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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壹零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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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嗔看着满地落玉——
正是一地狼藉。
想人间世事,大抵也是如此,无论如何钟鸣鼎食,烈火烹油,到最后,总也不过落个一地狼藉。
然而少年心性,何曾懂得那些,更何曾有闲心想过那些。
等要想起时,已经是老太君趁自己和一班纨绔同好出去胡天海混时,将那人绑到明堂,请出了祖宗家法。
李琛虽贵为西席教师,但一个江都小城出身的状元郎,且常年在杨府厮混,错过朝廷封官的好时机,杨府里有脸面的家生奴才此时都比他有权势些。
大少爷在喝酒划拳行令时,并不知他正被摁着跪倒在森冷明堂,左右站着狼虎家丁,老太君一根龙头沉香木拐杖隆隆敲着地面,贴身老仆妇正尖着嗓子将一个多月来刺探所得种种,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具体说了些甚么,杨启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跟着杨阔偷送出来报信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回家门时,李琛已经倒在明堂青砖地上,一头一脸的血,老太君哆嗦地指着他道:“哼!不是说大少爷最喜看你笑颜,好啊,看你以后还怎么笑!怎么蛊惑人!教你坏我杨氏血脉!还有甚么来着?对了,青青子衿,来人,给我烫烂了他脖子!”
左右正举着火钳要靠近,猛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一条人影扑到李琛身上。
但又能怎样——说到此,苦嗔摇着头。
李琛的脸已经被耳掴还有别的刑罚彻底毁了,嘴上血肉模糊,流着血和脓,杨启只觉得肝胆俱裂,眼前血红一片。
苦嗔低下头,叙述亦归于寂寂。
深切的倾颓之感弥漫满室,苦嗔脸上的泪早已干头,只剩一脸皱纹深得叫人心惊。
颜子睿沉吟一刻,站起身告辞,老人从回忆中倏然醒转,张开了嘴呐呐的不知该说甚么。
“李叔后来虽下九流沿街乞讨,心境却仍是高拔。收养一干弃儿,尽心抚育成人,在下便深蒙其恩德。”颜子睿道,“想必李叔心中早无怨尤,或者,从无怨尤也未可知。”
苦嗔不住地摩挲手中的玉:“他出杨府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带走,却一直带着我给他的玉。千年冷月,一领青衣。我负他何深,他却还甘之如饴,念念不忘……”
颜子睿却已不想听他絮絮述说,只拱拱手:“杨门家事,在下不便壁听,且还有事在身,告辞。”
这么被人好声好气送出门,颜子睿脑中不知想些甚么,一个人又转去了燕稽楼,要了一坛杜康,倒了一碗在面前,一直看到酒楼打烊,才用秦王府的名头赊了账,跟真喝了酒也似,摇摇晃晃走出燕稽楼。
此时宵禁伊始,大道上来来往往巡视的金吾卫有不少,待眼前的一列兵卒走过,颜子睿从阴影里走出,叩响五福客栈的门环。
店小二打着哈欠来应门,一见是他,吓得一激灵,忙扯出笑:“哟,客观是您呐,您这是来——?”
颜子睿跨进门:“账你记秦王府上,把我压的剑拿来。”
店小二忙不迭取来了剑,颜子睿道一声“有劳”,接过便上了楼,走得甚快,却在房门口顿了一刻,深吸一口气,才推开门。
唐幕之自斟自饮,甚是惬意:“人我是救回来了,但我唐幕之本事小,再救一次可千万别摊上在下,否则一准砸了唐门招牌。告辞。”
说完拱拱手,颜子睿连个谢都还没说出口,他便一抖衣衫头也不回出了门。
倒是青城子倚在床榻上遥遥拱手:“少主慢走。”
这两人交情不知何时倒好成这样。
随着关门吱呀一声,房间内霎时静了下来,颜子睿随便找了张坐席,离床榻远远地坐了:“师——你为何要灭颜氏满门?”
青城子的声调波澜不惊:“我曾要你发誓不练十三天狱第十二重,怕你走火入魔。灵妙宫历代传人练十二重者无一例外,均气血逆行,成了杀人魔头,最后经脉尽断。这里面,就有我一个。”
十多年前北少林那一幕浮现眼前,颜子睿道:“所以那次南少林相遇,你其实是去偷佛舍利的?”
