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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港湾(正文完结) ...


  •   “季老师,这牛奶是非喝不可吗?”

      杭逸舟抱着温热的玻璃杯撇嘴:“昨天喝过了,咱们商量商量,两天一次行不行?”

      “牛奶是助眠的。”季凇在女儿脑门上轻轻戳了一指头,“而且喝牛奶对宝宝也好,我当年……”

      “……就是牛奶喝得多,生出来的我才又白又漂亮。”

      杭逸舟已经对这套说辞倒背如流,嘀嘀咕咕把杯子送到嘴边。

      她倒没多不爱喝,只是嫌喝完嘴里有股味道。

      季凇大大咧咧在杭逸舟床上盘起了腿,目送她小口小口喝牛奶,恍然觉得,她的小舟舟还是许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孩子。

      只不过,孩子长大了,马上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今天下午那个小邓,是这孩子的爸爸吗?”

      杭逸舟动作一顿,闷闷地“嗯”了一声。

      谈谈,你看看,这不就来了。当你的妈妈是一位老师,你就可以随时随地解锁被老师叫办公室谈心日常。

      “你回来这些天,我都没问过你关于它爸爸的事,但既然人家找过来了,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俩到底什么情况?”

      杭逸舟低头抿嘴,唇上一片白:“没什么情况,就是普通地谈了个恋爱……”

      “谈了多久?为什么分手?”

      “谈了一年多,后来他……求婚了,我不想结,就分开了。”

      季凇微微蹙眉:“他是知道你怀孕才求婚的?”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想跟他结婚呢?”

      经验丰富的季老师预判准确,且先发制人:“可别说你腻了,今天下午在公园,我还没老花眼。”

      大拇指在玻璃杯上来回磨蹭,清透的杯壁渐渐印上层叠斑驳的指纹。良久,杭逸舟慢吞吞回答道:

      “也不是不想跟他结婚……就是……不想结婚。”

      跟谁也不想结。

      她试图挺直腰板,跟亲妈掰扯一下道理:

      “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结婚啊,你看现在这么多年轻人选择单身,说明结婚并没有什么好处嘛……社会分工日趋完善,我们完全可以选择全新的生活方式……”

      “这些话,是说给潇洒自在的单身女性听的,”季凇眼一眯,目光犀利,“可不是说给单亲妈妈听的。”

      杭逸舟不服:“单亲妈妈怎么了,你不也是单亲妈妈吗?”

      “正因为我是单亲妈妈,才不希望你重走一遍这条路。”

      季凇望着女儿,语气微微凝滞:

      “不管我有多爱你,有些东西,是我给不了的。”

      “我不这么觉得啊……”

      杭逸舟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撒娇地爬上了床:

      “你给不了我什么?我的成长过程很完美呢。”她掰着手指碎碎念,“你看我现在,聪明、能干、美貌、自立,简直是当代优质青年范本。”

      “臭美——”季老师被爬上来的人拱得摇摇欲坠,连忙伸手将她扶稳当,“你慢着点……这么大人了还来这套……”

      妈妈的好大儿终于在她腿上躺成舒服姿势,季凇揽着女儿,幽幽轻叹:

      “给不了的东西很多啊。比如,我不能告诉你,一对处于正常婚姻状态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可能还在你心里,留下了一些不好的阴影……”

      离婚前那几年,她和杭丰野一天三顿饭的吵架。一开始还会着意避开女儿,到后面,两个人逐渐歇斯底里,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捋着膝头柔顺的长发,轻声说:

      “舟舟,你不觉得,你对失败的婚姻,格外敏感吗?”

      “这些话,其实五年前我就想跟你说了,可你当时跟邵家闹得太僵,我想那小子总归不是良人,也就没劝你。”

      “但是这次不一样。”

      “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一样,”杭逸舟自嘲一哂,“到最后,还不是都一样。你和爸爸当年,不也是很相爱的吗?”

      “是,很相爱。”季凇缓缓勾唇,平静道,“所以,我并不后悔跟你爸爸结婚。”

      “真的?”

      “真的。”

      季凇莞尔,眼尾泛起淡淡细纹:

      “你刚上幼儿园的那几天,我们一起去接你放学。两个大人,比孩子还激动,放学时间没到,就早早等在学校门口。小朋友排成一长队,歪歪扭扭的,跟着老师往大门口走。我们站在门外,拔着脖子使劲看,好像提前看到你能有什么奖励一样。”

      为了女儿跑过来先抱谁这件事,甚至真情实感地吃过对方的醋。

      之后的很多年,季凇每次路过那家幼儿园门口,总忍不住放慢脚步,回味那一刻的幸福。

      那时候,他们对未来尚没有产生重大分歧,生活的柴米油盐都透着乐趣。一家三口牵着手,走得慢慢悠悠。夫妻争论的焦点,是女儿今天爱谁更多,以及晚上去哪里吃饭。

      幼儿园小班的记忆,对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实在太过久远。杭逸舟两根手指绕在胸口,神情黯然:

      “幸福和痛苦,难道是可以互相抵消的吗?再美好的瞬间,也不过是瞬间而已。”

      “可人,就是在为这样的瞬间活着啊。”

      季凇低头看她:“登一座山,涉一段水,读一本书,爱一个人。那些美好的瞬间,是人活一世,最宝贵的体验。”

      杭逸舟无意识绞缠着手指,轻声说:

      “那如果……我放弃这部分体验,是不是也就不需要承担相应的痛苦风险了呢?”

