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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南十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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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飨十四年,七月初八
夜露凝重,霜寒九州。
那是不屠城外,广袤的黑土沃野千里,草被稀疏,唯枫草郁翠如一泼墨。叶丛浓密如云霾,夜半时分更与黑暗融到一处去,远远望去有如滚动的波涛。
那城外一望无际的莽莽苍原上,风起云涌的天背下静静伫立着一道伟岸的身影。
那高大的影子魁梧精壮,依稀可见身被着漆黑的玄甲轻铠,甲胄之下的战袍衣摆随风飒飒,浑身一同随着鞍下的坐骑无声无息地搅合在夜色中。
正是朔月时分,天光昏沉黯淡。
风呼吸的时候能听见钢刃清吟的凛凛声。
影子静静地面对着那座高大的城墙,长久的凝望着它,仿佛万岁作古也岿然不动的身姿如同雕塑一般。
然而,风声骤响时,能听见那影子发出的低低的叹息。
不屠城自苏虞大帝在位的天宸年间便已建立,而今早已过去数十载。自打它修建起来的那一刻起,它的使命就注定是永远镇守在这极北的远端,遥望着远在中州的庙堂风云色变,坐看着这大陆上多少侯国南征北战。
它看着历史的兴盛荣衰,永远像个旁观者。它是一道分割天地两仪的界限,自不屠城以南,沃土广袤,但百姓民不聊生。而不屠城以北,朔雪漫天,可是却难得清静平稳。
它依靠着雷原山而修建,环形的城区如同倒扣的巨碗,层层叠叠而上,构成这北苍之地一道难得的奇景。
只是,这里却是锁住了猛虎监狱的牢门。
天边的云开始褪去了,被匿藏在了背后的青月也逐渐显露出它那魅惑而妖冶的身躯,幽蓝的月光铺盖在大地上,镀上一层莹莹寸辉。哪怕是这世间最美丽的朱玉宝石,其光辉亦抵不上青月的一丝纯粹无暇。
有人说青月是这世间诸多英雄的英魂安眠之所,长生所归之地,因此沐浴在青月光华下的武士,将受到武神的庇佑。也因此青月的光芒才是如此的惊艳动人,在八荒世界中,人们常把青月称之为“华魂”星,亦是如此。
那沉重的黑暗如同一顶黑羽大氅,此刻从影子的上方掀去,终是露出了那底下的容貌。
那是名神貌英武的将领,身形瘦削精悍。刀锋似的棱角分明的脸庞,下巴依稀卷了边的胡髯可见不再是风华少年郎。只是他那对猎鹰一样凶悍的眼睛时刻迸发着寒光,眼底正熊熊燃烧的狂热亦不逊色于年轻气盛的少年们。
他看着高大的城墙,忽然有所感知般地侧身望去。
从夜色中传出马蹄声,一步一步地缓缓挪出黑暗。
同样是一名男人骑在黑髯战马上,身披护躯铁甲,那身衣袍却是宽大,海青底,鲨齿纹。
男人的眼里是浑浊的碧蓝色,毫无生气,但是那紧绷的身躯透出强劲。
“哟!彧西影雀的羽卫都,什么风把你从西边吹到这北苍来了?”来人笑道,夹着马腹不紧不慢地走向城墙下的男人。
“矜南荆鲨铁骑的鲨王将——”羽卫都轻哂,“徐应如,又是什么风把你从南海边吹到这来了?”
“还和我打哑谜呢?”徐应如摇摇头笑道,“我们来这的目的不都是一样的么?”
他转过马头,一齐面向不屠城的方向,眯了眯眼,“‘狼’的动静如何了?”
“自从一个月前忽然从辛焚城里发生异动之后,探子来报说大约从城中分批暗中集结了四队人马悄悄涌向了边界。现在汇聚在了不屠城后的雷原山边,可就再也没有了消息。”羽卫都道,忽然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而之后再派出去的斥候,再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过。”
徐应如瞳孔缩了缩,“‘影雀’的斥候队?”
“对。”羽卫都沉声应道。
“连彧西大名鼎鼎的‘影雀’都能悄无声息地抹杀掉,看来此次没有那么简单啊。”徐应如慢慢道,“恐怕来头不小。有头绪了吗?”
羽卫都侧过头去看了徐应如一眼,缓缓道:“北苍的探子来报,北都里曾见过启玄之血的教士出没。”
徐应如猛地脸色一变。
彧西影雀,那是八荒世界中最负盛名的暗杀军团,是彧西之主西商王麾下最强劲的精锐部队。
天宸初年,苏虞大帝厉摩衍统一纷乱的中陆大地,建立起軒王朝。然而这个新生的庞盛王朝并未如预想般地走向鼎盛,而是在短短不足十年之后,因北胥皇后的一杯毒酒将苏虞大帝毙死在太云宫中,致使了那之后席卷了整个大陆的分裂战争的出现,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血流飘杵的数十年征战,建立起统一的王朝。而百姓们尚未安定下来,又旋即卷入了另一场更为声势浩大的百国横战。
刀光剑影十三年。中大陆分裂出北苍、彧西、东岚及矜南四地,由原先镇守一方的王侯宣布脱离軒王朝的统治,自立一方。而余下的北胥皇后北氏一族则退居北苍地界,被其它三地王侯牢牢囚禁于不屠城后的莽莽雪原中,再也不得踏入中土一步。
然而,野兽蛰伏已久,终有一天会再度闯破这牢笼,重新用它的巨掌踏上这片土地,席卷归来。
而那镇守一方的王侯,又岂会坐视这天地被他人所夺得?自是佣兵自重,数年间彼此征战不休,谁也容不得谁,但同时又牢牢警惕着被困在北苍的那北氏一族。
这凶猛的野兽因伤而休养蛰伏,看似疲痹,但谁也不会忘记它全盛时期的傲然姿态。
而各个王侯各有各耗尽心血打造出的强悍军队和王牌。
彧西影雀,便是西商王麾下的一支王牌。
它们出没于黑夜,身被漆黑的玄金装甲,造型独特的飞鸟头盔遮盖住头部,唯有那缝隙下血红的双眼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可怖光芒。它们背负机械羽翼,以涡轮喷气升空,翱翔于天际,无影无踪,如雀在空,灵活无比,且杀人无形,是这八荒战场上诸侯军队的噩梦。
故而得“影雀”一名。影雀的将士,即便杀不死对方,它们也绝对有把握能潜入黑暗中脱逃。
徐应如是什么人?朝南南昭王麾下最勇猛的名将,荆鲨铁骑的鲨王将,三军大都护。多年来和诸侯的军队不知对阵过多少次。素有“血鲨”威名的万骑将军,又怎会不了解那影雀的实力?
