说几件旧日荒唐事,便赶忙吩咐七条拿了纸笔过来。
自长公主知晓自己因着中毒慢慢会忘些东西,便养成了这个记笔记的习惯。每每听到别人提起什么发生过,但自己却忘了的事情,便把它记下来,到如今已有了三千四百一十二条,大抵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呼应着建文长公主过往鸡飞狗跳的人生,每每读起,她都异常敬佩这个混蛋的可歌可泣的女子。
她褪下手腕间的八宝臂钏,准备好一切,便招呼皇帝可以开始讲了。
皇帝喜欢建文的大胆与茫然,他在前朝与后宫的谨慎与患得患失间,一直觉得自己的胞妹是这宫中唯一真性情的人。不怪苏遇之那样的神仙人物,也拜倒在长公主的石榴裙下。爱情是最温柔的刀,一刀一刀,他靠着建文,也总能剜下苏遇之的命。
他笑着,说得很是简略,只说当年长公主倾慕苏遇之,硬要嫁给他,又因遇着持昉这个情敌,便日日缠着先帝,撒娇卖萌,愣是死乞白赖的拐着先帝将持昉嫁去了西戎,做了他们的小王子妃。
持昉背井离乡到了那寒苦的异邦,此生大约是再不会回来,这便是长公主的辣手摧残的第一朵小花。
第二朵便是苏遇之的心上人柳曳然。她那时逼着柳曳然退了和苏遇之的婚约,招了苏遇之做驸马,触了苏遇之的眉头。他便收了柳曳然作妾,不惜公然藐视建文作为长公主的威严。
但后来柳曳然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像是被长公主害死的。
长公主瞧着她笔下的这段文字,抬头悄悄问皇帝道,“皇兄,柳曳然真是我杀的么?”
皇帝一脸荒谬的看着她道,“我怎的知道?你又未曾与我说过。”
建文松开了笔,又拿起了酒杯,心里一阵可惜,又继续悄悄道,“我实在是记不得了,不过大约是吧,不然宫外头也不会说我是蛇蝎心肠的毒妇。”
皇帝又瞪了她一眼,严厉说道,“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叫人听了去,坐实了你的罪名,我可不替你开脱。”
长公主点头如捣蒜般的应承下来,一惯如常的乖觉听话。
可是这桩事却让很她是怅惘。若自己原来能哄得父皇将持昉嫁去西戎,又能逼得柳曳然主动退婚,最后还能将她杀了,这般的雷厉风行有手段的话,那如今的自己活得委实脓包了些。
持昉远嫁这事长公主记得,柳曳然死了这事她也记得,但这背后自己这只小黑手她忘得干干净净。
于是皇帝走后,她将这第三千四百一十三件记录标红,认认真真地放回了妆匣里。
然后,又是一个翻来覆去的不眠夜。她这两年,身体差得厉害,夜里总是睡不安生,喝了多少安眠药都不起效,到最后也只能归于是“梦洌”毒发,侵蚀身体的缘故。
睡不着时,建文喜欢裹着丝绒被子看殿外的月亮,月华成霜,洒落无痕。她脑中总是涌动如海的画面,可细细去捉,却没有一个看得清,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她记得很清楚。她知道,那是自己无比想忘记的苏遇之的双眼。
再次和他成婚会如何呢?
左不过是貌合神离,永远是一对怨偶。她都快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想了一夜,在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