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随笔》春衫袖冷

34、迷梦（八）

　　花千骨的脸色惨白，她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无力地跌落在椅子上，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低头凝眉沉思。

　　洪荒之力怎么会在自己身上？但如果不是，那么强大的真力又是从何而来？但是，妖神明明是小月啊。她想起月圆那一夜，南弦月变身之后，他们两人很轻易地就被师父从墟洞里抓了出去。她一直担心小月会发怒暴走，激发体内的妖力做出什么傻事来，没想到却什么都没发生，小月一副毫无抵抗能力的样子，完全犹如一个普通的天真稚嫩孩童，她当时也奇怪过但是并没有多想。现在再回忆起来，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原来在那一夜，小月就已把洪荒之力全部给了自己。

　　这么说来，小月岂不是才是无辜的那个？如今他已经不是妖神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连半点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为什么仙界的人还要囚禁他，处死他？

　　花千骨呆坐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突然想到什么，她猛然站了起来，道，“我师父知道吗？还有，怎么我一运功，他就会吐血？”

　　墨冰仙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遮住了幽深的眸子，“上次抓鱼的时候，我就觉察到，你体内有股极强的力量，但又被人用极高的禁术封印住了，所以平时你感觉不到，也使不出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白子画把你的洪荒之力封印了，所以你一旦使用妖力，他就会遭到反噬。”

　　“封印？反噬？” 花千骨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是了，他们被师父从墟洞中抓出来的时候，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看不穿？怎么可能不知道？

　　师父虽然为人清冷，但对自己一向是极好的，虽然明明知道她身负洪荒之力，却仍然不忍杀她。他一面要顾着六界，一面要顾着她；一面怜惜着她，一面怜惜着世人。他虽然重责在身，可是宁愿成为千古罪人，也不愿白白牺牲了她。是他，亲手封印了她，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每次使用洪荒之力，师父都会被反噬吐血的原因。想必当时刺断念剑，也是他知道自己有洪荒之力护体，他才狠得下心下那样重的手吧。

　　但他明明知道小月是无辜的，为何依旧要囚禁他，还准备把他当作妖神处死？眼前浮现出世尊摩严那严厉的面容，即使如今师父来到蛮荒，仙界想必还是要按预定计划，在五星曜日那天，处死小月吧。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钻入脑中，花千骨不置信地倒抽了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难道师父是对自己有心包庇，不惜拿小月替她顶罪么？这，还是她知道的师父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千骨才回过神来，环顾室内，静悄悄的，墨冰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透过窗棂向外望去，夜幕早已低垂，只见一片黑暗。花千骨暗暗自责，自己怎么在这里发呆了这么久，师父怎么样了？急忙小跑到师父的房间，点亮桌上的油灯，来到榻前看看师父，刚松了口气，心却又揪了起来。

　　还是和自己离开时那样，他静静地躺着榻上，胸口微微起伏，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长长的剑眉微微地蹙着。他失了这么多血，伤口一定还在疼吧？花千骨心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心，仿佛这样，就能揉平他眉间的轻皱。不是为了保护她，师父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转眼见到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了，她忙取过杯子，拿了块干净的绢布，蘸了水，再轻轻蘸在师父的唇上。

　　几次想用自己的血为师父治伤，但又几次犹豫。花千骨微微苦笑，上次师父已经不准自己再用血为他治伤了，自己的血，不但是神之血，原来还含有妖之力，肯定不是如今法力被压制的师父能承受得起的，到时候又害得他入了魔，师父肯定会责怪自己。何况，现在也不是在家里，是在墨冰仙这儿。

　　白子画悠悠醒来，睁开双目，天色已经发白，清晨清冷的空气从窗棂的缝隙中钻入室内，携来了迷雾森林中清新的草木清香。清香中，却又浮动着一股淡淡的药香。稍稍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包扎过了，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看着榻前的矮凳，和靠着矮凳榻上的稍许凌乱，想必小徒儿又在这里照顾了自己一夜。

　　随着轻盈的脚步声，小徒儿已经端着碗走了进来，她惊喜的声音也传入耳中，“师父，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了？”

　　白子画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如水，道，“师父已经好多了，不必担心。”
　　花千骨微微嘟了嘟嘴，哼，师父总是这么说，就是再重的伤也说没事。师父的话还能相信吗？幸好墨冰仙这里，还有些治疗外伤和补血的草药。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用勺子舀了勺药汁，轻轻吹了吹，递到师父的唇边。

　　除了仅有的那次，自己以为中毒将死，要小骨回蜀山之前，她求自己陪她过最后一个生日，自己从未接受过她的喂食，毕竟于礼不合。白子画伸出手，刚想推拒，目光却突然微微一凝，不由便放下了手，唇角轻勾，张开了嘴。花千骨却未注意到任何异样，就这样一勺接一勺地把药喂完了，又从怀中取出手绢，轻轻拭去了师父唇角的些许药渍。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白子画也一天天好了起来。见到在木屋内不停转着圈儿，时而偷觑他，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的小徒儿，他轻轻一叹，该来的毕竟终究要来的，“小骨，有话要问师父？”

　　花千骨来到他榻前，低下头，眼睛却从下面瞟着他，“师父，洪荒之力真的在我身上吗？还有，是你封印了洪荒之力？我才是真正的妖神？”
　　白子画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我的确封印了你身上的洪荒之力，但你却并不是妖神。”看着小徒儿茫然的面容，又解释道，“你如今就如那十方神器一样，是洪荒之力的容器，如果控制的当，你是不会变成妖神的。”

