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城》长北北

1、第 1 章

　　严宁被闹钟吵醒，看了眼表已经八点钟了，她拿着牙桶和洗面奶走出房门，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落在手上。远处的梅里雪山顶雾气蒙蒙，有头黄牛慢悠悠的从她面前经过，脖子上的铃铛阵阵作响，尾巴一晃一晃。严宁吸了吸鼻子，味道属实不太好闻。

　　收拾妥当，严宁走到楼下，客栈的一楼是个餐厅，说是餐厅实际能点到菜式不多，早上无非是稀饭鸡蛋米粉，中午和晚上有回锅肉盖饭等这种简单的菜式。

　　严宁拿过菜单扫了一圈，点了一碗酸菜米线一壶酥油茶，将菜单还回去的时候搓了搓手指，也不知道是多大岁数的菜单，上面一层油。

　　上雨崩的风景不错，客栈的窗户都朝向群山，风从山谷中吹来，直直的扑到人脸上。餐厅中央有几大瓶暖壶，里面装着热水，周围一圈长椅，靠着长椅摆着几张木头桌子。严宁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捧着热水暖手。

　　“你的朋友还没起来呢吗？”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话，伴着淡淡的烟味。严宁一个激灵回过头，被呛了一口烟气。始作俑者一手搭在窗棂上，粗糙的手掌与长久风吹日晒的木质窗框一样干燥，他笑，末了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

　　“不环保，容易引起森林火灾。”严宁气没喘匀先呛了他一句。
　　韩军不置可否，从正门绕过来到厨房低声说了声：“哥，来碗番茄鸡蛋面。”
　　酸菜米线好了，韩军顺手给她端上来，然后另开了一桌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

　　“谢谢。”严宁回答了他刚才提出的问题： “不太清楚，应该还没醒。”
　　“你跟他强调了一天早上九点出发了吧？”韩军问。

　　“说了。”严宁夹了一筷子米线，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硬。严宁问他：“您在这儿吃饭花不花钱？”
　　“花，花得少。”向导的番茄鸡蛋面也上来了，他搅拌了一下一口下去半碗。
　　“我们是不是得包您饭钱。”严宁问。
　　向导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用了。”

　　怎么个不用法，当时跟旅行社谈的就是进入雨崩村之后要包师傅的餐费。
　　问一句说一句，向导低头吃面也不做解释，严宁看着他的脑瓜顶无言，索性继续吃米线，给她省钱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快九点钟了，该出发去徒步的人早就出发了，饭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低头默默吃饭，严宁没话找话道：“番茄鸡蛋面好吃吗？”
　　向导说：“好吃。”

　　酥油茶上来了，严宁拿了两个杯子，给向导倒了一杯，向导说：“不用了谢谢。”
　　严宁也不管他拒不拒绝，把杯子放他桌子上低头玩手机，用余光瞄了一眼，向导将玻璃杯子捧在手心中慢慢喝。

　　严宁给许开富发信息问他怎么还不下来。五分钟后许开富回了一句马上。十点钟许开富终于收拾妥当下了楼。

　　向导穿着件黑夹克背了一个丑丑的蓝色双肩包尽职尽责的跟他们讲解：“今天我们要去的是冰湖，徒步大概要7-8个小时。雨崩村平均海拔3800，冰湖被称为梅里雪山圣湖，由雪山融水汇集而成，湖水为深绿色冰凉如翡翠一般，春夏秋冬景色各不同。”

　　许开富有点喘：“不会在这儿高反吧？”
　　向导说：“一般是不会的。”
　　“什么叫一般？”昨天进雨崩村的路走了八个小时将许开富折磨的够呛，今天早上起来哪哪都不舒服：“能叫救护车吗？”

