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幢二单元》玉髓心

10、天台

　　后来回电话给扬梓祁的时候，尹廷深这样对他说：

　　“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妹妹的身体状况有起伏也确实和情绪有关。我和她聊过，她心里有拖累了你的内疚情绪，虽然你们兄妹感情确实好，但也会造成她一定的心理负担。”

　　尹廷深的真实目的是让扬梓祁别离他妹妹太近，一天到晚和他妹妹待在一起，只能让那姑娘的状况越来越差。这话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对扬梓祁说，就算说了，他也不会信。之前尹廷深在电话里和容老太说了很久，对于这件事，他心里已经有了定计。

　　扬梓祁现在差不多把尹廷深当做半个恩人了，尹廷深说什么他都觉得对。听了对方这样说，扬梓祁在电话这边点头如捣蒜：“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该上班上班吧。你把你自己过好了，你妹妹心里的那块石头就会轻一点。”尹廷深说，“另外我还想问你，之前我说过房子里有漏水的声音，你们住进去之后还有吗？”

　　扬梓祁心里一紧，脊背上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有、有的。我白天基本不在家，婷婷也没说白天有滴水声，但是晚上睡下之后，我经常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行，我知道了，过两天我晚上过来看看。”

　　“看……房间吗？我仔细看过了，其实没有哪里漏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声音。”

　　“不是房间。我问过我一个朋友，她说让我最好去天台看看，可能有人偷接水管什么的。我以前也确实没上去看过，倒是问过物业，不过这儿的物业费一平米才两毛钱，这种事他们根本不管。”

　　“那……我上去看看吧。”

　　尹廷深思考了一下，才回答：“白天没声音的时候你去可能也没用，晚上……最好别一个人上去。你要去的话还是跟我一起，把灯提上，不然太危险了。”

　　扬梓祁深以为然，其实让他晚上一个人上天台，他是绝对不敢的，即使现在他仍然常常被滴水的声音从睡梦中吵醒，但人总是天然觉得自己的被窝是个结界，在发生危险的时候可以成为自己唯一的铁布衫。

　　挂了电话之后，尹廷深先给容老太发了条短信，以防万一让她找个时间把天台的门锁了，免得扬梓祁一个人提前去了天台。容老太答应得很干脆，然后让他抽空过来见面。

　　“听着容易，真做起来，可不是像你想象中这么简单的。”容老太的家里仍然一片像是积着永远干不了的水，尹廷深踩着休闲鞋都觉得有点打滑，简直没法想象这么个老太太是怎么在这满屋子滑脚的地砖上稳稳当当走路的。

　　“我再确认一下，”尹廷深一边查看容老太交给他的东西一边问，“你是确确实实不可能露面，绝对没有搭把手的可能，对吧？”

　　“绝对没有。”容老太的声音异常铿锵有力，“如果我出手了，”她转过脸，环视了一下这屋子里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正在走着的钟表。

　　她只是这样朝着它们扫了一眼，一刹那，这些钟表的走针同时疯狂转动起来，速度快得肉眼几乎不可见。

　　一时间，钟表走针的机械声、电子声响成一团，快到几乎失控。尹廷深的视觉和听觉同时被这疯狂的场景扰乱，天旋地转的感觉和强烈的耳鸣同时袭来，他头疼欲裂的同时又感觉到十足的恶心，就连端正地坐在沙发上都成了非常困难的事，尹廷深几乎要用出全身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抱住脑袋痛苦打滚。

　　然后，又是一刹那，那些钟表们又突然从疯狂中停了下来，等到尹廷深终于从这可怕的感官酷刑中好转过来之后，再去看那些钟表，它们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着它们机械的、准确的、勤勤恳恳的工作。

　　咯啦、咯啦、咯啦、

　　嘀嗒、嘀嗒、嘀嗒、

　　比尹廷深剧烈的心跳规则多了。

　　“就会像这样，”容老太终于把她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说了下去，“一切都乱套了，没人能受得了。”

