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只鱼游过》马励

1、初次相见

　　“吱……”的一声，门轻轻地开了一条小缝，一团白色的烟雾从门缝中飘了进来。我想要坐起身看个究竟，身体却似乎不听使唤，僵硬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猛地间看到胸前有一双手轻轻地、缓缓地左右摆动着，那双手光洁如玉、修长美丽，却绝对不是我的手！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怔怔看着那双依然慢慢左右摆动着的手，定了定神，猛地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抓住了那双手，触感柔软温暖，却更让人毛骨悚然，我惊恐地大吼：“你给我滚，要不然我杀了你！”耳边突然响起了悦耳的钢琴声，我一个战栗，醒了过来。

　　皎洁的月光透过丝质落地窗帘，将整个房间蕴在柔和的光线中。我平息着狂乱的心跳，抬起放在胸口的双手看了看，又看向门边，门依然紧紧关着，终于舒了一口气，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坐起身看了看窗外，窗前树影婆娑，想了想之所以会做刚才的梦，大概是因为昨天看了一期考古节目的缘故。某地挖出一具女性的干尸，尸体在出了棺材后，便风化变黑，解说员描述的出土时如何栩栩如生的样貌早已难寻踪迹，只留下了似包着黑色油皮的干瘪尸体，最引人注目的是放在腹部的那双手，干枯如树枝，又细又长。

　　但是……这么晚怎么还会有钢琴声？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难道又是他？我倏地坐起身，跳下床，穿上拖鞋，打开门走了出去，下了楼，顺着墙壁蹑手蹑脚走着。这时就看见妈妈的身影从另一侧闪了出来，快步走到走廊北侧倒数第二个房间门口，敲了门，等了半晌，似乎并无回音，妈妈推开门走了进去。我慢慢挪着步子，这时就听见房间里传来妈妈和缓的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子钦？”

　　我竖起耳朵，屏息等着，半晌，没有回音。

　　这时又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那个房间，是萧叔叔，就听见他说，“你怎么又这么晚回来，你阿姨一直不睡，就等着你。”

　　妈妈的声音：“没事，他没事回来就好！”

　　半晌，还是没有回音，我又往近走了走，贴近了门边，就听见萧叔叔叹了一口气，“别管他了，梅玲，早点睡吧。”

　　妈妈的声音，“好吧，子钦，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去看看学校。”

　　两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关上房门。从始到终，钢琴声都不疾不缓富有节奏地响着。

　　萧叔叔一出门，便看到了站在房门一侧的我，温和地笑着，“是不是被吵醒了，笑妍？”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刚好做了个噩梦，”指了指那间房门，“幸好被他的音乐叫醒了。”

　　妈妈扭头看着我，“是不是害怕？要不要妈妈陪你一起睡？”

　　我摇摇头，“不用，你们早点去睡吧，晚睡对身体不好。”

　　妈妈点点头，“好，笑妍，你也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去上学。”

　　我重重点点头，看着两人相依着向前走去。

　　萧叔叔边走边摇头，“这孩子每天半夜三更回来，还要弹钢琴，吵得别人都睡不好。”

　　妈妈挽住萧叔叔的胳膊，“没关系，大概是生物钟还没调过来，就让孩子适应一段时间吧。”

　　萧叔叔依然摇头，“梅玲，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就这样让着他，会把他惯坏的。”

　　妈妈温和地笑着，“子钦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他心里什么都明白的。”

　　萧叔叔扭头看着妈妈，没有言语，两个人相偎着走进环形走廊一侧的另一个房间里。

　　我走到那间房门口，深吸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看向窗边。高大的落地窗前摆着一架通体透白的钢琴。

　　非常轻柔的音乐，旋律优美，涌动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我静静欣赏着曲子，也欣赏着弹着琴的那个人。

　　午夜的月光从窗边斜照了进来，丝丝缕缕萦绕在他的周围，浑身仿佛镶了一层金色的光边。从一旁看去，细密的黑色发丝间、线条优美的侧脸上晕着柔和的光芒，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跳跃，点点星光在跳跃的手指间明明灭灭。

　　一切就好像还是在梦中，虚幻而不真实，心中的琴弦似乎也随着他修长的手指上下波动，过于专注的眼神渐渐恍惚起来，感觉他似乎越来越远。脑中渐渐浮现出那个用竖琴谈着《镇魂曲》的弥美，外表异常淡定，傲慢无情，内心却充满着深切的忧伤，而当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的时候，就会明白，再强的人也是不堪一击，因为情感具有摧毁一切的巨大威力。

　　萧沁，你也是这样的吗？

　　曲子在一阵如流水般的连续音符后戛然而止。奔腾的激流突然静止，万籁俱静，我的视野渐渐清晰，就看见对面坐在钢琴边的年轻男子合上琴盖，缓缓起身，向外走去，经过我的身边时，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并不存在似的。

　　我自嘲地笑笑，就算是空气，也会在呼吸中感受到它的存在，我真是连空气都不如。

　　“喂！”我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

　　正走到门口的他停住脚步，双手插在裤兜里，回身看着我。

　　猛然间被他这样看着，我刚刚想好的话突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侧着身，直视着我，弧线优美的眼眶中镶嵌着黑幽的眼仁，让我不禁感叹造物主的神奇，竟能造出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可是当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却感觉到无形的压力，让人不敢和他对视，只想着能够尽快逃开。

