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妖列传》千嶂里

2、翎子

　　他冲我嫣然一笑：“没错，我是翠花。”
　　我顿时觉得天崩地裂，张口结舌。
　　他想了想，疑惑道：“既然姑娘没有认出我，那刚刚为何直接将包裹交予我？”
　　我颤声道：“反正……钱袋不在里面……再说……你也跑不过我……”
　　他点点头，表情竟有几分哀怨，瞧得我胆战心惊。
　　声音在宫商角徵羽间晃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调：“那，你……你是花妖？”
　　“嗯。翠花妖。”
　　我觉得“翠花”二字，已到了触目惊心令人发指的地步，而“花妖”更胜一筹，竟将我的三魂七魄吓得纷纷逃之夭夭。
　　下意识的，捏了个诀。
　　翠花躲开两尺，扁了扁嘴。

　　我顺了顺气，老半天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这才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便问：“那托你来找我的……是人？还是妖？”
　　“自然也是花妖。”
　　他平平静静一句，竟又将我吓得不轻。不知道妖精有没有八字这么一说，若是有，想必翠花是克我的。
　　不禁想到，如果师父知道我竟接受了一只妖精的委托，说不定会气得死而复生。爬出来，还能将《四时》写完。
　　她以前常讲她命硬，轻易死不了，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还是有那么一天撒手而去，空留我凄凄切切了好一阵子。
　　那天晚上下着雪，是我无法忘记的一片苍茫。

　　我沉默了一阵。
　　听闻委托者也是花妖的时候，我本想直接拒绝。但静下心来考虑，又觉得既然已经承诺过，就理当随翠花去看一看。万一那花妖的要求太过分，我不予理会，离开便是。以翠花这种花妖的身手，拦不住我。
　　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翠花喜滋滋地答应。但我心中已经存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俩就终于无话可说，只有长久呆望着水面了。
　　不知多久以后，忽然感到有人扯住了我的袖子。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姐姐，”她轻声唤我，眼睛水汪汪的，直对着我。我素来对小孩子最没有脾气，也最没有招式应付，只好叹一口气，蹲下来，柔声问她：“什么事？”
　　“没什么……我娘睡着了，姐姐能陪我玩一会吗？”
　　我只好点了点头，她便欢快地拉住我的手，带我去她们的船舱。
　　小女孩的游戏不过那几样，不一会她便腻味了，开始拉着我问东问西：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竹沥。竹子的竹，你知道竹子么？是一种高高瘦瘦，很坚韧的植物，颜色是绿的。”
　　“我吃过竹笋。姐姐，那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我摸摸她的羊角辫，笑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姓的。——翎子，你姓什么？”
　　她偏头想了想，懊恼道：“我不知道。”
　　大约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也是如此一无所知吧。

　　天渐渐暗下来，翎子吃了干粮，乖巧地爬上床——帐里面侧卧着一人，想来是翎子的娘亲。我见她安静睡去，才悄悄退出来。
　　舱内空气不好，于是我只轻轻带上门，留一道缝隙透气。

　　船老大是个很不通情理的人，因而船上生活也拘谨无趣的很。
　　明明一群莺莺燕燕环绕，六七个镖师又是血气方刚，正适合演那些花前月下的戏本子。但不过傍晚时分，船老大就将灯火熄了个干净，只剩一盏孤灯，冥火似的在船头挂着。任凭月光再皎洁，也只有鬼话的气氛了。
　　我没有看见良辰美景佳人约的盛况，只好早早回去睡下。
　　躺下来，却无法入眠。

　　很久没有想到过师父了。
　　七岁，第一次见师父喝到酩酊大醉。她面色酡红，眼睛却比月光更清亮。她盯着我，一字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在乎任何人。”
　　她说：“不要相信我。最不能相信的人就是我……因为你时时刻刻跟着我，我便时时刻刻都可以杀你……但我不想杀你。”
　　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喝了又吐，吐了又喝。
　　她指着我：“竹子，你为什么不哭？你也应当哭……你不是没有爹娘吗？为什么你从来就不哭？”
　　我想了想，顺着她的话，眼泪落下来。
　　如今再回首，已经记不起当时是为什么哭泣。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敲门声，我半睡半醒，勉强应了一声。
　　是翠花的声音：“竹沥姑娘，你可醒着？”
　　我微恼怒：“刚才未必，但你这么一叫，现在已醒了。”
　　披上衣服从舱里出来，这才听到有兵戈相击之声。
　　翠花道：“那边兴许出了什么事，姑娘该去看看。”他一向笑容和煦，难得像这样表情严肃，我有些疑惑，但无暇细问。

　　不久，我便清楚了翠花一反常态的原因。
　　原本不太想多管闲事的，但那气息实在太过熟悉，恐怕与翠花是同道中人。所以他不便出面，才让我去看看。
　　甲板上已是一片狼藉。有几人倒在地上，天色昏暗，辨不清衣着相貌。我还来不及过去探一探他们的鼻息，就看到了作祟的妖物浮在空中。

　　那是一只黑羽大鸟。

　　它扑扇着翅膀升到高空，爪子里抓着什么，作势要扔下来。我盯着它扇动的黑色翅膀，目测距离，觉得有些无计可施。
　　等它得意似的又向上飞了一段，突然松开爪子丢下手中重物，我才发现——它抓着的，竟是翎子。