　　无论是谁，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状况，都会觉得心有余悸。尹廷深也不例外。冷汗早已沾湿了他的底衣，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他早就知道老容不是什么一般人，但也就是从此时此刻起，他才意识到这个“不一般”到底意味着什么。

　　容老太仍是刚才那副样子，表情和语气都没什么变化，但是听在尹廷深耳朵里，就觉得经历了刚才那一出之后，这老太太说的每个字在他心里都会经过放大处理。

　　“所以你要很仔细很仔细地听我说，上去之后，你每个行动也都要很仔细很仔细，稍有不慎，都可能会招来很大的麻烦。”

　　容老太说得很详细，但因为她描述的许多细节都是尹廷深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他仍然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明白自己究竟会遇到什么。

　　“还行，你脑子聪明，到时候机灵点就行了。”容老太看起来倒是很满意尹廷深这个“学生”，但在尹廷深走之前，她还是再度叮嘱道：“记住了，跟你一起上去的是‘骸体’，在那种状况下，骸体永远比你危险，你的注意力最好放在他身上。”

　　“我知道。”

　　和尹廷深约好去天台查看的当天，扬梓祁其实也颇为紧张。前一天白天上班之前，他抽空去天台看了一下，可惜天台的门已经锁了。他发短信把这件事告诉了尹廷深，尹廷深回他说不要紧，他会找物业要钥匙。

　　扬梓祁稍放下一些心，但另一种紧张也随之升了上来。这天他早早和老黄请了假说要准时下班，但过年前本来就是旺季，整个网点都忙得脚不沾地，上次因为婷婷的病他还请了一天假，活儿根本干不完，等到他好不容易下班，其实也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到家的时候，尹廷深正在房间里和婷婷说话。

　　“哥哥回来啦！”扬梓婷笑嘻嘻的，精神看上去果然不错。扬梓祁连忙对尹廷深道歉：“对不起啊尹老师，实在太忙了，我这已经是……”

　　“不要紧，”尹廷深好像真的很不放在心上，“我正好和你妹妹聊聊。她这两天状态好了很多，对不对？”

　　话说到最后，尹廷深转头问扬梓婷，暗含的意思是希望她本人来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扬梓婷点头回答：“是好了很多，白天的时候一点都没有不舒服或者没力气的感觉，晚上还有时候会惊醒过来，会出点汗，上次医生不是说有点盗汗也没什么大问题嘛。早就跟哥哥说了，不用太担心我。”

　　扬梓祁很高兴。尹廷深看了看表，眼看着就要到容老太告诉他的时间了，他悄悄摁了一下外套口袋，确认东西已经带好了，然后他对扬梓祁说：“你把灯找出来，我们差不多可以上楼了。”

　　“好。”扬梓祁把那盏原属于尹廷深的手提灯提了过来。看得出他有点紧张，但还是叮嘱妹妹：“你好好在家，我带了钥匙，你困了就睡，不用惦记着给我们开门。”

　　扬梓婷很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再嘱咐哥哥注意安全，然后把扬梓祁和尹廷深送出了门。

　　六楼到天台的这段楼梯基本没人上去，这栋单元楼毕竟不同于普通的单元楼，大家都听说过六楼那个诡异的死过人的故事，所以一般连六楼都没什么人上来，更别说天台了。

　　楼梯上积了很多灰尘，尹廷深用手提灯的光往脚下照，只看到一排脚印在楼梯上来了又去。

　　扬梓祁就在他后方一点，也注意到了尹廷深的目光落点。他对尹廷深说：“这应该是我踩的，就是那天我本来想上来看看，结果发现门锁着。”

　　尹廷深拿出了钥匙——并不是他从物业那儿拿的，而是容老太给他的，这门本来也是容老太按照尹廷深的意思锁上的。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老式的铁栅栏门，丝毫没有防风的效果，但打开门之后，站在门口的尹廷深和扬梓祁仍然感受到一阵冷风猛然刮了过来。