原本听到这一消息时,徐应如还在暗暗思忖着是羽卫都在遮掩自己带来的兵力和真实作战情况。
这样一支军队的斥候队,能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杀掉数人。
天底下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又有多少人?
但当徐应如听到那“启玄之血”的名号时,方才真正信了羽卫都的话。
启玄之血,那是隐藏在北苍之中的一个教派,中陆之上有谁人不曾听闻过这个恐怖的名字?但对于启玄之血,外界的人是知之甚少。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是一个神秘至极的教派,人们只是单单知道他们信奉创世八荒,但对于它们内部却一概不知。但是天底下的人,在听到这个名号时,无不闻之色变。因为启玄之血的教士,掌控着强大的法术,他们宛若天神,平日里隐匿于黑暗中,然而一旦出现在世间,必定会血流遍野,生灵涂炭。
只有这神秘莫测的启玄之血,才能这么轻易地将影雀的斥候暗杀于无形。
那诡秘的法术是这世间一切人都避之不及的至高力量。
“启玄之血……和北氏一族联合了?”徐应如震惊地出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清楚,而且一切也尚未定论。”羽卫都倒是比徐应如平静得多,此刻看着那不屠城道:“究竟是不是启玄之血做的,我没有准确的消息。北苍中奇人异士并不比你我矜南彧西少,况且那‘牙狼铁骑’素来‘荒原雪潮’的称号,又岂是浪得虚名?”
“但是……倘若启玄之血真与北氏一族联合了,那么——”
“那么,我们可能就会挡不住,是吗?”羽卫都接过他的话道。
“北氏一族自十数年前退居北苍之后,不是没有试图冲破三候建起的封锁线过,但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稍微试探,偶尔动真格,也不过是虚惊一场。可这次,这次不一样——”徐应如沉声道,“十数年了,北氏一族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集结如此之多的人马。眼下天下趋于平定,我也未曾听说过北苍有什么大事发生。况且,仅仅这几年,不足以它恢复到之前的强大,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忽然集结兵力?”
羽卫都道:“可能真的是有了启玄之血的支持,因而有所依仗。又或者是北苍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令他们不得不准备南下。又或者——”
羽卫都忽然顿住,转过头,凝视着徐应如,“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徐应如忽然愣住,旋即面色剧变,这一次,竟然从他眼底涌现出了精光,“你是说——”
羽卫都忽然缄口不言,默默看着他。
徐应如不自然地扭过头,却是看向了天空。
在那群星环绕的天穹,广阔的星海背后,华魂与太焕的中央,那颗赤金星辰,正灼烈地燃烧着。
那是帝星。
长久地沉默。
忽然,羽卫都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开口道:“况且,就算启玄之血没有和北氏一族联手,我们就真的阻挡得了他们吗?你别忘了,北苍的军队中还有一个人。”
徐应如知道羽卫都说的是谁。他也不可否认的是,在想到那个人的时候,唐唐一国名将,万骑将军,见惯了多少血流浮丘之光景的他,竟是内心惊骇了一下。
天下名将,万军之首。
苍之禹。
那是远至軒王朝尚未建立的乱世年间便已名彻大陆的一代神将,跟随着苏虞大帝辗转战场,天征地伐。金戈铁马的数十年,至天宸年间,已是中陆人心目中的一个神话。
他的事迹广为流传,人们对他的描述,往往是一高大武神身披牙狼纹海云缎苍袍神铠、□□骑碧血战马,持那威名远扬的神兵醒冬枪,率领着雪浪一样的铁骑兵出现在战场上,以狂傲凌越于一切之上的战神之姿面对敌军。
大陆之上闻者莫不敬畏拜服。他那三千五百九十七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恐怖战绩,至今令人不可望其项背。
这大陆上,有多少人将他英武傲然的身姿刊印作神图,用以镇宅保平安。他在民间百姓的心中,是不亚于苏虞大帝的存在,是武神的象征,他的出现,必定代表了胜利,无论多危急的败局,他也能力挽狂澜。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徐应如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年奠定了苏虞大帝开朝立国根基的万朝关一战,他在黄昏落日之中从太阳的余晖里骑着战马,带着军队,拖着长长的影子缓缓地走出,夕阳的烈火焚烧着黄金镀在他身上,那笔直的仿佛天塌地崩也能鼎立住的身姿,令人终身难忘。
几经乱世漂泊,英雄辈出的如今,纵使三大侯国各自拥有了足以称霸一方的天下名将,苍之禹也依旧是万军之首,当之无愧的名将之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北面吹来的寒风中嗅到了铁的腥气。
安定了数年,乱世终于还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