　　花千骨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那小月，他现在已经是普通的孩子了，为何仙界还要处死他呢？他，毕竟是无辜的啊！”

　　“无辜？”白子画轻轻重复着，嘴角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看着小徒儿。她已经扬起了脸，眼睛直视着他，清澈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不舍。

　　心微微地疼了，傻孩子，妖神本体集天地之污秽邪恶而形成，怎么可能是无辜之辈？你可知道，你疼爱有加，视之如弟如子的南弦月，不过是因为当时墟洞被攻破时，还未完全长成，无法承载所有的妖力，也无力对抗六界，才把能够毁天灭地的洪荒之力转移到你身上，妄图借此逃过大劫。你可知道，没能早些进入墟洞，阻止他这么做，是师父的毕生恨事？否则，你师伯背着我把你流放蛮荒，师父知道后又怎会默许此事，又怎会不想尽办法，把你接出来？

　　师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久久未发一言，他浓密长睫下的眼睛深沉幽远，有自责，有后悔，有无奈，有怜惜......花千骨的心微微有些慌了，难道自己说得不对吗？小声叫了声“师父”，她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白子画终于道，“小骨，不是长留想要滥杀无辜。妖神真身必须要灭，只有这样，洪荒之力才能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妖神真身......洪荒之力......花千骨松开手，有些不能承受地向后退了一步。

　　看着她的脸庞已不复刚才那么明亮，笼罩着一层如烟似雾的悲伤，右脸颊上的疤痕都似乎变得更狞狰了，白子画的心也随着微微抽搐，继续耐心解释道，“小骨，南弦月于造化天地中，虽滋生于邪恶却是莲出不染，更被你教得纯真善良，已有了三魂七魄。长留要灭的只是他的妖神之体，让妖神之力成为无源之水。师父入蛮荒前，你师叔已经答应我，南无月的魂魄将由他引渡，再入轮回，重获新生。”

　　魂魄......引渡......再入轮回......花千骨苦笑了下，眼前浮现出小月清秀俊美的脸庞。他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对她亲昵地笑着，叫她“花花姐姐”，像小动物般地在她身边爬来爬去，她像爹娘一样地照顾他，教导他，引导他向善......

　　师父玉碎般清冷的声音如清风般地从耳边拂过，“小骨，师父知道，对你而言，死了就是死了，那个人那些过往和记忆就都会随着逝去烟消云散，而南无月对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生命......但我们修道之人，要学会勘破生死，哪怕肉身寂灭，只要一息魂魄尚存，大不了再度轮回，再次修炼，一切从头来过。本我未变，无甚差别。你，好好想想吧！”

　　花千骨茫然地漫步在木屋周围的迷雾森林里，徘徊踯躅，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早已渐渐地黑了。脑中反复回想着师父的话，他说的无疑是对的，但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好痛，好不舍？

　　微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随着风儿，悠扬的琴声也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脚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花千骨寻声而去，琴声铮然，嘎然而止，墨冰仙抬起了头，看到了她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眼睛微红，圈了一圈泪水。

　　手轻轻拨动琴弦，墨冰仙了然地笑了笑，柔声道，“问了你师父了？”
　　“是，师父说必须要杀死妖神本体，而我师叔则会引导小月的善魂，再入轮回。”
　　琴声婉转连绵，仿佛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白子画说得不错，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六界，这都是最好的做法。否则......”否则不仅六界不安，你只怕也最终会变成妖神。
　　“但我还是很难过，小月，他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舍不得他死。”

　　“你想救他其实也容易。”
　　“真的？”花千骨猛地一抬头，眼睛中迸射出希冀的光芒，急道，“怎么救？”
　　墨冰仙瞟了她一眼，扬眉笑了，懒洋洋地说，“你变成真正的妖神，不就得了？‘妖神出，天地薨，蛮荒陷，六界崩。’只要你变成妖神，蛮荒就会塌陷，你自然可以出蛮荒去救小月，而整个六界加起来，也绝不是你的洪荒之力的对手。”

　　如同听到了世间最可怖的事，花千骨脸色惨白，神色惊恐，她拼命地摇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不，不行，绝对不行！师父用全部的修为封印了她的洪荒之力，如果她变成妖神，就必须冲破师父的歃血封印，师父轻则会失去全部功力修为，变成废人，重则还会有生命危险。

　　目光掠过她惊怖的面容，墨冰仙轻轻笑了起来，目中却露出无奈之色，好像在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白子画是否太不会教徒弟了？把她教得太过单纯善良了。
　　“小骨，有时候，上天不会这么眷顾我们，我们必须作出抉择。”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是小月转世，他不记得你了，不记得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切，那又如何？不要放弃，你因知宇宙恒长，万物不灭。你若是真爱，就不会计较哪怕已不是最初形态。好好守着，天地轮回，终有一天所有你以为离开和消逝的都会再次回来。”

　　犹如醍醐灌顶，墨冰仙的话如同阳光，拨开了层层迷雾，花千骨的心忽地清明起来。是啊，肉身虽灭，魂魄却在，不但让六界免遭浩劫，而小月终有一天也会回来，哪怕他不复是最初的形态......

　　她上前两步，深深躬身，感激道，“谢谢你，墨大哥。我明白了。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见她重回素白面容上的明媚笑颜，微红的双目水光潋滟，墨冰仙心中一动，道，“对了，我又研究出来了一种炒百合的新菜式，过几天请你品评一下。”
　　“好啊！”

　　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快步离去，墨冰仙有意无意地瞟了眼数十步外的一棵青桐树，淡淡一笑，手指拂过琴弦，轻婉的琴声潺潺流动，跌宕起伏，正是那曲《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