　　“去年过年的时候有个女孩来徒步，不听劝在飞来寺晨跑跑了六公里，到雨崩村的晚上就不行了，大雪封山救援车进不来，最后谈的价格一千五村民用骡子加上吉普车运出去，我在医院守了一晚上，第二天家属坐飞机过来接的人。”向导说：“但是五六年就碰见这么一例，如果你爬不动，花点钱有骡子给你运出去。”

　　“都怪你，非得来什么雨崩村。”许开富脸色惨白跟严宁说，他有200多斤，身上背着八瓶矿泉水，从上雨崩村走下去到一座白塔寺庙，许开富坐在地上，将登山杖扔到一边，拧开一瓶水一口气喝了一半，拿出氧气瓶开始吸氧。
　　面对许开富的指责，严宁置若罔闻。

　　白塔上面挂着经幡，周围零零散散的摆着几个玛尼堆，建筑小小一座。
　　“这里是整个雨崩村看星星最好看的地方。”
　　严宁走到寺庙门口推了一下门，锁着。向导说：“僧人们都回家了，你可以顺时针转一圈转经筒。”

　　严宁看着那边坐在石头上的许开富说：“你吓唬他干什么？”
　　向导说：“没吓唬他。”
　　“不会是因为之前行李的事儿吧？”严宁绕着白塔转了一圈，手搭在转经筒的木头把手上，带着转经筒滚了一圈又一圈。

　　向导不说话。
　　“小气鬼。”严宁笑。

　　“我真没拿。”向导说。
　　“我知道。”严宁觉得好笑：“你不怕我告诉他啊？”
　　向导抬起头。
　　严宁一时无言，向导的皮肤黝黑眼睛澄亮第一次直视她,他不是很高，笔直的站在她面前只比她高一个下巴，却生生显出了俯视她的意味。

　　许开富听说她要去雨崩村是很不高兴，严宁有想让他知难而退而退的意思，没想到许开富竟然也没说什么。他干客栈这个行业比较久，人托人以一个比较实惠的价格联系了这边的一个包车地陪，把他们从丽江送到雨崩村，在丽江酒店的楼下，严宁见到了这次短途旅程的司机。
　　牙齿真白，严宁想，应该不是汉族人。

　　许开富自己就有四个大小不等的行李箱，加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成箱水、睡袋等等，摆了一地。严宁走过去拎起一个轻飘飘的布袋放到后备箱，应该是许开富新买的登山鞋。

　　许开富点了根烟递给他问：“怎么称呼？”
　　司机将齐腰的大箱子塞到车后备箱：“叫我阿军哥就行。”

　　“阿军哥？”许开富笑：“您多大岁数？”
　　阿军又拎了个箱子答：“三十三。”

　　“还真是哥。”许开富说：“看起来不像。”
　　可能是因为阿军的皮肤黝黑紧实，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头总是微低，只能看见长长的睫毛，脸上的表情常常吐露出点沉默质朴的意味。
　　多少有些没经过打磨的蠢劲。

　　许开富拉了她一把说：“你让他搬就行。”
　　声音不小，阿军肯定听见了，严宁有些尴尬，阿军倒是没什么反应，从她手中接过背包说：“我来吧。”

　　后来进雨崩清点物品的时候，两个背包，五个箱子，两个布袋子和三个纸袋子都齐全，倒是许开富刚买的一个印有沃尔玛的白色塑料袋不见了，里面东西不值钱，只是一些自热米饭香肠饼干零食。

　　许开富说是阿军往车上搬的时候漏掉了，理应让他赔。
　　阿军说他没有，可以去查酒店监控，他把所有行李都搬上车了。

　　许开富给酒店打了电话，查监控，不凑巧的是酒店摄像头所涉及的位置正好卡在行李堆边缘，没照全，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许开富心存诟病。
　　看来阿军也是。

　　严宁不自主的后退一步半晌问：“你怎么会叫阿军，你不是藏族吗？”
　　“韩军。”向导摇头：“汉族，但是有一半藏族血统。”

