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途》岫隐

3、如故又似新

　　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去。
　　集市两边是葱葱郁郁的大片树林，枝叶将那刺眼的阳光打成碎斑散落了下来。在那斑驳的光影中，站着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穿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白净面皮，长方脸的少年。
　　散乱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他额头上，一双朝露般清莹的眼睛，看起来阳光且温柔。
　　他虽高，但有些瘦弱，背着一个有他三分之一高的大旅行包，看起来疲累吃力，却依旧言笑晏晏。
　　穆远江一时恍惚，少年们总是神采飞扬，青春逼人，却鲜少拥有温柔。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但他早已不在了。
　　那少年伸出右手：“我叫江意，江湖的江，意思的意，幸会！”
　　看着少年期待的眼神，他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穆远江。”
　　那少年似乎有些自来熟，跟着他来到了他们的座位处，寻了个空凳子坐下。
　　看着和尚询问的眼光，穆远江无奈的耸了耸肩，道：“也是中国来的。”
　　那边江意已经恭敬开始了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江意，江湖的江，意思的意，幸会！”
　　和尚环顾了一下四周，眯了眯眼，问道：“我看你年纪不大，跟家人一起来的？”
　　“不是，我是为了准备毕业论文，所以跟着旅游团来这边体验和采访多民族生活。”
　　何露浓来了兴趣：“你是学生？在T国上学？”
　　江意点了点头：“嗯，我在曼谷上高中，快要毕业了，现在是假期。”
　　和尚闻言眼神亮了亮，穆远江敏感的捕捉到了，心头一紧。他忙催促道：“你快回去找同伴吧，跟着旅游团还乱跑会影响别人。”
　　江意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欲言又止，最终他似极为难般开口道：“我被司机撵下来了，他们现在已经走了。我听你们是Z国人，所以才跟过来，想问问，能不能先跟你们一起。这边太偏僻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穆远江还没来得及阻止，和尚就爽快的答应了。
　　“正好我们也要在这边停留一段时间，但你不能白白的跟着我们呀。”
　　江意急忙道：“我会付钱的。”
　　和尚笑了笑，道：“不用付钱，但你需要给我们当翻译。”
　　江意将包扔在一边，脸上掩不住的开心：“那就这样说定了，谢谢啊！”
　　“我们也是刚来T国，对这边不太熟悉，得麻烦小兄弟找人问问咱们今晚在哪儿落脚。”
　　江意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叔！”
　　何露浓噗嗤笑出声，逗他：“你叫他叔，那叫我什么？”
　　江意眼睛在他们两个身上转了转，似是明了了什么，自信十足地喊道：“婶儿！”
　　何露浓佯装生气，啐了口：“呸！眼瞎的小兔崽子！”
　　穆远江闻言失笑，心中的阴霾竟被驱散了大半儿。
　　他抬头看去，江意正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笑的腼腆。这些日子里他第一次觉得有了人气儿。
　　吃完茶，江意跟茶摊儿的大婶儿有说有笑的聊了好半天，才兴冲冲跑了过来。
　　“刚好他们村子缺教书先生，孩子们已经大半年没课上了。我就给大婶儿打了个商量，在他们找到先生前，我先教孩子们念书，她可以安排我们住在村子里。”
　　“你打算跟我们一起呆多久？”穆远江拧眉。
　　和尚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别担心，哥，我假期两个月呢！”
　　“嘿，你小子有一套！”和尚忙转移话题，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随后语气生出一股子低落：“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孩子。”
　　穆远江闻言蓦然回头，看着和尚的眼神生出了几分疑惑。
　　那边摊主的声音传来：“小伙子，太感谢你了，你们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回去给大家伙儿说这个好消息！”
　　和尚去开了车在后面慢慢跟着，穆远江他们三人则坐着摊主夫妇的摩托三轮走在前面。
　　何露浓和江意一路都在叽叽喳喳个不停，还时不时的跟摊主聊上一两句。穆远江在旁听着皱起了眉。
　　江意的形象逐渐脱离了他记忆中的那个人。虽然乍一看很像，可那个人永远一副温柔高洁的样子，如果能把这小子的嘴缝起来可能会更像。
　　他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有些后悔。这小子，是个话痨啊！
　　摩托三轮顺着集市走到尽头便是一条小路，这条路蜿蜒向前竟是攀上了一座矮山。山道两旁林木高耸，枝叶繁茂如盖，十分拥挤。
　　摩托三轮摇摇晃晃走的欢快。由于山路逼仄曲折，和尚开着车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他们走一会儿就得等和尚一会儿，就这样走走停停也消磨了不短的时间。
　　趁这个空儿，穆远江已经通过江意他们的聊天内容将村子和摊主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个村子叫石桥村，坐落在大山深处，祖辈是混合民族，所以没什么风俗上的讲究。他们的村长是世袭制，摊主正是第十二代村长，叫巴猜，他老婆叫宽，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上高中，马上就要高三毕业。