　　我慌忙奔过去，然而却只来得及用风阻一阻她下落的速度。
　　“砰”的一声闷响。
　　血肉模糊，血流成河。

　　翎子躺在地上，她的血浸湿我的衣衫，溅上我的脸颊。
　　那些血，像火焰一样红亮的刺眼。淋在身上，同样是火烧火燎的疼痛。
　　我本修习风术，五行缺火，但此时却觉得五脏六腑烈火熊熊，要将我径直烧成灰烬。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
　　风刃有意识般，不受我控制的从我袖中飞出，直击长空。

　　黑毛畜生叫了一声，听在我耳里好像嘲笑。
　　它俯冲下来，像是要再度扑向翎子。我忙护住翎子，挥袖放出两道风刃逼开它。它飞高了些，盘旋两圈，就在我捏紧了符咒准备击落它时，它毫不留恋地上升一截，然后，径直向远处，飞走了。
　　无暇顾及那妖物。我低头看着翎子，她躺在血泊里，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周围站着不少看戏的人，却没有人上来救一救她。我情不自禁尖叫：“有没有大夫？救一救翎子！”
　　连喊了好几声，周围的窃窃私语越发大声，却始终没有援手。
　　“大夫呢？大夫！”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叹息：“姑娘，她……没有希望了。”
　　我猛地转过头，意图从人群中找到说这丧气话的人，却忽然觉得周遭摇晃起来，一片模糊。极力忍住晕眩，我尖声喊叫：“翎子的娘亲，她在哪里？”余光看见有人慌慌忙忙地跑去找。
　　没有大夫愿意援手，我只有自食其力，蹲下来，试图检查翎子的伤口，却只是沾了一手血，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一会有人跑回来，满脸紧张之色：“她……她娘……”
　　“什么？”
　　“……她……她娘……早已死了……”
　　我呆了一瞬间。
　　就这一瞬间，便有人推我离开翎子，一边说：“节哀顺变。”

　　我想起翎子说“我娘睡着了”时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我想起她们的船舱里似乎有些异味。
　　我想起翎子爬上床，有个人影侧卧着，一动不动。
　　我想起翎子从天而降，鲜血……扑面而来。

　　有人嚷嚷：“妖孽往那边去了！”
　　有人拿着武器，跟着跑过去。
　　有人围着我和翎子，不断地叹息。
　　有人拍我的肩膀，似乎向我说着什么——我看得见他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我听得见远处人声鼎沸，尖叫怒喝叫骂。而身边的一切声响，却传不进我的耳朵里。好像天地裂变成两个时空，将我的心情和知觉统统封印。
　　我……这是在哪里？

　　直到，又一个牺牲者，他的血向我袭来。

　　那些扶灵人中的一个，他的白衣被血染透，直直地摔在我面前。
　　他犹自睁着眼，我甚至觉得他在看着我。他说：“姑娘，你是术士，帮帮忙。”
　　他眼神清澈，黑白分明。

　　我这时才觉得全身都痛起来，仿佛出窍的灵魂终于回来了。
　　握紧拳，站起来，一步一步僵硬地挪向喧闹处。

　　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
　　师父和我经过好一场恶战，她满身鲜血，却指着一地死伤，对我说：
　　“你记住，同情是弱者的行为。”
　　“你的哭泣，你的软弱，都救不回他们的性命。”
　　“若你真的惋惜不舍，不如斩妖除魔，替他们报仇。”
　　她逆着光，笑容很淡：“当然，若你认为，即使替他们报仇，他们也难以死而复生……所以报仇无用……那么……我也没有办法。”
　　“术士，也不能逆天而行。”
　　她把手杖递给我，我接过来。

　　因为连连得手，那妖物已经猖狂起来，竟连众人的攻击都不予回击，只是轻易地避过，直向目标而去。我顺着它飞行的方向看，没想到，居然是那具棺材。眼见着妖物拎起棺材，就要腾空飞起，几个扶灵人立刻红了眼，疯了似的扑过去。
　　我见它逐渐飞高，再等不及最佳时机，劈手就攻过去。
　　妖物微微一缩，闪避开了，那一击却正好打在棺材上，于是棺材裂开，棺材盖落下来，露出里面的一张脸。
　　妖物不由得有些慌神，调整姿势，平托住棺材，像是生怕棺材里的尸体也掉出去。
　　我一时有些猜不透它的用意。不知它要一具尸体何用，就算是尉昭国质子，这人也早已死了，早已失去价值。
　　但无论如何，它杀掉翎子，恐怕只是为了引开众人的注意。
　　我看了看扶灵的几人，都攥紧了拳头，满脸悲愤。反正那孩子已经死了，再挨一两次攻击或者掉下来，也不会有比死更可怕的结果。于是我捏了个诀，趁妖物调整身体，又向它击去。
　　它来不及避开，被直直击中，棺材没了支撑，加速掉下来。
　　扑通一阵水声，妖物和棺材相继远远地跌进河里，挣扎了两下便沉得不见了。
　　棺材里的尸体却脱离开来，向船砸过来。

　　打扰了他的安眠，我微有愧疚，就顺手用风托了托他的尸体，然后扑过去接住。
　　却感觉到……
　　那尸身……竟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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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5.24修文ING，希望打斗场面有进步。
5.25空行问题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