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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临终关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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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多什么事?”这么看,莫格尔对科德一张嘴也是极具攻击性。
科德理亏,也不反驳,而是耐心地解释道:“刚刚的动静应该是流放者发出来的。我感应到了那位幸存者。这种碰面的机会可不多见,所以我想带你们去见一见那些被“放之任之”的可怜虫的情况。你们见到人,自然就明白我起的什么作用了。”
“还记得之前说的荒野的危险吗?”布鲁姆提醒道。
“昂昂,谨记您的谆谆教诲,”莫格尔不太服气地回答,看到布鲁姆脸上微妙的表情后解释道,“怎么?我知道啥完全取决于我兄弟给我带的小说内容。”
“我对你从什么课外读物获取知识储备没那么感兴趣,你说你没忘我就感激不尽了,”布鲁姆无奈地说,转头又吐槽科德,“如果是想带我们过去的话,你大可以直说想让我们见到的是什么,我们也好有所准备。”
科德想了想,还是自暴自弃地说:“笔记本记载的东西可能还有些文学价值,但我的记忆绝对是不会有的。醒了还没几天,我真不记得以前是怎样描述荒野上东西了,要是看到了的话我就能,嗯,之前不就是……”
“不想解释可以不解释,不用装老年痴呆,”布鲁姆没等科德解释(他也对解释什么不感兴趣),又朝莫格尔问道:“莫格尔,声音来源有大概方向和位置吗?”
“问我干嘛?”莫格尔反问,笑得却明明有些得意。
布鲁姆一只手放在耳旁示意,说:“你术法加强的是听力,很明显的。”
“哦,是吗?”摸了摸鼻尖,莫格尔不愿承认。
还装一下,学聪明了。
布鲁姆一本正经地指出:“也不晓得是谁刚刚在臆境里偷听别人讲话,眼睛闪得要失明。”
“这边,”莫格尔垮起个批脸,左手指了个方向,“大概几十米的样子,很近。”
不承认还摆臭脸,他不会是被我夺舍了吧……这么说自己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这么想,布鲁姆也不愿计较了,说道:“那走吧。”
“你还真的不安慰我一下吗,太绝情了——把我一个人撂在一边,还嫌弃我旁听。”莫格尔讲着可怜兮兮的台词,却显然和他轻慢的五官不太兼容。
“差不多得了,走你的。”布鲁姆不吃这一套。
“诶你之前说‘杀手先生’是昵称,是不是说我可以把它当成爱称了?”
“没完没了了是吧。”
几十米的距离确实不远,用双脚丈量也如近在咫尺。
当真相呈现在眼前时,总会有人苛责它残酷,但那些“心知肚明”的美好的确往往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自欺欺人罢了,而在“荒野”上这种情况只会变本加厉。
一位消瘦而憔悴的女人蜷缩在石墙角落,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同时不住地从关不住的双唇中漏出一声又一声的啜泣。
“你好。你好?”布鲁姆不抱希望地招呼道。
“喂,还能说话吗?”莫格尔倒是莽,上手就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瘦的皮包骨一样。”
科德翻了翻书页,有些疑惑地说:“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旧日的幻象已经将她的意识侵蚀殆尽——但这样的话她就不该还如此啼哭了。”
“此话,怎讲?”布鲁姆试探地问,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科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既然为时已晚,你们就和幻象交流吧,占据这具躯壳的并非‘荒野’上飘荡的意志集合。我为她恢复些体力,你们请便。”
它边画出法阵,温和的光芒环绕在颤抖的女人周围。
“这种程度我只能缓解一段时间,想交流就抓紧时间。”
女人似乎是被突然唤醒了,揉了揉模糊的双眼,艰难地支起身子。
布鲁姆见她体力不支,便伸出手想要搀扶,却遭到了女人婉拒。
“不必了,谢谢,”女人轻轻推开援手,坐起了身,却让背光的伤口暴露出来,红得刺眼的鲜血从中汩汩流出,“她自己为了保持清醒,往墙上撞的。”
“悠闲得很呐,‘女士’?”莫格尔不自在地控制住对方(因为这次难得地要控制力道),扶着让她坐起身来,“啧,真是怕把她给捏碎了——布鲁姆。”
“嗯,好的。”布鲁姆从背包里掏出绷带和纱布,为女人包扎伤口。
意外的是,女人任凭摆布,方才流出的泪水从她灰蒙蒙的脸颊上滑落,但她似乎已经停止了哭泣。
莫格尔见包扎完毕,不大高兴地把女人安放在了石墙的墙角。
这个态度大概是因为闻到血的味道了吧。
女人瞥了眼莫格尔,好像并不在意,又抬头打量布鲁姆,眼神似曾相识。她抹了抹眼泪,自嘲地说:“看来泪水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上乘的筹码呢。”
“我是布鲁姆,这位是艾萨克,”布鲁姆好似没听见,介绍道,边摆出关切的表情,“我们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你能表明身份,也方便我们关照你。”
“关照?布鲁姆少爷,您讲话未免太过信口开河了些。”女人虽然言辞有些激烈,语气却是虚弱又柔和。
布鲁姆面色没什么变化,辩解道:“信口开河?我何罪之有,难道是因为‘少爷’二字?——我也只是想寻求些线索,还请配合。”
“‘关照’落到实处应该是谈不上的吧?不过我不期望也不需要了。您有什么问题就请便吧,我……恰逢闲暇。”女人不紧不慢地说道,边微微垂下了头。
布鲁姆打量起女人,边问道:“您的姓名是?”