      “小舟同学,你目前存在一个严重的人生观误区,亟需纠正。”

      季凇敛容,凝视女儿,神情严肃: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不结婚,就不会离婚,不开始,就不会结束,不拥有,就不会失去?”

      小舟沉默,小舟点头,小舟弱弱分辩:“这逻辑……有哪里不对吗?”

      “谈不上不对,但是这样处世,未免过于消极。按照这个逻辑,岂不是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了?”

      季凇无奈叹气:“可是舟舟,没有希望的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

      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窗外,娓娓道:

      “一件事情,有好坏两种可能,决定做与不做,不能因为畏惧坏的结果,而要因为向往好的结果。”

      “向往,让人心怀期待,让人在追求美好的路上不断努力,或许结局不尽如人意,但回头看,没有遗憾。一味规避风险,畏首畏尾,你将永远退而求其次,永远尝不到最喜欢的那个滋味。”

      身前绕圈的两根手指渐渐停住,杭逸舟垂眸,轻声呢喃:

      “比如……因为怕自己丢掉初心,被行业同化,所以干脆放弃理想,不做律师。”

      “是。”季凇理顺她松散的碎发,温柔问,“不做律师的这些年,你开心吗?”

      “……不开心。”

      过合同、谈业务、盯进度,项目完成时固然也有十足的成就感,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执拗地提醒着她:那不一样。

      你想做律师,始终都想。

      “做律师,其实真的挺累的。没有案子,自我推销,到处出差,失眠,还穷……”杭逸舟说到这,不禁弯唇,“奇了怪了,这种日子,怎么我反倒觉得还不错……”

      “你心里有答案,不是吗?”季凇挑眉,“既然你愿意重新做律师,为什么不试试接受他呢?大不了,像我一样,失败了呗。”

      杭逸舟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眼睛:

      “我怕……失败的代价太重,可能会重到……我无法承受。”

      耳畔陷入安静,温热的手指拢在她发间,徐徐摩挲着。

      良久,季老师释然轻笑:

      “人生,本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承受的。”

      / / /

      快捷酒店楼下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邓熙明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店里,安静地喝着啤酒。

      这家酒店在杭逸舟的小区对面,只隔一条窄窄的马路,他甚至依稀可以数出,哪扇是她的窗户。

      她的窗户黑着灯,应该是休息了。

      易拉罐在手里无意识地揉压,时不时发出清脆响动,他望着那个黑漆漆的窗子,不疾不徐,一小口,一小口,将啤酒喝掉大半。

      冰冰凉凉,很解渴,能浇灭心头繁复缠杂的思念和苦闷。

      “哪有人只喝酒不吃东西的。”

      满满一杯关东煮落在便利店狭窄长桌上,某位四个月的孕妇行动利索,一偏腿就坐上了高脚凳。

      熟悉的茉莉花香,让邓熙明有些恍惚:“你……你怎么会在这……”

      “肚子饿。”杭逸舟从杯里拿出一串丸子,一口咬下,“晚上没吃饱。”

      嘴里吃着,手上很大方,把杯子朝他推了推:“来一串?光忙着被我妈盘问,你晚饭肯定也没吃饱吧。”

      邓熙明低头数了数,除去她拿走的那串,杯子里还有五串。

      他叹气:“这么晚了,少吃些,当心积食。”

      “那你呢,这么晚了还喝酒,不怕水肿?”杭逸舟从他手里抽走易拉罐,掂了掂余量,又看了看度数,不禁皱眉,“几天不见,邓医生酒量见长啊?”

      邓熙明苦笑:“……喝点酒,晚上能睡踏实些。”

      杭逸舟抿唇:“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嗯。”他十指交叉,掌缘轻抵在桌面,“依赖容易,戒掉难。酒也是,人也是。”

      气氛随着话音的安静陷入僵持,玻璃橱窗外交通灯次第变换,行人川流不息。

      杭逸舟单方面没收了他的酒,邓熙明只能默默吃掉她递来的关东煮。一人一串,杯子很快空了。

      她捏着关东煮的纸杯,冲他微笑:“靳书语跟你讲我爸妈的故事,一定只讲了结婚之后的部分吧。”

      邓熙明对这个意外的话题感到局促:“嗯……其实,主要讲的是,离婚那部分。”

      杭逸舟挽唇:“不如,我再给你补充一下,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

      “我爸爸,是在一场大学舞会上认识我妈妈的。”

      “据说,是一见钟情。”

