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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南都故梦 ...

  •   永历七年正月初七,是故国的传统节日——人日,前明黔国公府的宠儿沐昭乐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故都——金陵城。只不过现在,它有了另一个名字,江宁,江南安宁,可江南真的还安宁吗?
      大报恩寺的浮屠依然在一片迷蒙中闪烁着微光,鸡鹅巷里,天津桥前,质朴的金陵人依旧坐着小舫穿梭于繁华的秦淮河中,可这里却再也不是故国从前的江南了,更不是王维和白居易诗里那个魂牵梦绕的江南了。那个诗里、画里、梦里的江南早已成为了八旗骑兵铁蹄下的残垣断壁,莫说是士大夫的馆池园寓,就是佃农所植的桑槿树的青叶也早已经被殷红的“朱砂”给淋染浸透了。曾经的灯景繁华和绚烂烟火,也不过是山野遗民心中那一段不堪回首和无法诉说的六朝旧梦。
      再一次途经黔宁王府时,这个占地十五亩有余的大府第已然不是昭乐熟悉的家了。在这座两百多年的大宅旧院,不知埋葬了多少沐家阖族的悲欢与哀乐。西草园唐昌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甚至还埋着父亲沐启辰为她准备的出嫁酒,十二年了,还未曾有开封的那一天。可惜西平侯沐启辰到死也没喝上,而昭乐的母亲姜令妧,更是连女儿的及笄礼都没能参加,就因时疫而早早地撒手人寰了。
      崇祯二年端阳节,昭乐出生在沐家一艘特别制作的画舫上。那天是重五端阳节,秦淮河两岸格外的热闹,游人塞绝道路,舟车络绎不绝,至中夜方才散去。在金陵城里,龙舟不在于竞技的速度,而在于华美精巧,能够在万千灯火中惹人青眼一观。而游人之兴,更在于观人观画舫观灯火,而绝非仅限于龙舟竞技。
      临近生产,姜令妧本该待在家里安心养胎,可是她喜欢热闹,从小就这样,没人能拗得过她的倔强脾气。如果有的话,那一就是她的母亲纪夫人了。
      万历四十年正月,身怀六甲的纪夫人在上元客栈养胎,她的夫君姜曰广当时已经是举人了,正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准备考进士。为了备考明年的春闱,他不得不将怀孕的妻子和几个儿女寄住在开客栈的朋友家里,以此将心思都用在专心读书上。
      而在这一年的上元节傍晚,姜令妧出生了,老姜从苍头那得了消息,就急忙赶回客桟看望新出世的女儿和刚生产的妻子。朋友们也都来祝贺他,已经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的他,笑着对朋友说:“我平生未中三元,今日小女所生之地是在南都上元县上元客栈,而今日又是上元节,可见她已经替我中了三元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送礼的送礼,饮酒的饮酒,老姜招待完朋友和同门,就跑去看望妻女了,只留下弟弟姜曰陵继续照顾来道喜的客人。
      三载之后又是三载,可连考了两年会试的姜曰广皆是名落孙山,而小令妧却已经是金陵城里有名的调皮鬼了,别的小孩子都道她是厕神紫姑转世,给她取绰号叫“姜紫姑”。一开始小阿妧还不服气,要去找他们算账,可后来她就习惯了,不再生气,而是直接朝他们泼泔水,不停地搞恶作剧。几个姐姐谁都管不住她,弟弟姜令川还帮她逃避母亲的责罚,不到八岁她已经把上元县的横纵几条街廊都逛了个遍。
      万历四十七年,姜曰广即将参加第三次参加会试,将要北上顺天时,姜令妧跑来对阿爹说今年春闱一定会考什么,还把几本书塞进他的包袱里。大家都哂笑她,只有大哥姜令昆没有这样做,反而夸她以后一定会是班谢那样的大才女。
