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幢二单元》玉髓心

2、明日心理咨询中心

　　坦白说，扬梓祁是被“明日心理咨询中心”这几个字吸引的。

　　以前的扬梓祁觉得什么心理咨询啊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脑子里的毛病需要别人帮忙治？脑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跟人聊天有什么用？

　　但后来他有些信了。离开上海来到这里以后，他明白了自己原来实在是日子过得太顺遂，无忧无虑，脑子好或者不好，都能开开心心过下去，哪还会有什么心理问题呢。

　　现在不一样了……扬梓祁转头看了看扬梓婷，在心里叹了口气，带着婷婷往这个地址赶。

　　人寿大厦是南二环上建得比较早的一栋大型写字楼，所以在十分现代化的建筑群里略显陈旧。但它的规模很大，分东楼和西楼，东楼全是中国人寿及其下属的一些分公司，西楼则是租售出去的写字楼，中间以一个商业中心分隔开来。他们要去的明日心理咨询中心占据了西楼的20层一整层，扬梓祁和扬梓婷乘电梯坐到20层，一出来就看到了设计精巧而雅致的前台。

　　前台的年轻女孩化着淡妆，显得精致又让人舒服。她笑眯眯地问兄妹俩：“两位好，请问有预约吗？”

　　扬梓祁摇了摇头：“我们是来找……”他回忆了一下容老太写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只有名字，并没有提到这个人的职业或职位，扬梓祁只能怪硬邦邦地说：“尹廷深，先生。我们是来找这个人的。”

　　“尹老师啊，一定又是别人介绍的吧，尹老师口碑太好了。”女孩露出了一个“我明白的”笑容。扬梓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女孩拿出访客登记表，他有些呆愣的大脑终于明白女孩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不、那个……我不是……”

　　扬梓祁还没说完，前台女孩就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后，活泼地笑道：“哎呀！尹老师，你来得正巧啊！是访客介绍来的新访客，指名了找你的！”

　　扬梓祁和扬梓婷同时向后望过去，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来人是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很难判断年龄，看着年轻，但气质十分成熟，长相也非常英俊，未语三分笑，给人一种很有亲和力的感觉。

　　“两位好。”他向兄妹俩打了个招呼，然后将目光更多地放在了扬梓婷身上。

　　扬梓祁心里跳了跳，心想这个尹老师应该是看出了婷婷是需要接受咨询的那个。

　　“外面冷，我们进去聊吧。许佳，”尹廷深招呼前台的女孩，“麻烦你倒两杯热水过来，再拿两个暖手袋。”

　　说着，他伸手引导兄妹俩往里走，完全把他们当成了来咨询的访客。扬梓祁犹豫了一下，他虽然心急着找房子，但婷婷同样让他相当挂心，如果妹妹能恢复原来活泼的样子，那也比什么都好。

　　他看了看婷婷一副犹犹豫豫、难以自主的样子，咬了一下嘴唇，朝尹廷深点了点头，带婷婷跟着尹廷深往里走。

　　尹廷深可能是刚接待完上一位访客，接待室里的熏香味还没完全散去。室内有刚被打扫过的痕迹，拉到顶的百叶窗帘和空无一物的小桌都泛着一种不太自然的干净。尹廷深开了灯，打开室内的加湿器，招呼兄妹俩坐下。

　　刚一落座，许佳就快手快脚地端着热水进来了。她显然十分擅长做这种事，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拿着一个毛绒材质的暖手袋，动作毫不吃力。尹廷深帮她把托盘上的两个热水杯分别端给兄妹俩，就听到许佳说：“尹老师，暖手袋只有一个了，另外一个怎么都充不热，应该是坏了。”

　　“还有两个在白老师那里吗？”

　　“嗯。”

　　“没事，”尹廷深接过她手里那个硕果仅存的暖手袋，“行了，你去忙吧。”

　　许佳乖巧地关门离开。尹廷深顺手就把暖手袋给了扬梓婷，对她笑道：“今天外面风挺大的，吹久了脚会冷的。你可以把这个放到外套里，过一会儿脚就能回温了。”

　　扬梓婷小声说了谢谢。尹廷深又转过眼珠看了看扬梓祁，然后转身从办公桌上拿了个杯子递到扬梓祁手里：“没暖手袋了，不好意思。这个给你捂手。”

　　扬梓祁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尹廷深，刚想说我用手上这个捂就行，尹廷深就说：“前台的热水是适合入口的温度，拿来捂了手再喝就会有点凉了。没关系，我这个是保温的，你拿着捂吧。”