女人回答道:“失礼了,我名为莎莉娅。”
“你也是莎莉娅?”莫格尔插嘴。
“你们见过莎莉娅了吗?”女人双眼微微睁大,把双手背到了背后。
布鲁姆略加思索,问:“在伊约丹意识中的算吗?”
“也可以算,如果无视那些‘艺术加工’的话,”“莎莉娅”自嘲地笑着回答,“即使比起他眼中的幻想,被舍弃的我也是无足轻重。”
“舍弃?”莫格尔握住了转悠不停的匕首,似乎对这个字眼起了兴趣。
“也可以说是逃跑的莎莉娅,”“莎莉娅”轻松地说道,“本来在断头台的砍刀砍下的那个瞬间我就应该烟消云散,现在能重返人世,我又为何要待在那封闭的小天地,而拒绝最后的自由呢?何况小天地所谓的‘主人’也不认我。”
布鲁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转过头去看了眼莫格尔。莫格尔则是浅笑着,对抛过来的眼神耸了耸肩以作回应。
“感情真好。”“莎莉娅”调侃道。
“嘿嘿。”莫格尔这次笑得却是意外地单纯。
布鲁姆却因为这一句话,抿着嘴把头撇了回来。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所以这具躯壳不是你的。”
“没错,但她的姓名我也无从得知。她和几位同伴一起来的,但似乎相处并不融洽。我看到她为了抢夺同伴的食物,大打出手……甚至杀死了其中的几位,”“莎莉娅”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但大概也是因为没了同行的人,储备也都消耗殆尽,意志愈发薄弱。我想,比起被‘荒野’上的幻象片段撕碎,或许帮我实现些未竟之事更好。”
布鲁姆对立于道德制高点没有兴趣,所以也不打算横加指摘。
“白白便宜你了?”莫格尔表情模棱两可,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你在‘荒野’上待得久一些,你就能理解的。被那种混乱意志的集合体拉扯的人,死得只会痛苦万分,”“莎莉娅”别有意味地稍作停顿,“那种歇斯底里,精神错乱的状态……我不觉得你会想见到。”
莫格尔似笑非笑,半眯着的眸子里表露出些许嘲讽,他沉默着把提问环节抛回给了布鲁姆。
布鲁姆思考了片刻。他很肯定,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和她所谓的“同伴”其实是死刑犯——在约一年前,各国不约而同地通过了废除死刑、改立流放的法案,即原本判处死刑的犯人统一变为携7日口粮流放“荒野”。而莎莉娅的描述完全符合被流放者的形象。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
“冒犯地问一句,您是‘先生’的女伴吗?”
“莎莉娅”似乎并未感到被冒犯,而是直言道:“曾经算是,但更多的人还是称我为他的女儿。”
“那,瓦莱里和您是什么关系呢?”布鲁姆说完,自己都觉得或许问的太过直接了。
“他是受害者,我是凶手。”“莎莉娅”倒是毫不避讳,冷静地陈述自己的罪状。
“不,我所指并非案件,而是您之前……”布鲁姆刻意掐掉了具体的话语,他不想显得自己看上去是那种对别人的私房新闻甘之若殆的人。
“关于他,除了我刚才提到的关系,其余的我也无可奉告。如果你在意这条‘线索’,可以去问真正的‘莎莉娅’,”冒牌的“莎莉娅”观察着布鲁姆的脸色,“是想再问回去案件的事情吗?”
又是无可奉告。是本就没有相关的记忆,还是因为个人情感不愿透露呢?
