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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叁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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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果然下起细雪,一早,颜子睿便换了装束潜往洺水河畔的汉东军中。
汉东军驻扎在距离洺水河不到五十里的树林里,颜子睿身姿敏捷,如灵猿般在树木间跳跃腾挪,暗暗查看汉东军造锅数和营帐数,计算于心。再看汉东军的装备辎重,果然步卒多于骑兵,但所使的阿刀都长逾一丈三,而唐军虽然骑兵数比汉东军多出两千,唐军使的阿刀却只有一丈盈余,对面砍杀时高下立见。
颜子睿心中暗道:汉东军之悍名果非妄言,若是相对捉杀,真个儿是场恶战了。
颜子睿探视一番后将所见默记于心,便从灌木中隐匿了身形往洺水岸边去,只见一列列步卒正从已搭建好的浮桥上鱼贯而过,对面传来攻城的厮杀声,而另一座浮桥在工匠紧促地动作中也已经搭好架子,正在铺设桥板。
颜子睿眼看那浮桥还有半日功夫就要大成,这边刘黑闼的汉东军主力若是尽数过河,对岸洺水必失无疑,然而眼下人员庞杂密集,无论如何近不了工事,心下急得直冒火。
趴在隐蔽处暗暗看了一阵,颜子睿看着头顶的雪花,忽地急中生智,忙忙赶回汉东军驻地找到那伙夫营帐子。尔后颜子睿藏入一丛密林运起三成功力,不一刻已经额面冒汗,双颊通红。接着他敞开外袍,从地上蹭了几把土在脸上,把自己打扮成干了半日活的污秽模样,故作毛躁地闯进伙夫营长,粗着嗓门,模仿当地口音道:“军爷,好开饭了罢?俺都饿瘪肚子啦!”
那几个伙夫看他一眼,只当他是当地征来搭驻浮桥的劳力,为首的伙夫一脸丘疹,顶着个硕大的酒糟鼻,嘿声笑道:“你他娘急出屁来啦!老子赊个卵蛋你吃?”
帐内众人都哄笑起来,颜子睿弓腰腆脸地道:“军爷真会说笑,俺哥几个干了这一天活,累得直泛酸水啊!今天又是这么个雪天气,俺哪怕喝碗热汤也好啊!”
伙夫头子不耐烦地挥手道:“去去去!爷爷我还没待吃呢,倒要被你个龟儿子吆喝!”
颜子睿便苦着脸道:“俺也不想讨军爷的嫌,只是这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伙夫们懒怠与他扯皮,干脆两个人上来擒了他就往帐口拖,颜子睿摆着手乱叫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是汉东王他老人家的圣旨,俺是奉了他老人家的圣旨来的!汉东王老爷说——”
那几个人听他搬出刘黑闼的名号,不由都吃了一惊,伙夫头忙拽过他衣领喝道:“你个泼皮胡吣些什么?王上说让我们造锅做饭?!”
颜子睿忙滚在地下磕头道:“俺哪能和军爷扯谎,的确汉东王他老人家亲自跟俺说的!军爷大老爷明鉴呐!”
伙夫头酒糟鼻喷着粗气道:“你可别满嘴喷粪乱嚼咕!王上何等样的人,能见你?!你谎报旨意小心我扒你的狗皮!”
颜子睿忙不迭磕头:“俺可不敢!下雪天干活吃力气,俺哥几个实在饿不过,便推了俺去讨汉东王老人家的旨意,可巧他老人家出来,俺便过去磕了头,好歹把话说了。俺可是吓得手底心全是汗啊!汉东王菩萨心肠,说那便叫伙房做饭罢,也差不多时辰了。俺这才壮了胆来麻烦几位军爷呐!”
那几个伙夫看他不似诳口,跪在地下样子委顿鄙俗,确乎是个乡野苦力的模样,说话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且一口一个“汉东王大老爷”,全不知为尊者讳,便提将他起来道:“你他娘的喝尿堵了嗓子眼啦!王上的旨意你不早说,一味和我们几个扯皮些个杂碎,险些误了爷的大事!”
颜子睿揪着自己衣领讨好道:“俺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军爷饶俺不死罢,俺晓得错啦!”
伙夫头便把他往门口一掼,道:“滚罢!自去做你的活计,一会儿就有饭吃!”
颜子睿便躬着身退了出去,蹭去一脸灰土,嘿嘿笑了两声,便往河畔赶。
那边厢,浮桥上木板已经铺设了小半,好几个工匠正拿着榔头往里面敲钉,颜子睿焦急地等了片刻,果然见一人跑来冲众人道:“开饭啦,开饭啦!大家伙吃饭去罢!”
