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金丝雀自投罗网》叶落秋生

5、chapter5

　　十岁那年，我的父母离世了。他们葬身于深海，尸骨被鱼类啃食殆尽，从此不再在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

　　听抱着我痛哭的管家说，他们在海上冒犯了海神，神明的怒火将他们永远留在了汪洋大海中。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总是不堪一击的，就像蝼蚁在人类的脚下被随意碾死。

　　人们在神父的带领下进行祷告，祈祷他们早日升上天堂。我垂眸听着周遭隐隐的啜泣声，内心无波无澜，甚至还有些想发笑。

　　我还没得及将他们做的事情如数归还给他们，他们就已经先走一步了。这让我有一种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但更多的，是一种畅快与解脱。

　　管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那些试图觊觎艾尔家族财富的人大部分都被挡在门外了。但仍有一些漏网之鱼，不管不顾地要往庄园里闯。

　　每当这时，管家都会义无反顾地挡在我的面前，就像每一个英勇无畏的勇士与忠仆。

　　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又是如此合乎情理。我开始接受艾尔家族的事务，并逐渐将一些略显重要的事情交给管家去做。

　　良主与忠仆，看起来真是一段不错的关系。

　　所以当我将利刃刺入管家的胸膛时，他满目诧异，喘着粗气问我：“少……爷，您、您在…干什么？”

　　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并对他这段时日的照顾表示感谢。

　　他听后愣了愣，忽地低垂着头笑了起来，“原、咳咳咳——原来少爷都知道啊……还真是低估少爷了。”

　　看在他帮了我不少的份上，我配合地回道：“知道什么？知道你将他们故意引上船的事情吗？”

　　是的，那场海上风暴并不是纯属意外，而是有人精心谋划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人为“制造”出来一个意外。

　　管家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无力地闭上了眼。

　　实际上，我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管家自以为是的嘴脸十分令人厌恶。他自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的样子，就像被杯子盖住的蚂蚁毫无方向感地乱爬，却无论如何都爬不出去，只能囿于一方小小天地

　　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我每天都要重复眼前单调又乏味的一切，时间仿佛自从那天后就一直凝滞下来，死水般的生活直让人感觉与死亡也无异了。

　　这庄园里的一切都像是因为一个巨大的错误才被授予我的，我心惊胆战地享用着这一切。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耳畔总会传来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就好像远古的神明在你的耳边低声呢喃着晦涩难懂的神语，你无法听懂这种不知名的语言，但你的心底却无法自控地升起一股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这种感觉简直坏透了。我从不信奉神明，却无法抵挡那股天生的压迫。

　　直到那天，洛狄忒来到束缚我的牢笼。

　　这是一座“被施了法”的庄园，所有人、所有物都会离我而去，强行留下那些终会离去的东西，只会让我徒增一些不必要的情绪。

　　在洛狄忒来到之前，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想要留下的东西。甚至说，就连我——也可以随着庄园消失不见。

　　或许因为那两个消失在海上的亡魂，冥冥中，我感觉我已经和这座庄园融为一体了。离开这座庄园，我的心里就会变得空落落的，就像从骨血里抽出一根骨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又或许他们已经化为亡灵，对我施加了魔法，将这座庄园的命运与我捆绑在一起——就像他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那天洛狄忒小心翼翼地撞入了我的视线，对我而言，他是个“庄园以外”的人，不受庄园魔法的束缚，能够在外界广阔的天地肆意遨游。

　　他们是从一个篱笆的缺口处钻进来的——懒惰的佣人失职了。

　　他的妹妹惶惶不安地攥着他的衣角，他紧张地看向四周，生怕被人发现兄妹俩的冒犯与无礼。

　　他俊秀的眉眼中露出一种别样的坚毅，这是我在身边的人身边从未看到过的。

　　我身边的人大多分为三类，一种是像我的父母，只将我看作一件用以完成目标的物品；一种是对我战战兢兢的佣人，他们大多害怕我，生怕我一个不高兴，就会像对老鼠一样对待他们；还有一种是我不得不报以虚伪笑容的“朋友”，他们在利益往来中就像野兽，我要精打细算才能从他们的口中夺取一点好处。

　　而洛狄忒属于那小部分的第四类。这第四类包括很多种人，甚至不一定是人。

　　那些让我兴起逗弄心思的小宠物、那些在我眼里还算乖巧顺眼的“朋友”、那些忠心不二的侍卫与仆人……他们全都可以列入其中。在多数情况下，我会给予他们“庇佑”，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我的玩具。

　　最初我以为洛狄忒是一种类似兔子绵羊的动物，尽管眼中有着不服输的意志，但微弱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撑他活下去。