青城子点头:“不错。”
“但偷佛舍利之前你已经入了魔障,当时说话却还清醒,何故?”
青城子答道:“你可还记得天机子?”
“原来救你的人是天机子?”
青城子苦笑道:“我当时入魔已深,灵妙宫人阻挡不住,便向唐门求助。唐门有一味秘药散剂,一旦吸入,无论神魔都要倒地不醒。而我那时神志不清,在江湖上乱闯,被云游的天机先生在庆州撞见,天机先生不知灵妙宫秘传心法,拼了性命功力才拉回我一时三刻神智。而那时,庆州‘□□’宋氏已被我杀得只剩下宋家主的夫人。而你们家,更不知何时已遭了毒手。”
“宋氏夫人……”颜子睿喃喃自语,“莫不是当年灵妙宫与天子阎罗他们一起围攻我们的太子鹰犬之一?”
“正是。当年清醒之后,为防再入魔障,我经天机先生指点,立刻动身往北少林去找佛舍利,临行前曾允诺宋夫人,此生此世,只要宋夫人有吩咐,我便拼力而为绝无二话,或者她若要我性命,也无妨。”
迷题渐次揭开,颜子睿的心也愈发不知酸苦:“那你投入秦王帐下,又是为何?”
“等我解了魔障,归还佛舍利,遣散灵妙宫最后的零散宫人,本想自行了断,天机先生却点破我之狭隘,道是天下未定,风尘仍在,不如从一位明主,把一身才学化归天下。”
“那你为何又入了刘黑闼麾下?”
青城子苦笑一声:“宋夫人。”
“宋夫人?”颜子睿道,“莫非东宫和刘黑闼也有私?”
“庆州□□原蒙过太子恩德,故而誓死效忠东宫。太子不仅想和刘黑闼暗通款曲,以期内外夹击扳倒秦王,甚至连突厥人那边,也有几分交情。”
“所以宋夫人根据太子的吩咐,让你去刘黑闼那儿做军师,要教刘黑闼在洺水把秦王干掉?”
“是有此意,”青城子道,“可惜,汉东军空有草莽英雄,无王者气象,终究是扶不起的阿斗。”
颜子睿默然无语。
青城子隔着烛火远远看他,曾朝夕相处,执手而过的稚气光阴如今被脸上青年人的棱角所取代,曾一打照面眼角眉梢便满满当当的笑意,如今更成了嘴角抿紧的一抹沉郁。
“话说尽了,子睿,你该动手了。”
颜子睿正在怔忪,冷不丁被“动手”两字刺得一激灵:“我——不对,还有!”
“还有甚么?”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颜子睿道,“当年母亲把这两句写给我,和师父——和你又有甚么关联?”
“呵呵,”青城子笑了一声,“千江有水,是为清,万里无云是为澄;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这一句佛家箴言,对证的是佛家涅槃心境,叫做无中生有,有化为无,空无一物——”
颜子睿呐呐地接道:“空无一物,灵妙心境……”
青城子点头:“所以是灵妙、清澄。我本姓顾,名清澄,曾在江湖有些浮名。因天机先生有再造之恩,再者当时也不想与灵妙宫又再多牵扯,便入了天机门下,号青城子。”
语罢,青城子便卸了力,索性倾身靠着,长抒一口气:“这些冤孽我本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提,辛苦瞒藏,偷来几年纯然快活的光阴,也——很够了。子睿,你恨我是应该,动手罢。”
颜子睿握紧手中的剑,哗地一声抽出,剑身振颤不止,龙渊二字在灯下反射着喑哑的光,隐约似是血凝成的。
五六丈的距离,一步步走去,分外吃力且压抑。
剑锋冷如寒冰,架在那个人白得泛青的脖颈上,青色血脉有些微弱的搏动由剑身传到颜子睿手心,烫得颜子睿几乎要扔掉手中的剑。
青城子看着颜子睿,三分笑意,三分温和,三分纵容,一分说不清的,许是不舍。
这样的永诀——
颜子睿闭上眼,抬手,劈落。
青城子被一个凶狠的怀抱网住,耳边是青年人咬着牙的声音:“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