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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叁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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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睿闻言愕然。
李世民便也起身把他摁回坐上:“你方才自己说,秦王府一众丞相将军,个个都有绝技奇谋。所
以,若不是审时度势,只有那一招最为适宜,肇仁和杜先生能与我定下那道计策?”
颜子睿道:“那时军情紧迫。刘黑闼虽赏罚分明,却也有治众严苛之嫌。而殿下仁善宽和的名声在外,如李孝恭兄弟才来归附,何不顺势让他二人策反汉东军中亲厚之士,里应外合,灭他叛军朝廷?”
李世民道:“这番计划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兵贵神速,年关将近,谁人不想一家团聚?兵卒思归,人心不齐,这仗不打就已经输了。且我军在这里一天,粮草辎重就要靡费千金,都是大唐百姓的血汗钱。若是为了少生杀伐而在此拖延,军需吃住又靠百姓身上的徭役赋税,我们这里活人性命,却不知这一个冬天又有多少百姓要饿死?”
这时,仿佛要应景似的,一阵冷风席卷着透骨的寒意从门缝里呛进来,炭炉里火烧颜色变被激得一暗,李世民道:“此外,我们唐军虽说征战无数,毕竟也耐不住河北的严冬。你没见着兵卒抱怨冷得连刀枪都握不住么?而汉东军是这里的子弟兵,早就习惯苦寒,今日一战就可见一斑,而如果我们不趁现在士气还旺盛一举拿下刘黑闼,等天更冷了,河面结了冰,只怕刘黑闼那浮桥也
不用造,洺水和洺州都要拱手相让!”
颜子睿只看着炭炉发怔:“我的确是做不了将军……”
李世民一笑:“不妨,你大可在宏文馆运筹帷幄,宏文馆的文士算上你正好凑足十八。”
颜子睿便嗤笑一声。
李世民道:“怎么,心下不愿?”
颜子睿方转过脸来:“殿下有刘文静的国士无双,再加房谋杜断,已经人才济济,我还不如做殿下亲随来得有益。”
李世民一愣,随即大笑道:“好好好,甚得我心!”
然而他久坐寒侵,甫一动弹,肩骨上边传来锐痛,他疼得嘶了一声。
颜子睿拿过酒坛,那烧刀子已经在炭炉边烤暖。颜子睿拍开封口,李世民便接过直接灌下一大口,颜子睿看着手中来不及斟满的酒樽,无奈地笑。
李世民一抹嘴,笑道:“如何?相时见不惯我这般乡野做派?”
颜子睿干脆把酒樽掷到一边,顺手提了茶壶喝茶:“殿下还没见过我蹲在路边啃鸡骨架的样子罢,那才是地道乡野做派!”
李世民道:“那又如何,你蹲在房顶上吃过烤地瓜吗?”
颜子睿道:“这倒没有,不过殿下进过鸡窝偷过鸡蛋吗?”
李世民道:“那算什么,你曾把鸭蛋放进鸡窝里吗?”
噗——,颜子睿一口茶水连着未泡开的茶饼沫子兜头罩过去,李世民躲避不及,接得滴水不漏。
颜子睿一愣,接着捧着肚子就地打起滚来,笑声几乎掀过房顶去。李世民无奈地看着他,抬起僵硬的手指蹭去鼻尖的茶饼沫子:“颜相时,你这是以下犯上。”
颜子睿摊在地上呼哧带喘:“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殿下如今以攻城谋利势,谋定而城克,城克则谋再,至于以城守势——”
李世民打断他:“别绉文,念咒也似。你到底想诡辩些甚么?”
颜子睿嘻笑着翻身坐起:“我想诡辩的是,虽上下有定,但兵法无常,攻守可以异形,上下可以异势,偶尔以下犯上么……”
李世民乜眼瞟他:“你待如何?”
颜子睿涎着脸皮:“这个……偶尔以下犯上,殿下还请从轻发落则个。”
李世民装模作样地想了一回:“这样罢,你替我揉肩,不疼了算数。勉强抵过你的漫天甘霖。”
颜子睿摩拳擦掌:“得令!殿下要大力金刚指、分筋错骨手、还是降龙十八掌?末将都略学皮毛,手到擒来。”
李世民肩膀没来由一抽,似是伤口裂开了。
炭炉里发出炭块烧透的轻微嘶声,颜子睿搓搓手,故作猥亵地期近李世民,李世民灌下一口酒,接着脱了软甲、貂裘、外袍和里衣。颜子睿的脸便从猥亵的烂窝瓜变成熟透的大番茄,连舌头都
不听使唤起来,发不出个常音:“这个,那个,殿下,这个……”
李世民暗中忍笑,面上八风不动:“这个那个的,相时是要唱曲儿?”