　　怪不得。

　　严宁转过头喊道：“许哥，休息好了吗？”

　　许开富拄着登山杖起身。
　　穿过一片平坦的草地，地势开始变得泥泞了起来，韩军总是能找到最为干燥的土地，脚上的军胶鞋干干净净，严宁不动声色的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走过的小道。

　　“艹。”许开富将鞋从泥里拔出来：“我这双LOWA是新的，还能不能洗出来了。”
　　向导默不作声的走在前方，许开富快走了两步站在他身侧问：“你知道这双鞋不？”
　　向导摇摇头。
　　许开富指了指自己的鞋：“这是LOWA，两千多。”
　　向导说：“哦。”
　　许开富接着说：“你们平时都没见过……”

　　远处的参天大树下流淌着一条湍急的河流，旁边有个巨大的转经筒，严宁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打断他们：“阿军哥。”
　　韩军和许开富同时抬起头看她。

　　严宁指着那条溪流问：“那叫什么河？”
　　“就是从冰湖留下来的水。”韩军说。
　　这不算是个好回答，严宁点点头。

　　接着往下走，真正开始爬山了，地势变得陡了起来，也并没有约定俗成的小路，全靠着石头和树根往上走，走上一个小时也看不见一个人，山路错综复杂，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指示牌告诉他们方向，只知道向上爬。
　　向上爬就是方向。
　　沿途看见藏民养的牦牛、骡子、山猪、马、奶牛如履平地悠闲的走过去，而他们这些两脚动物则气喘吁吁，其实韩军还好，呼吸平稳速度不慢，走上一段路就停下来等他们一会儿。严宁也还算可以紧紧的跟在韩军身后。

　　许开富则时刻观测着自己的运动手表，一旦心率超过160就大喊一声：“休息一会儿。”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韩军停下脚步，站在山坡上，看着远方，严宁站在他身边点了点脚下的石板问：“这是村民们修的吗？”
　　韩军好像被人粗暴的从沉思状态拉了回来，张口：“啊，什么？”

　　严宁重复了一遍。
　　韩军不知道从哪捡来一根长长直直的木棍充当登山杖，指着一米长手腕粗的树根说：“不是，这是大自然的馈赠。”

　　“宁宁，放首歌。”许开富休息好了。
　　严宁拿出许开富放在她那里的音响，许开富连上蓝牙，放了一首重金属摇滚，跟着音乐摇头晃脑。

　　韩军转过身继续向山上爬。
　　严宁要跟着韩军被许开富叫住：“宁宁。”
　　“我之前说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怎么说辞职就辞职呢？你这三十万块钱还没有回本，多亏啊。”许开富呼哧带喘的追上她，在Linkin Park的背景中大声说，肥厚的手掌大力的拍了拍严宁的肩膀。

　　严宁微笑：“许哥，这之前都说好了，不是钱不钱的事，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这不是休息？我客栈都不管了，跟你来爬这野山头。”许开富嘴里的热气呼到她脸上，严宁躲了一下身子，许开富装作没看见。
　　“许哥，咱们合同之前说好的两年为期，我那三十万是可以退的不是吗？”严宁说。
　　“我没有说不退啊，只是你也知道咱们客栈上次装修花了不少钱，现在疫情生意有多难做。我现在手里真没钱了。”许开富说：“我说这话，不是想坑你钱，咱俩高中同学，知根知底的，我难道还会骗你？”

　　严宁笑：“当然不会。”
　　许开富说：“这就对了嘛，这次旅行不还是我花的钱？”
　　严宁默不作声。
　　许开富凑近她的耳朵说：“你跟那个韩军保持点距离，咱那一百多块钱的吃的他都能偷，得有多缺钱，还有啥他干不出来。”

　　严宁躲了躲，抬头。
　　清樾轻嵐，滃滃翳翳。那个丑丑的蓝色背包在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里不见踪迹，又倏忽出现。
　　严宁抬手拍了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