　　摩托三轮车驶过一座小桥后，前面出现一个石头砌的十分宽广的拱门，门上用泰文写了几个大字。
　　“这是石桥村，那个门上写的就是村名。”江意尽职尽责的翻译。
　　过了拱门，路两旁的屋舍逐渐多了起来。这边的屋舍很有特色，都是类似于傣族的那种竹院。院中的房子大多都是二层小楼，用青石板和黄土砌成，显得有些灰扑扑的，大约有些年头了。路过了十几家屋舍，三轮车终于停下了。
　　自从和尚的车开进村子后，后面跟了不少人过来围观。
　　摊主夫妇见状跟门口的人吆喝了几句，随后又对着他们叽里呱啦几句。
　　江意忙翻译道：“大娘是说让他们先回去通知各家，下午来这边开会，她要先安顿我们。”
　　和尚点了点头，并不想露面，道：“小意，他们下午是说你教课的事儿吧。麻烦你跟主人家说一声，你江哥、你婶儿我们就不参加了，别太叨扰了人家。”
　　“嗯，好。”
　　江意跟主人家回了话后，又道：“那个大婶儿说他家只有两间客房了，问我们怎么安排，需不需要再去邻居家借用一间。”
　　“别那么麻烦了，你跟我一起睡吧。”一直沉默的穆远江悠悠开口道。
　　和尚和何露浓闻言皆有些诧异。
　　穆远江见状又补充道：“正好可以教教我泰语”。
　　刚吃完晚饭，果真全村百十口人陆陆续续的涌到了这个小院子里。
　　穆远江洗完澡，换上了一件黑色背心，顶着擦得半干的头发，百无聊赖的倚着门框看着江意那小子在做自我介绍。
　　几个村里的小姑娘互相推搡着躲在人群后面，透过缝隙偷看江意，时不时的跺着脚发出激动的喊声。
　　穆远江觉得挺有意思，干脆搬了个木凳，坐在院灯旁边儿看热闹。这一动弹引来了些许关注，一声小小的惊叹瞬间在村里的女人之间发了酵，仿佛触动了机关，那些目光或含羞带怯或明目张胆的纷纷刺向了他。
　　穆远江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提起板凳无奈回了屋。
　　他们的客房在主楼二层左边的位置。床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窗子，窗外的棕榈树临窗而生，一伸手就能触到树干。
　　他双手压在脑后，斜靠的木床上看着阔叶发呆，丝毫没注意悄悄向他走来的江意。
　　“江哥！”，那小子猫着腰慢慢走近，突然在他的耳边大喊一声，把他吓了一个激灵。他无奈的翻了一个白眼：“无聊！”
　　“想什么呢？”江意并不在意，脱了鞋就爬了上来，大大方方的躺在他旁边。
　　穆远江很久没同人这么亲近，更何况还是一个刚认识半天的陌生小鬼，心中不由得有些嫌弃，悄无声息得往里挪了挪。
　　江意丝毫没注意这些，没心没肺的调侃：“连我进屋都没听到，是不是想女朋友想的入迷呢？”
　　“没女朋友。”
　　“啊？”江意顿时大惊小怪起来。
　　“没道理啊，江哥你这么帅，居然没女朋友。你知道刚才院里的姑娘们本来在看我呢，谁知你一来，就跟招蜂引蝶的花儿似的，把目光一下子全引走了。嘿！你没见那些姑娘，看你看的眼都直了！”
　　江意此时喋喋不休的样子已经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全无半分相似，穆远江更加嫌弃了。
　　他委婉阻止到：“你说了那么久，不渴吗？”
　　江意一拍脑门：“哎？江哥你怎么知道，我方才回屋就是要来喝水的，结果跟你一说话就给忘了。”
　　他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随后背对着床往后一跳，又径直的躺在了原本的位置，歪头真诚道：“谢谢江哥关心。”
　　穆远江此时心中五味陈杂，只恨今天自己嘴欠，鬼使神差的邀他同住。
　　“哥，我好久没说过咱们国家的话了。因为今年毕业，老爸怕我耽误成绩，不让我回家。其实我可想他们了。想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伯阿姨，还有家门口的福德。”
　　\"你知道福德是谁吗？你一定猜不到。\"
　　江意脸上泛起狡黠的笑意，侧过身来，眨巴着眼睛期待的盯着穆远江。
　　“什么？”仅存的礼貌支撑着穆远江敷衍道。
　　“哈哈哈哈哈，我家狗！可好看了，四蹄儿踏雪，八字脸的小土狗儿。”
　　穆远江往窗边转了转身，背对着江意，掩去了不小心扬起的嘴角。
　　“所以，我遇到你们，可开心了，就像回到了家乡一样，耳边环绕的都是Z国话。虽然在这边也有朋友，但是那不一样。”
　　“江哥，你家是哪儿的呀？”
　　穆远江认认真真的听着他絮叨，没留神他问出这样一句，顿时愣住了。家？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犹豫了许久，他才答道：“云城”
　　身后却没了声音，他转头一看，这小子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好在这边很热，江意穿的也不多。
　　他俯身过去，扯过一床薄被给他盖上，胳膊越过他的肩膀，给他掖严了外面的被角，省的晚上受蚊虫叮咬。
　　他手还未收回，腰上蓦然一紧，江意这小子竟然环住了他的腰，紧接着长腿一伸，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头还埋在他的肩膀处蹭了蹭。
　　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连绒毛都一清二楚，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窝在母亲怀里的小狗，安静乖顺。穆远江轻轻推了推他，谁知他反而抱得更紧了，口中喃喃：“福德，别动。”
　　最后一丝善良成功消散，穆远江毫不怜惜的扒开江意的手，接着一脚踹开他的腿，心里骂骂咧咧：“这熊孩子，睡相怎么这么差！”
　　第二天穆远江是被江意的大呼小叫吵醒的，他睡眼朦胧的吼了一句：“吵什么？”
　　一转身就对上江意丧气的脸。
　　“哥，见鬼了！我的腿怎么青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