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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沈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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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期末还有两周。
沈樾取消了讨论会,正色地说道:“这学期的活动都结束了,该闹的也闹过了,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是校纪整顿周,学校重点抓纪律和学风,希望同学们不要往枪口上撞,静下心来,把精力都放到学习上,孟主任会在任意时间巡视。”
懂的都懂。
举报信的风波还没有过去。
高一年级博文班的班主任找了过来,他们班上的沈言被同学举报纠缠高二明德班的唐颂。
沈樾气得当场就把茶缸给砸在地上了。
沈言的动作闹得挺大的。
“你投稿征文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她的举报信倒是一扔一个准。”黎晓春觉得没法安慰袁明清,随便找了一句话。
袁明清的投稿征文是偶一为之,最后也登上了《教育周刊》,她父母也看到了,只是新话题“该不该改变对课外辅导机构的政策”在金陵引发了更为广泛的热议。教改又转向了一个新的岔路口。
举报信却不是什么新鲜事请了。在教改早期,舒赫提倡学生独立思考,自由探索,有些举措也会没有执行到位,特地在行政楼门口设立了意见箱。到了教改疲乏期,建安有些倡议半途而废,有些规则朝令夕改,学生们往往比家长们嗅觉敏锐,欺善怕恶,看人下菜碟,意见箱差不多变成了举报箱,里面时常收到匿名信件,抱怨学校或者某位老师的不作为。
舒赫头有些大。学生谈恋爱在这个时代不是禁忌,他在国外多年,思想很包容开放。
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他现在是建安的领头羊,深知学校处理不当的话很可能会适得其反,激进一点的学生会反抗,打出“暴力干预等同于精神阉割”的口号,早年间他在巴黎街头就见过学生游行示威。
德育副校长陈林去教育院开会了,舒赫只好喊来教导主任孟柯商量。
孟柯是孟湘的姑妈,早年丧偶,无子女,现下一个人生活。她跟弟弟孟维一样,作风正派,守旧而不思变革。但是,她不是高明圆滑的政客,她有私欲,也重声誉,每天上班提着LV经典款黑色小包,戴着颜色缤纷的时髦方巾,表情总是水波不兴,言谈严厉,让孟湘都觉得难以亲近。
针对举报信,她给出的建议,或者说是强烈要求从严处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捕风捉影也不信而有征,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可是她只是一个执行者,专人专事,舒赫权衡再三之后,决定给她放权,让她按照她的方式来解决。
袁明清原本是在写选修课小结的,听着周边的人咋咋呼呼,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禁抬起头问了一句:“沈言怎么纠缠唐颂了?”
她的声音极淡,透着一点懒惫。
黎晓春甩开笔记写得密密麻麻的语文课本,抠了一下手指甲,说:“就是……呃,怎么说呢,可能措辞不太恰当,明眼人都知道沈言在追求唐颂,具体做了啥估计只有她和她同学知道。”
蔡妍咋了咋舌,“其实这一招挺狠的,釜底抽薪,撺掇同学举报自己,唐颂没事也变成有事了,估摸着最近唐颂和沈言都会被盯得挺紧的,妹妹你最近当心点。”
黎晓春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不是鸠占鹊巢嘛!”
李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是嘲笑她成语用得不当。
接下来,很多场景都有孟柯的盘问。
看到一男一女结伴倒垃圾,孟柯询问班级值日安排。女生说自己是值日生,男生急忙解释自己是乐于助人。
看到一男一女在操场上追逐,孟柯脸色铁青,呵斥两人没有半点儒雅学子的风貌。
建安不会婉转,像个愣头青一样。
横冲直撞的朴实。
沈樾摔了瓷缸后,每次看到瓷缸上的划痕都有点不满,索性换了一个以前学生送的新水杯。
玻璃杯很脆。
他非常警惕。
倒垃圾的是致远班的大刘和明德班的高雯。
大刘原名刘表,是个混不吝,从读幼儿园开始就当班长,号召力极强,高二被民主选举为建安学生会副主席。人生格言是:情愿不吃饭,也不去乞讨。
他跨越两个班的宿怨,仗着和张述以及李真仅有的篮球兄弟情,也不喊冤叫屈,一把揽下所有过错。
就接触过这一回的大刘和高雯都同时暗叹孟柯乱点鸳鸯谱。
致远班的班主任是大刘的本家刘秀,是个急脾气,把大刘骂的狗血喷头,结果把自己给气到心悸。
大刘扶他坐下,宽慰道:“老刘,您也别气了,都是我的错,不该不识时务,不该用脑门堵枪口,不该妨碍女性独立劳动,我错了,男拳女拳都冲我来吧!”
