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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余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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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瞳光齐齐投向,安懈在踌躇间掉到了最后,不远处两架高车驷马正在群拥中缓缓驶来,马车外观朴实却隐隐有股气势磅礴。
为首下车的是位胡须花白的老年人,瞧这凛凛威势,非久经沙场不能有,安懈心道: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应该就是余安王。
紧随身后的青年男子有股羸弱书生之感,看起来清润而泽颇为谦和,若这是主子的话,日后定然好相处。
不过,瞧夏秋冬无甚反应,大抵这俩都不是主子。
第二驾墨帷马车接踵而至于朝门前,余椋昇仍是银朱朝服傍身,神采英拔气宇不凡,不同于余安王身上那股戾劲,倒是有种忘尘脱俗的距离感,让人只敢远观。
而安懈,在那人拉开车帷的那一瞬间,心头便掀起了滔天骇浪。
自己在海城昏迷时最后看见的那张脸,不是错觉,亦没有看错。
眼前这张脸,和记忆中的少年如出一辙。
就连这毫无表情时的神态,也是别无二致。
内心深处一直压抑的懊悔、眷念、憧憬,在这一刻怦然爆发,汇聚而成苦涩涌上心头,渐渐湿了眼眶。
多少次,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重遇此人。
却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穿越异世,国破家亡,屈居人下,这些都是恩赐,是老天应她的愿,此刻,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幸运。
余将军,小余安王,余望,再次燃起了安懈在这异世的希冀。
安懈的目光一如那晚少年眸中的坚定炙热,紧紧追随,分毫不曾挪开。
正是如此,她也察觉到了那人从下车,群民拥护,家人寒暄,甚至连夏秋冬也分了几缕瞳光,直至入府,都没瞧上自己一眼。
若非说俩人有何差距,便就是那双眼,从前总是弯弯的,澄澈而又明亮,满怀倾慕。
而现在,却是生疏淡漠,好似一汪泥潭,浑浊又凌乱,让人瞧不清。
安懈没注意到的是,她看余望的同时,亦有两道探寻目光,在她身上。
余安王肃声把余椋昇叫去了书房,热闹散去,安懈便又同夏秋冬一并回了庭院。
他们离家一季,夫人虽常让人来打扫,但还是免不了疏忽。
尤其是主子的屋,容不得半点尘星,现夏秋冬已前去再度收拾规整。
安懈独自一人于老树下沉思。
回过神来后,她倒是不敢确定余椋昇是否就是余望了,就好像她甚至不能确定安懈跟安和之是否就是一人。
可叫人怎么相信,两个长得完全一样的人,彼此之间毫无关系。
须臾后,小腿处有何锐利遒劲之物正浅浅触击,些微痛感传达。
安懈收回思绪,俯身一看。
是一只半腿高的乳白卷毛小羊羔,连羊角都没长硬。
安懈心念,难道是第一次见,把自己当成贼人不成,小小年纪就如此忠心护主了。
猝尔,静谧空间内传来一股玉石之声,单单两字却洋洋盈耳,“珍郎。”
小羊羔听见召唤后随着她探寻眸光一并投身至门檐下那位如樘一般高的朝服儿郎。
瞧珍郎在足边殷勤模样,余椋昇眼底的愠色消一些,这才看向树下的裸裙女子。
可在安懈看来,余椋昇目光中的疏淡戒备并未褪去分毫,似乎,自己只是于千万人之中的寥寥过客。
刺的她生疼,她僵硬的躬身,木讷礼拜道,“主子。”
小余安王府实名鞠院,皇城人皆知能留在鞠院伴余椋昇起居的一定得获他首肯,得他信赖,知根知底。
这么多年来,除春夏秋冬外,安懈是第一个。
不过显然,她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余椋昇言语淡淡,却毫不留情。
他说,“汝非吾奴,不必唤主。”
说完便流星赶月般带着珍郎迈向主屋,悠长青砖甬道,竟是一瞬也未曾回头。
安懈心中沸腾如岩浆此刻喷涌而出,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追到余椋昇身后拉住了那人衣裙,安懈顶着他防惕瞳光,口不过脑矜矜试探道,“余将军!余将军……可喜洋桔梗?”
见他微微不耐神情,安懈下意识收回手后,他才缓缓回答,“未有耳闻。”
那年余望自知她喜爱洋桔梗时,为讨欢心每次来找她必然会带上一束,甚至那晚过后安懈也连着几天收到了托人转送的花,若余椋昇真是余望,不可能没有一丝反应,她不死心的追问道,“余将军当真不曾听过?”
余椋昇语气疏离,迎着安懈沉重的注视面不改色,未有半分松动。
最后,她败下阵来,失落的自圆其说,“就……故国之花,想问余将军能否在这鞠院里种上一些,以寄相思。”
四周寂静,只珍郎在足边拱搡,他睨一眼,挪开目光,“汝既已为管事,此等细微末节日后不必过问,可自行主张。”
“另,安小姐如今已是辛南功臣后代,沉溺于前尘过往,不免落人话柄,徒增祸事。”
她又何尝不知此理,可人心难控,一旦心有所属,更是情难自禁。
困住她的往迹影事不是海城,不是安兆尹,更不是那所谓的故国之花,是那年虔诚而又炙热的余望。
安懈心头苦涩,失魂应道,“谢余将军提点。”
余椋昇略略颔首,并无多做停留,带上珍郎转身离去。
少年郎肩宽腰窄,黑发高高金冠竖起,腰间金丝蛛纹带,有种与生俱来的笔直高贵,跟安懈记忆中那人逐渐重合。
她习惯性的看向余望右耳后。
不曾想,余椋昇右耳后,也有一颗小小血痣。
不管是形状,颜色,还是位置,全都一模一样。
安懈原本黯然无神的眸底突的冒出一片碎月,似流光一般绽放开来。
她敢肯定。
余椋昇,就是余望。
——
余椋昇回到房内,褪去朝服,取而代之的是如珍郎一般的月白锦袍,于堂中休坐。
珍郎乖巧的伏在他腿上,一脸满足。
此情此景,真当得上脱俗二字。
洛泽在一旁为他规整刚褪下的朝服,时不时望望自己,就差把欲言又止刻在脸上。
余椋昇眉头一蹙,嘲讽道,“何时你也学会了看人脸色,有话便说。”
洛泽这才上前,挠挠头,满面愁容,“主子,你真打算把安姑娘留在鞠院了?”