　　不，不能逃开，我强自抬起头，迎着他的注视。

　　他似乎没有耐心再等着我的下文，准备转身离开。

　　“喂！”我又叫了一声，我今天必须得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他停下动作，双手依然插在兜里，双腿微分，直视着我：“陆笑妍，我有名字。”

　　他终于说话了，略带着一些其他味道的发音，有点像一个普通话相对说得比较好的外国人，说普通话时却依然带着一些腔调的感觉。我心里窃笑着，面上却还是维持着不变的表情，扬起下巴：“我知道。”

　　他看着我，眼神淡漠，却没有动，似乎在等着我说话。

　　“你以后晚上可不可以不要弹钢琴？”

　　他唇角稍动，眼中显出些许不耐，“说重点，关于我们以后的相处问题，有什么想法说吧。”边说边向后轻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抬眼看着我。

　　没想到他会料到我想和他说什么，有些惊讶，迅疾又恢复如常，“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觉得我们以后也是一家人了，应该好好地相处才对。”在我说到“一家人”时，似乎看到他的唇角轻轻扬了扬，虽然只是细微的动作，我也读出了其中含着的一丝讥笑。心下不由地气恼，“你态度端正点好不好？”

　　他冷哼了一声，直起身，转头似乎就要离开，我却不依不饶，“喂！”

　　他转过头，盯着我，“陆笑妍，我似乎应该提醒你一下，在中国只有老夫老妻才会这么称呼。”

　　“啊！”我愣住了，如果这是他是在说笑，那么就是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说的最不好笑的冷笑话。

　　他却好像一下子心情愉快了许多，“那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好，趁势追击，“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以后多顾忌一下别人的感受，别天天夜半歌声的，扰得别人都睡不着觉。”

　　他眉毛轻挑，“夜半歌声？”偏头想着的时候，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似乎觉得我这个比喻很有意思。

　　我冷哼，还真以为自己是夜半歌声，“宋丹萍是夜半为想念的爱人唱歌，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向我，黑幽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光亮，然后就见他踱步向我走了过来。

　　他眼神中的晶亮让人心惊，他……他……他要干什么？我惊恐地向后退，他的速度更快，我急速向后退，直到靠在钢琴边上，“你……你要干什么？”

　　他不言语，直走到我身前，紧挨着我，居高临下看着我，然后慢慢举起右手，绕过我的脖子。

　　“啊，你……”被他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我只觉得连出声都很困难。

　　他揽住我的脖子，头慢慢向下倾，“你天天听我的琴声，觉得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双手撑在钢琴上，强自镇定地和他对视。

　　他微微一笑，揽着我脖子的手收得更紧，他的脸和我的脸只有咫尺距离，“那么现在想到了没有？”

　　“住……住手，萧沁，我让你住手！”我不断向后仰，双手推着他，上身完全躺在了钢琴上面。被他那直视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我直起身，双手抵着钢琴琴盖，抬起头，迎视着他，“算我自不量力，不该遭惹你，请你让开，我要回去睡觉。”

　　“我以为你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和我说。”他缓缓说着，带着诱哄的意味，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的胸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在梦里，就好像他刚刚将我从那诡异的梦境中唤了过来，在延续着另一个梦境一样，一时间很难分得清梦境与现实，他的脸这么近，却似乎根本看不清确切的样子，直到他直起身来，周围的空气又开始了流动，我才清醒了过来，“嗯，是的，我确实还有话说。”

　　他将双手插在兜里，很是悠闲地看着我，“说吧！”

　　“嗯，我想说……”被他这么一搅合，想说什么倒一下子组织不起来了。

　　他盯着我半晌，大概是觉得我很难说出下文，便转过身，慢慢踱着步子向门口走去。

　　“萧沁！”我急忙叫了一声。

　　“嗯？……”他停住，转身看我。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警示意味，赶忙说：“萧沁，我想说的是……想说的是……”直起身，盯着他的眼睛：“虽然我妈妈是你的继母，但是我希望你能对她好一点，她真的是很关心你的。”终于说完了想说的话，舒了一口气，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依然是那样淡淡地的表情，不以为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稳步走了出去。

　　我舒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身旁的钢琴，在月色下散发着惨白的光芒。轻抚着琴盖，冰凉光滑的触感，竟让我想起了他，冰冷，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是在相册里。从妈妈一嫁给萧叔叔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存在，可是这么多年却都没有见到他出现过，直到去年，我在萧叔叔书房找书看时偶然看到了一张照片，就摆在书桌上显眼的位置，妈妈说是萧叔叔收到的电子邮件，而她去冲洗出来摆在这里的，她知道，萧叔叔很想念这个儿子，一直盼望着他能回来。相片中的他侧身站在欧式风格的街道边，穿着黑色的半袖衬衣，天蓝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扭头看着镜头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中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十四五岁的样子，却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在满是白皮肤蓝眼睛的人群中，他显得异常引人注目。

　　一个星期前，他回来了，家里人都很高兴，特意举行了欢迎宴，萧叔叔的亲人和朋友来了很多，当天人们等了他很久，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亲眼见到他，却已预感觉得他会这么做，虽然只是看到他的照片，却已从他照片中那种神态传递出的信息隐隐感觉到了一些……具体什么样子，还无法说的出来，不管怎样，总是要面对的，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我总是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使他回到这里，我的生活也一样继续，所以我并不在意他对自己如何，只是比较担心妈妈，从目前的状态看，前景真是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