追逐的是明德班的柳咏和阮娴。
阮娴觉得太冤枉了,她明明追的是调试款的无人机,谁知道柳咏猛地窜过来干什么,她吓得只能跑走。
沈樾性格相对温和,但是必要时也会吼两句立威。
一顿重话说下来,阮娴眼眶红红的,柳咏也痴痴傻傻的。
杀鸡儆猴之后,建安各个角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冬天最糟糕的寒潮来了。
建安刮着恶风。
校内所思必须是学习。
校内所说必须是成绩。
周助在午休做了个短暂的梦,哈哈大笑起来,嘴巴淌口水,浸湿了数学小卷,醒了之后面对四周如狼似虎的眼神,他的脸涨得像个紫茄子,辩解:“我梦到期末考试很简单,考的都会。”
大家都认为他的梦很吉利,也拼命地进入梦境里内卷。
于是最近做梦的人多了,去找东郭先生解梦的人也多了。
然而,只靠做梦来维持校园的乐趣,是不够的。
手机的监管也变得严格,建安的课间活动开始出现怀旧复古潮流:男生严禁讨论电子游戏,在教室后面玩打纸板和东西南北折纸。女生弃了真心话大冒险,玩起了翻花绳和丢手绢。
很快,沈言找到了袁明清。
在建安想找到一个人非常容易,找到知名度仅次于唐颂的袁明清更容易。
高二年级下节课是选修课,大家都去专门的地点上课。两个女生在四楼的走廊里翻花绳,沈言走过去礼貌地询问袁明清在哪里。个子较高的学姐甩着马尾,好心地说道:“袁明清啊,她选的是国学经典鉴赏,应该是在综合楼多媒体教室上课。”
个子较矮、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拉了拉同伴,凝望着沈言头上显眼的红色蝴蝶结和樱桃小丸子发夹,敌意渐浓,很慎重地补充了一句,“袁明清是唐颂的正牌女朋友。”
沈言没料到高一和高二是两个不同的圈子,她在高一很受欢迎,女孩子们都喜欢跟她一块玩,来高二竟遭到了这样的待遇。
她有点窘迫地笑着,朝学姐们道了谢。转身时她还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偷偷地把红色蝴蝶结扒拉下来,戴在了手腕上。
在多媒体教室必经的路上,沈言低着头看脚尖。
从办公室出来的袁明清感受到了外面的彻骨寒风,打了一个喷嚏,晃晃悠悠地上台阶,从沈言身边路过。
“袁同学。”沈言喊住她,拉着她走到人不多的角落。
袁同学这个称呼犹如夹生饭,让人噎得慌。
袁明清对沈言的印象很深。
沈言带着同学去看过建安和迦南的篮球赛,还是元旦文艺汇演的主持人,口才好,成绩也是这一届高一年级里拔尖的。
袁明清任由她拉着,多打量了沈言几眼,只见她神态紧张,气色也不太好,粉色羽绒服跟她裸露出来的过分干燥的手不太调和。
沈言面露难色,迟疑地问道:“我是不是连累唐颂了。”
袁明清想了想,回答道:“你只是不应该为情所困,其他的并没有做错。”她取下厚厚的纯棉手套,从口袋掏出刘莹刚刚送给两个语文课代表的护手霜,递给了沈言,“送给你。”
沈言沉默地看着她,把嘴一抿,接过护手霜,还挤出了一点抹在手上。香味非常好闻。
袁明清脸上扬起一抹暖和的微笑。
沈言有点感动,心里也舒服多了,委屈从眉梢滑落。她看到袁明清胳膊夹着一本包了书皮的书,眼睛闪着亮光,“你看的是什么书?”
“严复推荐的《墨经》。”袁明清语气温柔,本以为沈言只是随便问问的意思,但是对上她期待的目光后,爽快地递给她看。
沈言翻了两页,嘴角微微翘起来,“我家有《梦溪笔谈》,下次借你。”
袁明清觉得沈言有几分可爱,道:“《梦溪笔谈》我已经看过了,这本书也准备还到图书馆。”
“看完了?能不能借给我看?”
“好吧,你下周还给我就行。”袁明清慨然答应了。
周五,袁明清感冒了。去上学时,袁枚让她戴上口罩,裹着粗厚的毛线围巾,半张脸都埋在里面。
黎晓春看到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忍心去骚扰她。秦晋抬起失神的眸子,给她接了一杯水。
大课间,广播站播放着一首励志的英文歌曲,化学课代表催着大家提交化学方程式的默写单,跟历史课代表撞了个满怀。历史课代表嗓门更大:“世界史第一册第15课的思维导图,请大家自行整理好。”
一片闹哄哄的。
这时,沈言直接闯进了明德班。
吵闹的教室立马安静了,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似是要把她的脸盯破。
女生从她花容月貌的脸判断出她必定是毒蛇心肠。
男生从她花容月貌的脸判断出她必定是有苦难说。
无论如何,沈言是造成建安生生关系紧张,加深建安师生矛盾的小魔女。
每个心思活络少年的美梦被扼杀了。
她是全民公敌。
迫于形势,同是学生会干部的温雅婷也不好上前跟她打招呼,讷讷地笑了一下,接着佯装成复习化学方程式的样子。
不速之客沈言穿着乳白色紧身羊毛衫,戴着一顶米咖色贝雷帽,身姿玲珑,元气感十足。她忽悠忽悠地转着圆圆的脑袋,像只灵动的精灵,四处探寻。
刚好唐颂不在。
开始,很多人以为她是来闯空门的。
张述发功,用苍蝇声说:“下次得给沈言美女安排四级危险预警。”
他特意跳过三级,避开这样龌龊的字眼。
除了蔡妍以外,没人发现。
沈言看到了袁明清,露出和善的微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说道:“你的书,还你。”说完,她就旁若无人地走了。
事情发生的突然,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黎晓春的防备完全没有时间彰显出来。
袁明清不理会她炯炯的目光,把书塞到桌洞里,又打了两个喷嚏。
半分钟后,教室比之前更吵闹了。
“感人。”蔡妍绞尽脑汁,咬出了两个字,她想不通袁明清和沈言到底是谁收买了谁。
黎晓春也感到费解,按理来说刚才应该出现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局面。
“刚才沈言是来找你的?”你怎么不强势一点,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袁明清答道:“不然呢,她借了我的书。”
“袁明清,光听着你打喷嚏了,你可能不是感冒,是有人在想你。”
袁明清纳闷,“我已经打了几十个喷嚏,难道是有人在替我念经?”