余椋昇瞥了他一眼,继而看向怀中的小羊羔,未做回答。
“主子,虽然安兆尹于您有恩,安姑娘瞧着亦是位娇弱乖嫩的女郎,但怎么说咱们也是灭了她国,破了她家的,称上一句仇人都不为过。主子还冒险替她伪造身份,将她留在鞠院,如此主子不怕日后安姑娘暗藏怨恨寻机报复吗?”
余椋昇淡定的顺着珍郎的卷毛,丝毫不在意洛泽的担忧。
片刻后,才缓缓应声,“依汝之见,安和之愚否?”
“几日来吾与安姑娘不过只说上了两句,未过多知悉,尚且不知如何答主子的话。”
余椋昇眸光看向庭中那棵老树,刚才少女站过的位置,淡淡道,“安兆尹乃海城肱骨,其人若钝,不可处之这般高位。”
“安和之乃其女,若非愚,必然知晓家国间,除立场相对本无正误。照海城局势,哪怕辛南不起兵亦撑不过几年光影,如今海城被辛南收复,皇权易主,天家优待俘虏,对海城百姓而言岂非幸事,她安和之又何尝不明其理。”
洛泽恍然大悟,“是属下多虑了。”
余椋昇浅酌一口清茶,继续说道,“再者,汝以为兆尹府密道通向何处,此战安老早有应策,吾不过一粒护女棋子罢了。”
三年前,那时海城还未如此腐败,与辛南亦是相敬如宾。
海城派安兆尹为探访邻国,在一次国友涉猎中,16岁的余椋昇被一群黑衣人暗中包围。
正巧被安兆尹撞见,原本是朝中权势争执,他本可以视而不见,可他还是出手将余椋昇救下了。
几年来余椋昇寡淡性情的形象广传于世,可那时安兆尹却说他是个重情义之人,一本正经的念道,“童郎,若汝日后欲报恩,则全报于吾女罢。”
他知道海城命不久矣,如果辛南出兵,领军的定是余家。
无论是余安王还是小余安王,得恩总比得仇来的妥。
安兆尹这场赌局,下的可谓是豪爽。
翌日,安懈起床便察觉到鞠院里安静至极,正巧撞见刚喂完珍郎的白商。
白商微微礼道,“安管事。”
“怎不见其余人?”
其实安懈是想问怎么不见余椋昇,经昨夜迁思回虑。
她已然决定趁机寻回过往遗憾,安懈和余望的前缘,就让安和之为余椋昇续上。
她必须得在鞠院站住脚跟。
“今日帝下于宫中设凯旋庆宴,百官皆赴,主子一早便被传唤入宫,冬夏亦随行。”
“原是如此。”
看着白商离去的背影,她心惑道:明明白商才是三者里最为稳重,御前这般肃地,余椋昇居然会选了南陆和洛泽两位跳头。
鞠院本就静,在人鲜时则更是阒然无声,此般世外于滔滔皇城中寥寥无几。
安懈置身其中,却恍如隔世。
一恍神,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珍郎戒备的叫唤声在这鞠院尤为突兀。
“咩——”
安懈回过神闻声而去,门廊下站了两位陌生女子。
大抵是余椋昇设下条令,俩人离鞠院只一步之距,却未有上前趋势。
安懈不动声色的打量来者,窄袖对襟,嫣红单裙,对称双髻,俨然一副婢女姿态。
安和之怎么说也是个官二代,又是鞠院管事,身份自然是比她们高上一些。
见俩人都没什么表情,安懈自然也不会以笑相迎,只低头安抚受惊的小羔羊,“珍郎,无事”。
她本不觉珍郎能识人语,不曾想,小羔羊倒真是安稳了下来。
端着一盘蟾绿色糕点的婢女先行自禀报,“安管事,余将军夺城有功,帝下有令举宴全城,赐定胜糕,夫人命吾送至鞠院。”
安懈淡淡颔首,“谢过夫人。”
正欲接过盘碟子,不知谁没掌控好力道,盘碟落地,发出一阵清脆的陶瓷破碎声蔓延开来。
俩位丫鬟惊恐的连连作揖,“安管事明鉴,吾非有意,此乃天家圣物,婢子是一路护送万般不敢懈怠。”
定胜糕霎时散落于青砖之上,与陶瓷碎片混合凌乱。
珍郎见状贪嘴的上前叼了一块,幸而被安懈出手制止,“珍郎,不可食!”
定胜糕烹饪工艺繁多,动物与人本就脾胃相异,其中香料诸多恐引起珍郎不适。
珍郎像是也感受到了,听话的将嘴中的糕点吐了出来,只砸吧两下口内余味。
安懈这才放下心来,体贴的安慰两位婢女,“世间物自有天命,既天意如此,亦不必过多自责。”
“多谢安管事。”
两位婢子将碎片拾弄好置于院边,便行礼告退。
待走离鞠院十步有余,原本满是歉意的两张面庞对视一眼,迫不及待的勾出一抹怪异微笑,脸色带有几分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