　　扬梓祁没了话，接过尹廷深手里的保温杯，也说了声谢谢，发出来的声音听上去和婷婷刚才说谢谢的声音有点像。换做是以前的扬梓祁，可能不会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多想什么，但这半年多以来扬梓祁已经对周遭的人和事产生了过多的反应，他抱着尹廷深的保温杯，感受到冻得发僵的手指慢慢回温，脑子里恍恍惚惚地想，这个尹老师很擅长用温和的方式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这个判断几乎贯穿了扬梓祁后来的全部人生。

　　“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尹廷深放松地斜靠在办公桌沿，微笑道。“我叫尹廷深，三十岁整，中级心理咨询师，在这里工作快四年了。今年我接待了……”他想了想，“大概两百位访客吧。”

　　见兄妹俩都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尹廷深的笑容更明显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吗？”

　　2010年不像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视心理健康问题。那时候还有许多人将接受心理咨询的人当做“脑子有病”，社会对于心理健康的重视程度远不如现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来到心理咨询中心接受咨询，确实令兄妹俩有些惊讶。

　　“主要是因为我们这里不像北上广深那样的一线城市，市里没有很多专业的心理咨询中心。我们差不多是全市唯一一家，也是开办时间最长的心理咨询中心，和省立医院也有一些往来。所以全市，甚至是省内其它城市的想要接受咨询的访客都会来这里接受咨询。”

　　说着，他微微偏过头，打量了一下风尘仆仆的兄妹俩：“两位……原来在一线城市工作过吗？”

　　扬梓祁和扬梓婷对望了一眼。扬梓祁鼓励般地朝妹妹点了点头，希望她能抓紧机会和尹廷深多交流一下。

　　扬梓婷明白哥哥的意思。她不自觉地捏了捏怀里的暖手袋，用发紧的嗓子小声说：“我、我们是上海人，来这里也就半年的时间吧……”

　　可能是扬梓婷说话的声音有点小，尹廷深走近了些。他身高腿长，近距离过来会让人感到一些压迫。但尹廷深很有经验了，他一过来就坐在沙发旁的一个矮脚凳上，高度上反而比扬梓婷更矮了。

　　“也不远。我是在上海念的大学，饮食生活习惯，还有生活节奏什么的，其实挺不一样的。你们从上海过来，会有不适应吗？”

　　“还、还好……”扬梓婷缩着身子吐出这两个字，尾音都有些颤抖，然后就不愿开口说话了。

　　尹廷深依然淡淡地笑着，没有逼问扬梓婷更多，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扬梓祁。扬梓祁很克制地叹了口气，接过了婷婷的话头。

　　“我们本来在一家咖啡工作室工作。我专业学的是咖啡品鉴，来了这里之后找到了这份工作，然后把婷婷也带进了公司做文员。”

　　“我们公司和店铺是分开在不同的地方，所以我们工作时间一般不常能见面，婷婷……”

　　扬梓婷把自己缩成了更小的一团，几乎像是一只受伤的麻雀。

　　性|骚|扰。还可能有被性|侵的经历。尹廷深根据她的肢体动作和反应迅速做出了判断。这个女孩也不一定将所有的实情告诉了她的男伴，尹廷深眯了眯眼，心里大致有了一个猜想。他出声打断了扬梓祁的话：“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兄妹吗？”

　　“对，我是她哥哥。”

　　“好的，”尹廷深从矮脚凳上站了起来，转身回到办公桌，一边拉开抽屉一边说：“这样吧，二位先填个资料表，然后我分别和二位聊一下，”他看了看桌上的钟，似乎正在计算时间。

　　扬梓祁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进行下一个环节的话，很可能就要谈到收费的问题了。他赶紧打断了尹廷深的话：“那个……对不起，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您说……”

　　尹廷深抬起头来看他。

　　“我们是容老太介绍过来的。”

　　扬梓祁刚一说完，尹廷深愣了一下，随即全身都紧绷了起来，本来温和笑着的脸也瞬间沉了下来。

　　这现场无遮挡的川剧变脸让扬梓祁吃了不小的一惊。他眼睁睁看着一个英俊潇洒的电视剧男主角半秒钟之内就变成了大反派，尹廷深眼角的笑纹像被熨斗熨了一样消失不见了，深深的眼窝里射出鹰隼般的目光。

　　“容老太？”尹廷深直起身，微眯起眼睛看向扬梓祁和扬梓婷。感受到了他气质的变化，扬梓婷小小地吸了口气，本来就紧缩起来的身子缩得更紧了，本能地往扬梓祁身后躲过去。

　　扬梓祁也瞬间感到遍体生寒。他一边靠近婷婷，用半边肩膀挡住她，一边朝尹廷深点了点头：“我们……是想租房子，刚才一直没说清楚，真的不好意思……”