大刘从隔壁闻风而来,可还是来迟了。
他扒在后门框上,姿势分外妖娆,“我靠,阿言来了?我错过了什么!”
只有大刘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阿言?啊呸!”张述迈着八字步走来,耐不住他的恶心,掏了掏耳朵,啐了一口,“非常时期,不准串班,滚回你自己班上去!”
“就是,你现在是头号危险份子,离我们班的所有女生远点!离我们班的任何物品也远一点!”在严冬坚持穿着夏季校服衬衫的李真拽拽地补充道,用手比划了一条线,“我们两个班从后门这条线开始隔江而治。”
兄弟们太冷酷!太无情!太无理取闹了!
新仇旧账相加,大刘悻悻地拍着屁股闪人了。
沈言在连接高一和高二两栋大楼的长廊里与唐颂擦肩而过。
唐颂脸色凝重,浑身上下透露着冷漠疏离的气息,手里拿着感冒药,步伐不同于常态,速度稍快,并没有注意迎面走来的人。
沈言先停下了脚步,拦住了他的路,快速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快速地转头看向别处。
蓦然回首,记忆还很新鲜。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严复办公室里。因为听说唐颂是严复的入室弟子,沈言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也申请了加入牛顿俱乐部。虽然她喜欢辩论赛和演讲比赛,对学科竞赛不太感兴趣,但是物理还不错,本以为申请书只是走个过场。
谁知严复摆了摆手,说不招高一的。
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咎于唐颂,严复觉得高一学生是初生牛犊,希望他们再打磨一下性子,更谦虚一点。
这个时候,唐颂进来了。
只是惊鸿一瞥,沈言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唐颂。
唐颂没有午休的习惯,按照惯例,和严复坐在茶几旁边的沙发上,摆上了乌黑的楠木棋盘,两人边下象棋,边讨论物理题。
侃侃而谈时,严复偶尔还会摆架子,吹胡子瞪眼睛,唐颂却毫不退缩。
即使被一老一少两师徒直接无视了,沈言也没有气馁,反而对唐颂萌生了好感。
遗憾的是,她没来得及跟唐颂说上话。
之后的很多场合里,她都没能引起唐颂特别的关注,唐颂也没有给过她开口的机会。
建安和迦南那场激烈的篮球赛结束后,她准备好了自我介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去找唐颂,想互相认识一下,顺便表明心意,却发现他刚跟另一个女生说完话,而且态度不太一样。
冲动之下,她问了个问题。
万万没想到,她跟唐颂说的第一句话会是“她是谁?”
沈言以为做好了再次碰壁的心理准备。不料,唐颂心情舒畅,随口答了她,“袁明清。”
这下沈言傻眼了。
天空灰暗,长廊里刮过呼啸的风,沈言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我挺喜欢袁明清的,”犹豫了半晌,她努了努嘴,“所以你们在一起我无话可说。”
这是沈言跟唐颂说的最后一句话。
唐颂脚步一顿,眉头微皱,似是记起她是谁了,又大步地走开了。
不久之后,有关沈言的传闻就消失了。
再有同学八卦她对唐颂追求。
沈言顶着校花的光环,拿出校霸的架子,高傲地说:“纯属子虚乌有。”
再有同学提起举报信。
沈言气急败坏:“举报信破坏同学情谊!”
健康心理讲座结束后,办公室门口半米外观者如云。
沈樾找了唐颂,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喝了两口水缓冲,腹中也在酝酿文稿。
唐颂带着平淡冷漠的表情。
只是一个少年而已,居然给师长造成了压迫感。
酝酿许久以后,沈樾开口了:“咳咳,我也是照例找你聊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可能影响到你了,举报信确实让人挺困扰的,其实我这个学期也接到了投诉,有学生说我批改作业评分等级混乱,校长了解清楚情况就好了,你们期末考完试就好了,你还有‘里程碑’复赛,要好好加油,不过,我相信你……”
“无事,没影响,不困扰。”唐颂下颌轻微抬起,声音冷淡,打断了他即将发挥的沈氏长篇大论。
沈樾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抖动了一下,“那就这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