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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不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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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没想过会和韦蓝在那个场合重逢,简直,就像她很多年前的一个梦。
她还记得那个梦的内容。韦蓝在高中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她在舞台的角落举着相机不停地按着快门,少年在取景框得体地微笑着,她隔着镜头,亦以微笑回应。有几个瞬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他深邃的眸正视着自己,那笑意中,或许有一定的成分分给自己。
可是这个梦多少有些离谱。首先,她高中毕业时还不会摄影;其次,她和他在那个时间点早已形同陌路毫无交集。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高中毕业后的他的确有那般风光。他以市状元的成绩考入P市大学,从此他们便和地理位置相隔着的那十几个纬度一样,不动声色地失散在偌大国家的山河日月。
而这重逢说简单也简单:她跟随团队受邀来到P市大学拍摄校庆纪录片,被请来的校友众多,韦蓝的名字赫然在列。虽然这一点她后知后觉,直到迎面遇见时才发现。
“嗨。”韦蓝向她点头示意时,她客气地招了招手。上次见他可能还是几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明明作为名义上的朋友一再相约有空聚聚,两人却都没有行动过,好像彼此履行着成年人世界里的客套,也好像某种默契。
“你怎么也在?”
“我是来拍片子的。”穆清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当然和你们学校没什么关系。”
“好厉害。”他看看她身后的团队。
“只是给人打工而已。你才是真的厉害吧,被学校请来做嘉宾。”
寒暄几句,穆清才得知韦蓝现在做的工作,以及他为什么会被母校邀请。他前两年直博毕业,进入了某著名研究所工作,不久前还牵头夺得了一项大奖。她佩服地望着面前的男子:“我很早就觉得你很适合这种事业了,真的。”
“谢谢。你能做喜欢的事也很好啊。”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她取笑自己。
“今天拍完,一起吃饭吧?”他问。
“嗯,好。”
“对了,忘了和你说,我结婚了。”
“啊?你也太低调了,同学们都不知道吧。”穆清惊讶得不能再惊讶,却丝毫没有从表情动作里透露分毫。如果说有的话,恐怕就是她低垂的眼神,又刻意压低了些许。
“联系比较少嘛,况且这几年只在这边发展,连麓田都没回过几次。”他的话还是一如既往滴水不漏,但穆清最清楚他为什么会找这些蹩脚的理由。他是那种只在乎“好风凭借力”的人,连结婚和恋爱都要在价值的地基上精挑细选,像她和众多同学那样没有价值的人脉只是一抔土,被名为人情的水一浇,只会变成牵扯住脚步的稀泥。
“我和……我和她说一下,吃个饭见一见吧。”
“你们不介意就好。”说到婚恋的话题,穆清有点不好意思,“成功人士果然什么都顺利啊,不像我,我没结婚,也没有男朋友。”
他口中的“她”,当然就是那个幸运的女人吧,即使他并不用亲昵的称呼提起。他不善于表达情感的这一点未曾改变,或者说,谁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怀有情感。
他们两个有一句没一句地走过柏油小路,绕过草坪,路旁和家乡一样种着灌木,它们规整地伸出油绿的叶子。
“她是……做什么的?”穆清终于还是没抑制住好奇,但也许这是没话找话的唯一选择。
韦蓝回答:“在xxx金融公司。”
“噢,原来如此。”她想说,难怪你和你家人会看中她,难怪自己早早被判了死刑。但她深知这话太尖酸了,也太容易露出软肋。她知道在他面前要想潇洒,唯有藏好软肋保持金刚不坏之身,或者说,至少表面上从容。否则,只有被看笑话的份。
“你在S市怎么样?”
“半自由职业吧,够我一个人过——噢,也不是一个人,我养了猫。”
“那不错啊,应该是你喜欢的生活。”
“你呢?P市的房子,买了几套啦?”
“她是这儿本地的,所以……”
不用说完,穆清已经懂了,她开到一半的玩笑不知该如何圆下去,尴尬的笑挂在脸上收不回。这和她十九岁那年料想的一样,她曾经倾心多年的少年,从一开始就精确地计算着利益得失,不放过任何向上流动的机会,也不允许自己走歪一步。
“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回去吧。先拍片子。”
“好。”韦蓝偏过头打量挎着大包小包的年轻女人,随着她的脚步走回刚刚遇见的地方。
“韦蓝。”
“嗯?”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穿这个颜色的衬衫很好看——好吧,你就当这是我的职业病。”穆清避开他的眼神。
“嗯,谢谢。”
穆清一下午过得有些恍惚。她从没料想过自己这样措手不及地遇到韦蓝,目击着他的成功和幸福,将从前早该懂得的道理亲身体验,却终于还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眼高手低。
工作时她闪过很多次这样的念头,嘲笑自己大道理总是说得一套一套的,可是身临其境才知其中滋味。
穆清并不负责韦蓝的拍摄,她也没有特别叮嘱负责韦蓝那部分的同事什么,站在一旁看熟悉的人念台词时表情也没有波动。
她知道韦蓝当然不会希望这样一个她跳出来,让整个校友圈对他的陈年往事,甚至被她身边这些媒体人捕捉,闹得满城风雨。这种事情,她稍微多想一步也就想通了。
这些年她习惯了多想一步,就像他一样。
“你家……在哪儿?方便开车带我一程吗?”收工时,穆清悄悄找到了韦蓝。
“嗯……可以啊。你带着这么多东西也不方便。”
真的有那么不方便吗?穆清能带着它们跨越一千多公里从S市到P市,在这交通发达的城市能有什么不方便呢?真正不方便的,也许反而是他们二人之间的负担和隔阂。好在,穆清多年来首次选择了直面它们,韦蓝竟然也没有拒绝。
他们有些沉默地走到停车场,坐上他的黑色轿车。
“稍等一下,我接个电话——你回家了吗?去外面吃个饭吧,我一个同学来了……”穆清听着韦蓝和妻子对话时的语气,没有表情。她似乎想起些什么,却又逼自己忘记。
“好,那我先过去,你开车过来吧。”韦蓝对着电话叮嘱。
“去哪儿?”穆清见他挂了电话,问道。
“吃烤鸭?毕竟是这儿的特色菜。我知道一家味道很好的店。”
“好。”她没说她几乎不吃烤鸭。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吃肠胃就会不舒服,从十几岁就是这样。但她没说出口。这件事和她十几岁的许多事情一样,是韦蓝不为所知的。
“可以在前面商场停一下吗?”
“怎么了?”
“我换身衣服吧,这样赴宴也太不礼貌了。”她低头看看自己一身T恤短裤。
“没事,她平时也喜欢运动,打网球,骑马什么的。”
“大城市的女孩果然不一样。”
韦蓝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选择缄默。
“好啦,我顺便去买点礼物,当做给嫂子的见面礼。”
“那,好吧。”
天色里的蓝被一点点稀释了饱和度,在繁忙的城市的远端,晕出夕日渐颓时刻独有的含混和苍凉。环路上,车灯排着一列明黄和一列鲜红,隔着分隔带,彼此之间默契地无视。
穆清打量着这个她曾经向往已久的城市。
她努力不去看开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