　　可能是感受到了兄妹俩的胆怯，尹廷深挑了挑眉，放松了身体，视线也平和了下来。兄妹俩松了口气，但仍心有余悸地、警惕地注视着尹廷深绕到桌子前，站到他们面前，虽然不再阴沉了，但仍是面无表情，刚才的亲和力完全不复存在了。

　　“老容那儿没房子了？打主意打到我房子上了？”

　　他管容老太叫“老容”啊……扬梓祁心想，然后点了点头：“容老太说要等到过年后才知道有没有房子能空出来，但我们……等不了多久了。”

　　他感觉得到尹廷深极具重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压得扬梓祁有点抬不起头来，只能低着头，硬着头皮用尽量真诚的语气恳求：“我们也是没办法……刚来这里半年就遇到这种事，我没什么存款，又没地方住，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婷婷又……”

　　扬梓祁看了妹妹一眼，只觉得黯淡的前路上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荆棘。他的肩背不由自主地佝偻起来，像是被沉重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

　　“您能不能……通融一下？帮我们找个负担得起的房子住？我也是没办法了……”

　　说到最后，扬梓祁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加湿器还能发出轻微的声音散出水雾，扬梓祁的声音也快听不见了，表情也快看不见了，只有极强的悲哀、无助和绝望从这具本该洋溢着狂妄青春的身体上散发出来。

　　房间里许久没有再产生任何声音，就好像连三个人的呼吸声都停下来了。

　　也不知这阵沉默持续了多久，扬梓祁好不容易艰难度过了刚才那一阵看不到边的难过和绝望，抬起头来就看到尹廷深那一对极深的眼窝又射出鹰隼般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扬梓祁吓了一跳。

　　“我还奇怪呢，老容从来没有介绍人到我这儿来要我租房子，为什么会介绍你过来……”尹廷深低低地说，脸色变得相当意味深长。扬梓祁不懂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丝丝胆寒难以散去。

　　“那、那个……”

　　扬梓祁还没说出什么来，尹廷深就扬了扬眉，再一次转开身，回到了办公桌前，刚才那令人胆寒的神色又散去了。他自如地说：“那这样吧，如果你们没什么事，就等到我下班，跟我一起去那套房子看一下。其实我也很久没去了，里面什么状况，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兄妹俩都没想到他突然这么好说话，面面相觑了一下之后同时对他点了点头。尹廷深笑了一下，但不是那种很有亲和力的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节性的表情，俗称……皮笑肉不笑。

　　他为兄妹二人拉开门，带他们去了茶水间。明日的茶水间是一个半开放的空间，L型的吧台里有咖啡机、冰箱和微波炉，柜子里装着一些小零食和速食餐点。落地窗前摆了一个阶梯型的花架，每层摆着种类不同的盆栽绿植，有些长势旺盛，有些奄奄一息，仔细看盆里还有一些隔夜茶的残渣。整个空间用一个竖型的百叶屏风和办公区域隔开，屏风下面是一组布艺沙发，供员工休息使用。

　　“你们先在这儿休息，茶水和点心自取就可以了。我今天没有晚班，再接待一位访客之后六点钟就可以下班了。”

　　尹廷深说着，把许佳叫了过来，让她给扬梓婷的暖手袋再充个电。许佳蹦蹦跳跳地过来，跟兄妹俩打了个招呼，又蹦蹦跳跳地跟着尹廷深离开。扬梓祁隐隐约约听到她小声跟尹廷深说：“你看到他的腰带了没有？GUCCI的耶……要上万呢！”

　　尹廷深咂了下舌，打断了她的话：“叫你不要研究一些买不起的奢侈品。”

　　扬梓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带，确实是那条GUCCI的鳄鱼皮。他自嘲地笑了笑，全身上下也就这条腰带值钱了，穿衣服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什么品牌价格，从员工宿舍里搬出来的东西总共只有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那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乱糟糟的……他从来也不擅长整理，因为以前从来不需要自己整理……

　　婷婷也是。他们兄妹并没有什么生活技能，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兄妹俩，从没想过生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需要为了租到一套低廉的房子而四处奔波、低声下气。

　　好累啊……做普通人原来是这么累的感觉吗……

　　前所未有的疲惫让扬梓祁不堪重负。他看了看婷婷，久违的温暖舒适的无人环境让婷婷也放松了下来，她手脚已经回温了，怀里抱了一个沙发上的抱枕，正缩在柔软而暖和的沙发上发着呆。

　　扬梓祁也松了口气。奔波了一天，疲累的感觉随着暖意蔓延到全身各个角落，他挨着婷婷，同样将身体缩在沙发里，慢慢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