　　将他留下来的两个月里，我没有见过他一面——那时的我认为他和我挂满墙上的动物标本本质上是一样的。

　　与其费尽心思取得洛狄忒的好感，不如让他像那些标本一样，长眠于这座庄园。反正那些靠近我的，最终都会被这座庄园吞噬——真是让人心生不快。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庄园后的一座假山旁再次见到了他。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一切只是因为那天阳光明媚，久违地让我有种能够触摸到那种名为“希望”的东西的错觉。

　　池子里的游鱼游得欢快，我却无聊得快要长草。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绝对会呆在花园里的凉亭内，而不是脑子一抽跑到这里来赏鱼。

　　我面无表情地吩咐一旁的佣人将池子里的鱼捞出来送到厨房，并让他告诉厨师今晚饭桌上必须要出现这几条鱼。

　　正当我转身欲离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也不知道哪来的杂种，里斯少爷分明不喜欢你这杂种，竟然还将你们留在了庄园里，你们可真是走了大运！”

　　我心头微动，被勾起了一点兴趣，在假山后透过那小小的洞眼看清外面的光景。

　　洛狄忒与一个高他一头的青年对立而站，右手轻轻拦在蒂尔面前，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护着蒂尔。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人，凶狠的眼神衬得双眸像炸开了花的血珀。他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连眼中那抹罕见的红棕色也轻轻颤了起来。

　　我忽然想在这烈日底下再多待会了。这里一定会上演一场好戏。

　　那青年背对着我，我离得又有些远，因此我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依稀听见了“妹妹”“伺候”之类的字眼，便将对话推出了七八分。

　　洛狄忒听后明显变得更加异常，那双红棕色的双眼此刻红得仿佛要凝为实质的火焰烧死眼前的人——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不知是深思熟虑后，还是一时兴起，他将那毫无防备的、比他高一头的青年推进了池子里。

　　没了青年的遮挡，洛狄忒那双独特的双眸蓦然撞入了我的眼帘。

　　洛狄忒垂下浓密的睫羽，遮住了仿佛在流动的红棕色——就像那天在我脚下溅开的血花。我的心尖忽地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流过，那感觉就像沸腾的血液在我的体内被再次烧开了。

　　在此刻，我仿佛有了一种找到同类的兴奋感。

　　但同时，我清醒地知道，洛狄忒绝不可能是我的同类。

　　他像一个懵懂的恶魔，睁开红色的双眸，第一次看见这世界的善恶。分明是邪恶代名词的恶魔，却总是憧憬人世间的善，于是他披上羽毛，化作最美丽无害的金丝雀，试图融入人世间。

　　可是人类心中的恶意太多了，恶魔被一次次冒犯，终于被触及逆鳞，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也只有这时候，恶魔才会露出他原本的模样。

　　新上任的管家不一会便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了，他来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洛狄忒为什么要推人。

　　洛狄忒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躲在洛狄忒身后的小蒂尔见状急得不行，脱口而出便道：“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我看见洛狄忒轻轻拉了拉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管家明显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洛狄忒正要开口，我从假山后绕了出来，对管家道：“我看见那家伙是自己掉下去的，你有什么问题吗？”

　　管家对我行了个礼，垂着头不敢抬起来，“没有问题，先生。”

　　余光中，我瞥见洛狄忒脸上的惊讶与轻微的困惑。挥手让管家离开后，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视线正好与我的撞上了，下一瞬便慌张地挪开了视线，耳根都染上了一抹红。

　　什么恶魔？他更像一只骄矜的金丝雀。

　　我心想。

　　平日里需要呆在特制的笼子里，定时换上精细的吃食，在笼子里铺满柔软的垫子或羽毛，偶尔会从笼子里飞出来转几圈，以免身体太过虚弱。但在受到威胁或惊吓时，又会毫不犹豫地攻击眼前的敌人。

　　唯有在主人面前，它才能放下所有防备。即便主人有什么坏心思，它也只会懵懂地用柔软的发顶蹭蹭主人的手心，鸟喙小心翼翼地在主人的手心啄吻，乖巧地讨好主人。

　　那日以后，我吩咐管家处理好那青年，并将洛狄忒替代青年的位置——那青年本是在庄园内服侍的一个佣人，至于现在他是被调到庄园外或是另作打算，这都得要问管家了。

　　洛狄忒对他的“新工作”适应得很快，似乎也正乐在其中。

　　他与以往的佣人不同，有时候我甚至没有吩咐下什么命令，他便会自觉地准备好一切。比如某日我心血来潮想要骑马，还没等我走到马棚，洛狄忒便已牵着马走了出来。

　　我心中万分清楚洛狄忒此刻的依恋与信任都来自那日天我心血来潮的举动，但这宛如金丝雀依偎主人般的讨好在我心里渐渐架起了一个小火堆。

　　这火堆愈烧愈旺，在洛狄忒跟着蒂尔离我而去时燃烧到极致，它将我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琴弦烧断，又告诉我关于独属与占有的美好。

　　或许我不该给予他太多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