众工匠忙活半天早饿极了,纷纷抛下手中伙计往锅灶处涌去,颜子睿等人走尽,眼瞅一圈,便掠到河边,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里木屑泥土混杂,又冷又浑,颜子睿险些抽了脚筋,急忙运功相抗,然后摸索着找到浮桥在河底下的支架,细细查看一回,那支架果然由各式不同寻常的榫头勾结契合,环环相扣,形制机巧,水下不好下钉凿,如此正是绝妙之法。颜子睿越看心下越是百感交集,眼眶渐渐滚热。
然而时间急迫,颜子睿来不及过多感念,强自回过神来,手掌覆上那些支架,手腕扭转,手指各各用力不同,从严丝合缝的机括中凭借记忆找出藏在当中的罅隙,爆出七分真气,只听得“格拉”几声,知是成了,随即又双手在机括外拢住,用力合聚。如此再三,两架浮桥上都设下伏着,这才仔细听了岸上动静,从水里慢慢浮出,匿在一边静等。
劳力们扒饭都快,三两口吃完,顾不上歇脚就又被监工呼喝来做活。
约摸过去一炷香的时辰,颜子睿也差不多运动真气蒸干身上湿水,只听得呼啦一声,正在施工的浮桥便随着桥上工匠的惊呼声塌陷下一角,当众人忙着把落水的工匠救上岸时,其他地方也相继崩毁,一时人声、水声和木头崩裂之声混杂到一处,热闹非常。
监工又惊又急,令手下把这一处人都制住以防疑犯跑脱,一面命人从水里捞来断木去刘黑闼处禀报,颜子睿一路暗随,伏在刘黑闼帐顶等了一刻,果然见有人一溜小跑出来,传令道:“王上请大先生来见,十万火急,要快!”
颜子睿按捺下急促的气息,心若擂鼓般在胸腔里敲撞,心里又怕是那人,又想见着那人,竟又成了心性莽撞的黄髫小儿也似。待不到半刻,有一飞骑奔来,脸上喜色昭彰,扑到帐前滚落下马,等不及通报便抢进去,颜子睿心一沉,支起耳朵听去,只听那人喘着气道:“王上!高雅贤高将军已在洺漳二水交界处高地围住李世民,不刻便可擒下此贼,为窦王报还血仇!高将军请大王前去督战!”
李世民陷入重围了?!颜子睿大吃一惊,身形止不住一沉,帐里已经有人断喝一声:“甚么人?!”
顷刻便有人从帐里扑出,数十把兵器明晃晃地朝颜子睿栖身出招呼来,颜子睿早在帐顶一踏,一势冲天,手已经挂上一根横生的枝桠,双脚在树干上一踏,借力上窜,没入密密匝匝支楞在一起的树梢,看准一个老鸦巢就一道掌风扫过去,被惊动的老鸦扑棱着翅膀嘎嘎叫着飞远,在那几个将士将信将疑的一瞬间,颜子睿已经施展“天霜落梅”轻飘飘去得远了。
他去得甚快,风生水起的片刻便已经抽身,他虽心下记挂着李世民安危,一路疾驰不辍,而未见到刘黑闼口中的“大先生”,却让他同时心下一片黯然,全然未见离他三十丈远之处,一人微抬了眼睑状似漫不经心地向他的去处投去一瞥,轻疏地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一刻即便隐去,只摩挲着手中的断木不语。
颜子睿一阵急赶,不自觉间已经由“天霜落梅”改为“九天鹏举”,一时耳边风声呼啸,雪花漫卷,而他浑无知觉,心法运至十成,向洺、漳交界处飞跃而去。
距离目的地还有百余丈,已然听见那边传来激烈的厮杀声,颜子睿玉面覆霜,眼眸深凝,桃花眼眸里冷冷的一片肃杀。
而那边,李世民身边已经只剩下百余亲兵,尉迟敬德带了三千人前来救驾,却被高雅贤早料到了派重兵堵在来路,尉迟敬德狂吼一声,挺抢横扫,另一手抽出软鞭老辣地抽杀,一时马前横尸数十,然汉东军前赴后继水合而来,竟似不要命一般。
汉东军当年汉东王窦建德便是在洛阳被李世民生擒,押送到长安,高祖皇帝深患之,下令将窦建德及其亲眷部署尽数格杀勿论,河南子弟半数与窦建德部有亲故,都把这笔账算到李世民头上,眼见便可血债血偿,怎能不舍了性命来战!
这边尉迟敬德如陷泥淖般不得解脱,那边李世民面对高雅贤及其手下数千精兵,明光铠上血痕交错,大羽箭早已射尽,一把钢刀也是血槽满溢,不断流下的血浆染透手臂,此刻他身边玄甲军已不足百。
高雅贤跨在马上倨傲地看过来:“困兽犹斗,唐童,你还不投降?!”
这“唐童”是洛阳王世充对李世民的蔑称,欺他年纪少幼,二十余岁竟虚领了唐军的三军上将。自此这绰号便传将开来,一众自恃军功的敌对老将便以此轻侮秦王。
李世民却浑不在意,他挥刀再斩杀一骑,一把抹去脸上血渍,豪然笑道:“炀帝失天道,何方我童子亦杀人!”
高雅贤嗤笑一声:“你已深陷重围,那救驾尉迟也被我重兵缠住,我看你狷狂到几时!”
李世民格开飞来的冷箭,却不意拳毛騧一矢中的,刺穿马股,拳毛騧痛得暴跳起来。李世民扣紧辔绳安抚下来,道:“好兄弟,你我共患难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我且拼却一身勇决,杀他个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高雅贤捋着胡须道:“可惜你这马儿提不得枪,不然倒好为你添一个人手,哈哈!”
李世民睥睨无俦,眼中剑芒如日月交辉:“将军百战死,虽千万人吾往矣,又有何憾!”
高雅贤怒道:“死鸭子嘴硬!”
李世民笑道:“小老儿词穷!”说罢不与他逞口舌,只挥刀与潮涌般合围而来的汉东骑兵激战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