      几个月后,姜曰广真的考中了进士了,大家又都认为这是令妧的功劳,反过来夸赞她。可这次大哥却没再像上次那样夸她,三妹令娴不解,问令昆这是为什么呢?令昆笑而不语,只是把几本书递到令妧手里,让她好好学习。姜曰广回到家后问起令妧为何会知道今年春闱考什么的原因,令妧只是笑着把自己收集的邸报拿给阿爹看,上面圈圈画画了好些字。姜曰广转头对夫人说:“令妧果真有班谢之才,更不输提萦那样的女子,而我从前却不了解她,比不上她的兄长,这是我做父亲的过失啊。”
      天启五年,刚刚世袭的黔国公沐启元送他弟弟沐启辰去南京国子监读书,而此时的姜曰广正在国子监担任博士,给学生们授课讲学。
      沐启元笃学好问,至午时常常不思饭食,拉着姜先生的衣袖请教问题,一问就是一个时辰,因此老姜也不能按时归家。但姜曰广却很喜欢他,认为他不输南都的其他勋贵公子,是个可造之才。
      后来这也就成了一种习惯,纪夫人就让令妧去送饭,一次两次对于她来说也就罢了,可是时间一长,她就不耐烦了。她派自己的贴身丫鬟姜百灵去国子监打听原因,当她得知有这么一位“不知死活”的贵公子时,就决心“报复”他。
      每年冬至前后,金陵都会下雪,雪深数尺,人不能行。姜令妧就挑了一个大雪天,来整这位从云南来的贵公子。她知道沐府的小丫头沐疋也会来给沐启辰送午饭,就诓骗沐疋,让她把饭给自己一起捎带过去。姜令妧在饭菜里放了大量的辣椒油,又把束发带解下当绳子,让百灵去骗沐启辰说沐疋踩空摔雪里了。
      沐启辰哪敢多耽搁,向老师告明情况,直接放下书飞跑了出去。可刚要迈出门槛,他就被姜令妧和姜千媛拉起的绳子绊倒了,直接摔进了雪堆里,吃了一大口雪。见沐启辰摔倒,姜令妧赶忙把绳子收起来,装起了好人,一脸和气地说:“沐疋已经回府换衣服了,她托我把饭菜带给你,你赶快吃吧,都快凉了。”
      已经摔得有些恍惚感的沐启辰没有任何怀疑,心里满怀感激,打开饭盒就吃,却越吃越不对,直到大汗淋漓,嘴唇红肿,姜家主仆三人仰头大笑他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不知如何适从的他把饭盒一扔,就开始大口啃起雪来,这样姜令妧笑得更加放肆了,也把他爹姜曰广引了出来。
      姜曰广十分生气,见女儿又开始“重操旧业”,就操起门口的扫帚要打她,但姜令妧早已经对此轻车熟路,立马和百灵和千媛跑没影了。姜曰广只好让下人把沐启辰扶进室内,并让人叫沐府的阮侍卫把他接回去。
      第二天,姜曰广就领着女儿到沐府来赔礼道歉,一来二去之下,姜令妧和沐启辰就从刚认识时的几面之缘变成了成天打闹的“死对头”,经常令老姜烦恼不已。直到天启七年正旦这一天,当沐启辰领着聘礼来姜府提亲时,姜令妧的几个兄姊都十分惊讶,只有令妧完全没当一回事,让父亲接了礼,自己又跑出去玩了。
      对于嫁人,她完全没有什么概念,但是能和一个知根知底、再熟悉不过的人过日子,总比她见过的那些完全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女孩子要好得多。
      崇祯元年七月初一,两人完婚了,在锣鼓喧天、爆竹一串又接着一串的迎亲队伍里,身着凤冠霞帔的姜令妧在自己及笄之礼过后一年零六个月嫁进了沐府。可是婚后的两个人却再也没有吵架过,他们开始都有些“谨小慎微”地维护这段关系,由相敬如宾的夫妻变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佳友。那一刻,姜令妧知道自己选对了人也嫁对了人,到死她都未曾后悔过这个选择。
      崇祯二年,怀孕已有数月的姜令妧仍然坚持处理家中的事务,沐府的产业她都亲自打理,还让当年的小丫头沐疋跟在身边学习。沐疋是沐启辰的亲侄女,也是前黔国公沐启元的嫡长女,现任黔国公沐天波的亲姐姐。每次想起当年的事,姜令妧就有点后悔,要是当初沐疋写信给他爹沐启元告状的话,自己的脑袋可能都保不住了。
      沐疋却没有什么歪心思,她是真把叔母令妧当母亲来看的,两人相处地也很好,似是母女,更胜姐妹。端阳节的这一天,姜令妧就撺掇沐疋给自己说情,这才让西平侯沐启辰松了口,同意晚上带她们去看灯观船。
      可巧的是,沐昭乐就在这一天诞生了,当母女平安的消息传来,再次感到焦急的沐启辰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是重五日出生的孩子,常被人说会给父母带来厄运,甚至克死双亲。所以沐启辰为了让这对母女以后不被流言所伤,就隐瞒了昭乐的真实的生辰时间,比原来的时间说晚了两个时辰。