布鲁姆心不在焉,听到了对方的问话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简而言之就是,瓦莱里想把莎莉娅从伊约丹身边带回,却受到莎莉娅的强烈拒绝,两人随即爆发了肢体冲突。在僵持中,莎莉娅一冲动把整篱剪刺入了瓦莱里的颈部,造成对方大量失血,不省人事。随后,伊约丹一人将瓦莱里的尸体埋在了温室后院的土下,处理掉了现场。”“莎莉娅”把案件的全程一字一句地描述出来,好像她早已烂熟于心。
虽然大体一致,但细枝末节上却和臆境中构想的不太一致。比如……
“冲动?”布鲁姆刚想开口就被莫格尔打断了,后者半信半疑地复述这个词,“你确定抹男人脖子是那个白裙子小姑娘一冲动就能干得出来的?”
虽然说的直白了点,布鲁姆也同意莫格尔的观点。他开口问道:“瓦莱里不算健壮,但姑且也是一名成年男子。莎莉娅是怎么做到能和他在“肢体冲突”中不落下风,甚至是反击的呢?何况瓦莱里本身就持有刀这种正经武器,而莎莉娅如果是冲动的话,应该一开始是不会把剪刀握在手里的吧。”
“整篱剪,难道因为它曾被用来制造了血腥,就不再能被视为园艺工具了吗?”“莎莉娅”表情复杂,似乎意有所指,“反击。是啊,为什么呢?他根本就未曾将刀握在手里过,而是在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捧着,把它作为那位‘先生’的信物呈给我看,在……‘莎莉娅’扔掉后又默默捡起放到了贴身处。”
“不,‘莎莉娅’是不可能在冲突发生时就已经将剪刀握在手中的,”布鲁姆单手撑着地面,冷静地否决,“因为整篱剪是用于较大面积的修枝剪叶的,而在温室内所有植物都是盆栽,只有在有大片枝叶的室外才有可能使用得上。”
“莎莉娅”小小地惊讶了下,面带笑意地回答道:“看来你不是像伊约丹那样对这些东西只知道个名字的人。你说的没错,但……‘莎莉娅’确实是在吵起来之前就把剪子拿在手上了。不信的话可以让伊约丹在‘臆境’里再给你们演示一遍作案过程,如果他愿意的话。”
那莎莉娅“冲动”的说法就不一定站得住脚了。
布鲁姆沉默片刻,追问道:“所以瓦莱里很清楚这些东西吗?”
这个问题很明显刺痛到了对方。
“莎莉娅”单手扶额,张嘴一时半会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一向清楚我的喜恶,”她咳了咳,声音似乎愈加沙哑了,“你不该问这个的,我说过。”
布鲁姆没有强求对方,而是转移话题问:“那瓦莱里又怎么会和莎莉娅僵持不下呢?”
“莎莉娅”把手又放在了身前,偏着头回答:“他的力气其实按标准来说并不算大,可‘莎莉娅’是受过训练的,也有类似的经历……”
“这不是受没受过训练的问题,”布鲁姆不懂明明很明事理的对方怎么好像突然失去了常识一般,无奈地抿了抿嘴,“瓦莱里只要不是完全在‘谦让’,就不可能无法压制莎莉娅。”
“莎莉娅”不能理解,急切地反问:“你是不相信‘莎莉娅’的身体吗?她手里握着锐器,怎么就一定会处于下风呢?”
“没关系,我忘了一件事,”布鲁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解释,他发现了已经快弱得不可见的光芒,改口道,“希望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你:瓦莱里在冲突发生时的态度是不是与以往跟莎莉娅相处时截然不同?”
他要确认瓦莱里对莎莉娅大放的那些厥词是不是也属于伊约丹的艺术加工。
“是的,他,他以前不是那样的……”“莎莉娅”摇了摇头,嘶哑的声音从干涩的咽喉中传出,如同一支过时的八音盒曲目。
科德的书页响动,喧宾夺主的意味越来越重。
“没关系,这就够了。谢谢你。”布鲁姆轻轻地握住了对方抹泪的手,放了下来,让那张消瘦的脸庞被洒满阳光。
缺水的“莎莉娅”哭的很勉强,但起码这次,是真正的泪水淌过脸庞。
她将右手背到身后,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支紫苑。旁的骨朵早已纷纷凋零,枝叶也干枯萎靡,却称得最顶端还待盛放的那一朵花苞格外显眼。
“再替我摘些故乡的花儿,给瓦莱里……好吗?”
不等回答,如流的光芒骤然断裂,遁入虚无,而“莎莉娅”也一同倒下,身体撞在石墙上的声响截断了布鲁姆本要脱口而出的“我答应你”。
她无声的双唇好像在默念自己的悼词,手轻轻盖在紫苑的枯枝上,那对眼睛终究还是合上了。
布鲁姆站起了身,看到与“莎莉娅”仅一墙之隔,一块简陋的墓碑立着,其上用血写下的“Valery”颜色已不再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