颜子睿底气不足地哼一声,竭力不去计较李世民宽阔俊挺的身板和象征赫赫军功的疤痕。但李世民从肩锁连结处下行至腋下的一道三寸长的伤疤还是触目惊心,让颜子睿无法忽视,并不长的一道伤,却深而重,虬结的新肉覆生在宽窄有变的瘢痕之上。
颜子睿道:“这……是槊伤的罢?”
李世民笑道:“你眼光向来不差。这是在洛阳对付王世充时,被他手下大将单雄信所伤。当时我一时大意,只领了五百骑巡视战场,中了他一万人的埋伏。若不是尉迟提矛来救驾,只怕要力竭身死了。单雄信允称豪雄,一槊撩来我的长刀几乎吃他不住。”
颜子睿想及当时场面,只觉热血沸腾,忍不住把手覆上那道瘢痕,温热从他掌心渡到李世民肩头,熨帖的触觉让李世民闭目微笑起来:“不过单雄信也没讨过好去,我劈断他爱马的脖颈,复更卸却他一臂。虽说险,却也痛快的很!”
“所以殿下的功夫勇决狠厉,我却参透不来。”颜子睿道。
李世民道:“看你又提这茬。你若不愿杀人,那以后在战场上便只求自保,尽量少伤人性命。”
“殿下不治我违反军纪?”
“你既非怯战乏勇,又非通敌佯装,”李世民眼中闪着一抹狡黠,“且你是我亲随,只要我这条命没交付在战场上,你能违反哪条军纪?军法里可没说一人没杀的兵卒犯了哪一条。”
颜子睿便“啊”了一声。
李世民道:“很讶异?还是不信我?”
颜子睿道:“啊,不是。我是觉得,殿下手下将军个个在战场上以一当十当百,却为何还受得住我这般不成器的?”
李世民摇头道:“你既如此说,就是不觉得自己不成器了。千人千面,你所修习的功夫不是化自道家吗,道家说阴阳相生,虚实相克。有嗜杀成性者,必有悲天悯人者。就算将军也分智将、勇将、悍将、奇将不一而足。你这般心性怀柔脱略,虽然和尉迟他们不是一路,我看着倒还过眼。”
颜子睿自暴自弃地道:“承蒙殿下错爱。”
李世民笑道:“有你在身边,神智也能清明一些,不至于堕入修罗道,以杀伐为快事。”说着叹了一声,“有时候,和那帮将军们频出战事,回到长安看着那些歌舞升平和寻常百姓,还真觉得
自己是从无间地狱而来,一草一木都平和安顺得如若虚幻。”
颜子睿听着不自觉地手一抓,李世民哼出声来:“我赞你两句,你就欢喜得想捏断我肩骨?”
“呀,忘了忘了,殿下对不住。”颜子睿说着玩笑道,“这下我可算知道为何殿下能和那许多将
军成手足至交了,殿下这叫小事不清楚,大事不糊涂,对否?”
李世民道:“错矣。这也是兵法,叫知人善任。”
颜子睿撇嘴,手上分出力道在李世民肩上暗暗揉捏,他指力柔绵,力度适中,且度去连绵内力,李世民只觉肩头受用无比,似比最老练的宫婢内侍还要解意,不由就松懈下来,后背自然而然地
向后靠在颜子睿身上。
颜子睿动作一滞,见李世民并无自觉,心下只得无奈地认命。
李世民闭目说道:“相时这一手,真是出神入化,莫不是无师自通罢?”
颜子睿道:“虽然小爷我天赋秉异,聪慧无匹,但这一手倒确实是练出来的,想当初每每惹得师父懒怠理我了,我便……”
“嗯?怎么不说了?”李世民睁眼。
颜子睿微微别过头去:“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殿下,我有一事想求你。”
李世民道:“甚么事?”
颜子睿道:“明日我想去洺水河上探一探汉东军那浮桥的虚实。”
李世民抬眼看他半晌,道:“好罢,记得万事小心。”
“嗯,我记下了。”
“还有,若有甚么事,回来商量,万事有我。”
“我省得,”颜子睿道,“我自当小心行事,断不会坏殿下的安排。”
李世民道:“哪怕被人发现了,也要护得自己周全回来,知道吗?”
颜子睿道:“殿下是说——”
李世民道:“我是说,你一定要全身而退,不然——,”却没有说下去,转而一笑,“你是我的
亲随,我还没死你先交待了,让我光杆儿上战场吗?”
颜子睿嘟囔道:“这不还有尉迟将军和玄甲军嘛!”
李世民道:“你记住,秦王府将军不少,玄甲军更是庞杂,而你颜相时,我却只有一个。”
颜子睿听在耳中,隐隐觉得有些暧昧不明,却也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权当兄弟间肝胆相照的意气和相许,慨然笑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虽不是打仗的料,这道理却还识得。”
李世民便阖了眼遮去眸色,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