      “他那时候在国外读书,只有暑假才会回家。他们从见面到确定关系,用了五天,紧接着一整个暑假,感情火速升温。”

      “开学了,就是异国恋。那些年,别说智能手机,连电脑都是稀罕玩意。一封普通信件,从北城寄出,到美国收入,少说一个月。”

      “他们俩就这样靠写信,谈了三年恋爱。”

      “我爸毕业之后,为了我妈,不顾家里反对,执意回国工作。第二年结婚,第三年,生了我。”

      “我妈说,她那时候觉得,他们连这样艰难的异国恋都能坚持下来,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把她和我爸分开。”

      “可她不知道,事物的瓦解,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

      纸杯被纤细的手指揉搓,形状已经不再规则。杭逸舟将它丢开,低低笑了一声:

      “移民,是我爷爷奶奶一辈子的心愿,从我爸中学时就开始筹谋,押上大半家当和无数心血。按照他们的设想,我爸毕业之后该留在国外工作,找机会把全家人都接过去。而这一切,毁在了我妈手里。”

      “但是我爷爷很聪明,他劝不动恋爱上脑的我爸,暂时按下了不满,只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猜怎么着,”杭逸舟歪头看邓熙明,笑容有几分苦涩,“知子莫若父,还真是这个道理。”

      邓熙明忍不住,将她摊在桌面的手,握进了掌心:“都过去了。”

      后面的故事,他知道。

      每一片土地都有它独特的风格文化,杭丰野高中出国,在国外七八年,行事观念早就定型,回国工作并不顺利。

      在晋升屡屡碰壁之后,他果然如他父亲所预言的那样,后悔了。

      为爱放弃的机会,为情付出的代价,在后悔时,成了双倍加注于婚姻的压力。

      他会自问:为什么付出的那个人是他?为什么是他改变了人生轨迹?为什么,季凇不能为了他,离开北城。

      季凇不能离开的原因是那么合理:她学考古,研究华夏文明。

      移民,是对她事业的直接葬送。

      他们开始没完没了地吵架,一切琐碎都成了鞋里磨人的小石子,磨得心烦意乱,磨得血肉模糊。

      最终,季凇率先脱下这双不合脚的鞋,提了离婚,带着年仅九岁的女儿,搬回了父母的老房子。

      “我一直觉得,我的口才是小时候听他们吵架,潜移默化学来的。”

      杭逸舟托着下巴憨笑:“上中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辩论,觉得这架吵得可真讲究,还正反方分开计时。后来听说做律师可以天天吵架,高考就报了法律。”

      她斜斜靠着窗边长桌,一只手支在头侧,静静打量邓熙明:“说起来,我都还没跟你吵过架呢。”

      邓熙明将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舌底发苦:“我明白了……”

      杭逸舟蹙眉:“明白什么?”

      “你跟我说这些……我明白了。不管你做出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

      他抬手,将颈间的金属项链拉出衣领,从项链底部,取下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

      戒面有简洁的海浪波纹设计,波心处嵌入细钻,在灯光下熠熠流彩。

      邓熙明展开杭逸舟的手,把戒指郑重地放进她手心。

      “买这枚戒指的时候,店员说,它的名字叫港湾。我把它送给你,不附带任何捆绑义务,仅仅,是我的承诺。”

      “你可以自由地飘逸远方,我的港湾,永远为你敞开。”

      杭逸舟握着戒指,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我觉得……你好像没有明白。”

      她将戒指从掌心捏起,望着他,一点一点,认真把它推进无名指。

      “永远太远了,看不见,也摸不着。你要是有诚意,这港湾,不如现在就让我住进去吧。”

      邓熙明茫然:“你……什么意思……”

      她缓缓溜下椅子,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将唇送到他耳边。

      温软的触感,宛如通电般酥麻。

      “邓熙明,你,还想娶我吗?”

      邓熙明下意识揽住她,声音直发颤:

      “这里、这里可不是床上了……你这样问、我真的会……我会当真的……”

      杭逸舟伏在他耳畔浅笑,双臂收拢,环住他紧实的腰,嗓音泛了哑:

      “人难戒,就不要戒了。”

      “我们两个,都不要戒了。”

      “可是……为什么?”他仍旧困惑,“我以为,你跟我讲你的父母……”

      “不是你说,以前没有足够了解我吗?”她贴着他的脸颊,吸了吸鼻子,“认识你之前的事情还蛮多的,一件一件讲,可能要讲很久哦。”

      “没关系……”邓熙明欢喜到极处,眼眶甚至萌生了泪意,“我们以后,有很多很多时间。”

      “那可不一定。”杭逸舟拧起鼻子,冲他俏皮地挤眼睛,“如果以后,我后悔了……”

      他搂着她,破涕为笑:

      “没问题,港湾的承诺,永远算数,你随时都可以后悔。”

      她惊诧:“邓医生,你真的是菩萨脾气吗?这样也行?”

      他牵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轻盈一吻:

      “我以为,向死而生,是婚姻最好的状态。”

      《归舟》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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