　　扬梓祁全身的寒毛都立刻竖了起来，本想迈出去的脚步立刻停步不前。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尹廷深，这个人的脊背仍然挺得很直，至少从扬梓祁的角度看过去，他觉得尹廷深完全不像自己这样，被一阵冷风就吹得动摇起来。

　　尹廷深把手提灯交给扬梓祁，一手推开门，率先跨上了天台，扬梓祁也跟了上去。今天从白天开始天气就十分不好，阴云布满了整个苍穹。现在夜幕降临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转，抬头看过去，无论是月亮还是星星，都不见踪影，整个天台漆黑一片，显得十分阴森。

　　风很大，扬梓祁甚至感觉手上提着的灯都被吹得有些晃。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这时候冷风吹得人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扬梓祁牙关都觉得有些打颤，他勉强活动了一下被风吹得有点僵的脸，扯出一个笑容对尹廷深说：

　　“有、有点冷啊……”

　　但没有人回答他。扬梓祁奇怪地看向尹廷深，才发现从迈上天台开始，尹廷深就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

　　“尹老师……？”扬梓祁转到了尹廷深面前，去看他的脸，才发现尹廷深面容僵硬，一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天台的一角，表情能用可怖来形容。

　　扬梓祁不自觉地也随着尹廷深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尹廷深盯着的方向竖立着一个方形的大东西，一片漆黑中看不清颜色和材质，但是挺大的。

　　那是什么？扬梓祁脑中疑惑，但现在他更在意的是尹廷深这像是着了魔一样的表情。他伸手在尹廷深面前晃了两下，尹廷深仍然毫无反应。

　　因为尹廷深的眼睛里看到的根本不是扬梓祁，甚至不是此时此刻的天台，而是一个白天。

　　十几年前的一个白天，他死去的母亲也像现在的他一样，登上了天台。同样是因为房里一直传来漏水的声音，却一直找不到哪里漏水。

　　她上来查看是不是天台的水箱在漏水，而那个时候，她登上的那个天台明明白白有个方形的大水箱。

　　现在的尹廷深也看到了。方形，铁皮，他记忆中家里的自来水的确有一股铁的味道。但同样他也记得很清楚，当年警方调查他妈妈死因的时候，因为他妈妈是被淹死的，所以也调查了整栋楼的供水情况，那时候警方也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这栋楼的楼顶没有水箱。

　　那他眼前看到的这个……是什么？

　　尹廷深不自觉地追随着母亲的脚步。他想再碰一碰她、拉一拉她的手，但是母亲的脚步永远踩不到尹廷深的方向。她径直往水箱走过去，可还没有过去，天台上就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吹得尹廷深睁不开眼睛。等他勉强睁开、再看向母亲的方向时，清瘦的女人已经被平地卷了起来。

　　“妈！！！”尹廷深朝着母亲大声叫，但是她显然无法回应，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狂风了，天台上竟然平地卷起了气旋，如同海边上的“龙吸水”一样，一头连着天际，一头连接着那个方形的大水箱。

　　而尹廷深的母亲，正被卷在龙吸水的气旋正中央，被卷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妈！妈妈！！”尹廷深疯狂地往上跳、试图伸手去够气旋里的那个被带走的女人，那女人被带得越来越远，尹廷深只能跑向她、不断地跑向她。

　　直到他被一个身后的一个力气扑倒在了地面上。

　　“尹老师！尹廷深！！！”

　　扬梓祁颤抖到破音的人声似乎离他很远，又离他很近。尹廷深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之后才终于从十几年前的幻象中清醒过来，这里不是白天，不是十几年前，而是此时此刻的，夜幕下的五幢二单元天台。

　　而他摔倒的地方，是天台的边缘，刚才他似乎正在往天台的尽头跳过去，结果被扬梓祁硬是扑倒在了天台边缘的水泥台上。

　　半条腿堪堪地悬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