      昭乐也就成了五月初六出生的孩子,从一出生她就有了两个生日,幸与不幸也就都在后来变成了过眼云烟,只有金陵的一花一草,一灯一桥才能在梦中化作永恒的记忆,在睡着后从昭乐的眼角缓缓淌出。
      华夏衣冠都不在了,可是热闹还在,可是看热闹人都不一样了,除了各式各样灯、千变万化的烟花,金陵城里的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就连后湖的鲫鱼也成了寻常之物,味道都没以前好了,制作美食的人变了,美食也就成了寻常巷陌里的无名清欢了,而至于至味,还得是故人家里的好吃些。
      可是金陵城里又还有多少前朝故人呢?连故宫都长满了野蒿,成了豺犬之窝,这金陵到底不像以前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没变的话,那一定是内秦淮附近的房价了,长安居大不易,金陵居小更是不易。以前在达官旧卿都会在桃叶渡买一处居所,方便去故宫当值,可如今没了旧卿,桃叶渡附近的宅第还是令人望而却步。
      回想起从前与映淮姑姑住在太平里的日子,每日轻舟出游,对于昭乐来说,那真是既难忘又深感难过。母亲病重时曾拉着父亲的手,想把刚守寡的映淮姑姑托付给他,让父亲再娶,却被他一口拒绝,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婚后吵了一架。而那时昭乐就守在门外偷听,眼泪止不住地掉进汤药里,她害怕母亲看见她掉眼泪的样,更害怕母亲尝出汤药里别样的苦味。
      她想跑回厨房加点糖,却转头碰见了堂姊沐疋,堂姊拉着她的手一起进了厨房,接过汤药后轻轻放下,一把抱住昭乐,两个人相拥而泣,久久不能停止。
      后来昭乐听说去大报恩寺祈福特别灵验,于是深夜偷跑进寺中为母亲祈福,又为了躲避僧人匆忙之下跑到了报恩寺塔上。永乐大瓷器果真冠绝四洲,那一夜,整个灯火通明的金陵城都倒映在昭乐的眼眸中,就像大报恩寺塔倒映在秦淮河里一样,而当秦淮河中耀眼而夺目的漪波不停地泛涌时,昭乐的眸子中也同时泛起了闪烁的泪光。
      几年来的辗转与流离早已让这位少女的心颠簸碎了,泪水时常情不自禁地涌出,比阴晴无定的天空还要恼人,可更恼人的却是来自西南边陲和东南沿海的惨淡消息。明朝明朝盼明朝,王师何时不再遥呢?今夜星河如旧,故梦如昨,可帝畿却还笼罩在一片黯淡的乌云之下。
      假使上天真的有灵,可不可以再让我一睹曾经的烂漫京华呢?假使上天还不知道这人间的罹难,忽晚的南风啊,你可不可以为我捎一封由四十万黎元的泪水所蘸染的信给那无声无息的天帝呢?当年梁武帝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却没有一个寺院能让侯景的屠刀停下,原来一千多年后的金陵亦然如此。
      今年是昭乐亡国的第九个年头了,江南的烽烟熄复灭,燃复烬,就如春草一般,只见绿茵不见红蕊,可不叫人烦闷吗!这么多年,踌躇观望的人渐渐失去了信心,内心铿锵的人渐渐老去,而那些忠肝义胆的人也渐渐殉了从前那个只属于“肉食者谋之”的国了。反观那些首鼠两端、朝秦而暮楚的“前朝旧卿”虽身居高位,甘为胡虏之犬牙而吸髓于旧民,终将会被史笔一扫而尽,跌进燕子矶下的漩涡中,随江东去而不会有配享先贤祠的一天。
      历史是可以改写的,宫阁是可以拆毁的,黎民是可以愚弄和镇压的,但是那深藏于骨血中的五千年的炽热是永不熄灭、永远赓续的。就像这古老的金陵,虽遭百火千兵,历经无数次的毁与建,都依然挺立在秦淮河畔,丝毫没有湮灭进历史的尘埃里去。这里有无数人的故梦,更是无数人的山河,就像今夜倒映在秦淮河的星光一样,亘古不变,永世流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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