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月》黑白格子衫

1、chapter1

　　看见他的第一眼，山月就知道他非人类。

　　卫国，穹珑山，山神庙。

　　夜色如墨，天上明月高悬，照得绵延山脉一片黑黝鬼魅，那峥嵘的树丛在此刻却宛如黄泉厉鬼伸出的爪牙。
　　但在这幽暗狰狞的山上，竟然矗立着一座神庙。

　　神庙里已经近百年没有人来过了，荆棘封路，香火断绝。一行行的老鼠在横梁上吱吱乱窜，蛛丝尘封了香案，或在风里挂着，帷幔早已褪色，只剩苍白。这里的一切不像神庙反倒像鬼祠。

　　就在这阴冷可怖的氛围里，有人走进了殿里。

　　高大空旷的殿里，一簇烛火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四周。老鼠在角落里偷偷看着，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瘦弱女孩，正举起蜡烛借着微弱的光打量着神像。

　　高大，庄严的金身神像上，也爬满了蛛丝和灰尘。不过却是山神像无疑。

　　那女孩将蜡烛放在布满灰尘的香案上，又取出一个完好的白面馒头，放在了香案上的水果瓷盆里，随后就在蒲团上跪下了。

　　神像被灰尘掩盖，慈悲的笑容却一如百年前，沉默不语地看着底下的信徒。

　　“山神啊，保佑我娘快些好起来吧。”女孩掌心合十，额头无比虔诚地磕在地上，许愿道。

　　这是没法子的法子了，谢大夫说她阿娘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如果她有钱能带阿娘去找卫国国都最好的大夫，也许会有大夫可以治好她阿娘，可是她没钱。

　　何况现在是乱世，听说卫国到处都是叛军，四处作乱，她和阿娘两个人更不敢出行了。村里已经有很多人带着盘缠离开了，他们说叛军就要打过来了。
　　她也想走，可是没法带着病弱的阿娘四处颠簸，还好村里的老人临走前告诉她，山上的神庙，虽然多年没有人去了，但是路还在，如果她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去那里避避。

　　她就只能带着全部的家当趁夜背着阿娘上了山，在这神庙里找个角落窝下，安顿好阿娘后，她默然坐在神庙破旧的窗边，想起了从前村里人说的话。

　　据说神庙是几百年前修建的，最初香火鼎盛，相传十分灵验，后来时逢乱世，便也渐渐衰落。
　　而这山也大有来头。

　　“这山啊……叫穹珑山。山是仙山，是神女从天界搬来的，造孽啊，那个时候战乱死了多少人，就为了争卫国，陈国的边界。年年打仗，死的最多的就是老百姓。后来呀，神女在天上看见了不忍心，就搬了这座山来，放在这里，把两国隔开。好了，这点土地谁也别争了，边界线就是这座山了，因此这山又叫止戈山，意思是只要此山在，大家都甭打了。”
　　村里陈爷爷乐呵呵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那时他还会假意对着其他孩子“威胁”道，“所以你们也别打架啦，再欺负山月的话，爷爷就不许你们到我家来玩了。”

　　“爷爷，那神女还在穹珑山吗？”她记得自己那时稚嫩地问过他。
　　“神女没在穹珑山啦……”陈爷爷摇摇头，有些失望地叹气。

　　“那穹珑山上的神庙，真的存在吗？真的有山神吗？”
　　她又追问道。
　　“当然啦。”陈爷爷和蔼地揉了揉她的头，“穹珑山上，当然有山神，山神会保佑我们的。”

　　山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总是维护她的陈爷爷，后来病死了。如果她娘……

　　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求神拜佛，寄希望于虚无的鬼神之力，从前她不信这些，但她现在确实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只能选择相信。

　　可是没有神迹，女孩磕完三个响头后，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取出了一柱香，点燃后弯腰作揖，插在了香炉里。

　　香烟在烛火跳动下缥缈缠绕，随风送去了远方。

　　女孩跪坐在蒲团上，静静地等候香烟燃尽，等着自己的希望如香烟一样熄灭。这时屋内忽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啪啪作响，殿内帷幔起舞，尘土飞扬。

　　狂风过后，殿内一下子燃起了无数盏明灯。

　　高大恢宏的殿内，灯火通明，黑色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层层帷幔整齐垂落。香烟袅袅，那巨大的神像金光闪闪不染尘埃，面前贡品上的桃子新鲜欲滴。

　　时间封存以前的山神庙，大约就是这个样子。那段遥远岁月里香火鼎盛的山神庙。

　　女孩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几乎有些瘫软地坐在蒲团上，“山，山神显灵了?”

　　“不是。”
　　一道嗤笑声突兀响起，女孩转过身，从帷幔遮挡的阴影处走出来了一个人，不，也许不是人。

　　来人身形高挑，一袭黑衣，紫纹广袖，腰间垂了一块幽蓝色水滴状玉坠。墨发散落，好似上好的锦缎。眉似峰聚，眼含春水，看人时眼角微上扬，带着勾人又轻佻的意味。

　　他面若春晓，唇红齿白，手拿一柄蓝紫色远山折扇，缓步走来，其气质却正邪难辨，只得妖孽一词形容最为恰当。

　　“是你燃了香?”他眉毛上扬，带着些意外问道。

　　“是……”女孩点点头，“您……您是山神大人吗？”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巴掌大的脸被凌乱的发丝遮挡，看起来狼狈又脆弱，无甚可取之处。惟有脸上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带着深切的渴求，映着灯光熠熠生辉，似乎里面有光芒万丈。

　　墨发妖孽看着她布满希望的模样，恶作剧地笑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嘲弄，“当然。”对上女孩发亮的双眸，他迅速说完了后面的话，“不是了。”随后又一字一顿笑道，“我、是、妖。”

　　“你要许愿吗？”他说，“我可以替你实现。”
　　他那双带着诱惑的紫色眼瞳直直看着那双单纯的眼睛，而后朱唇轻启，像故事里诱人沉沦的妖精，“一个灵魂，换一个愿望。”

　　灵魂?！

　　山月一震，用她的灵魂去换一个愿望吗？她曾听别人说人死后，灵魂会去阴间投胎转世。如果她和妖怪做了交易，那她的灵魂会怎么办呢？她还会有来世吗？

　　妖孽如愿地在小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惊吓，他勾唇一笑：“怎么，不愿意?”

　　小姑娘有些哆嗦，却又壮着胆子问：“这神庙的神呢？”
　　为什么神庙无神，救赎世人，却有妖魔，诱人堕入地狱?

　　“神?”他低低地笑了声，睫毛下垂，在他如玉的脸上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早就没有神了，我也在等神回来的那天。”
　　山月听罢失望至极地垂下了头，她揪紧了袖口，却别无选择。“那，你要我的灵魂做什么呢？实现了愿望后你何时拿走它?”

　　妖孽知道她动摇了，生意即将做成。他打了个响指，一朵美丽的幽蓝色的莲花开在他手中，“我要你的灵魂变成妖火的一部分，但我可以等到你死的那天再取走它。”

　　那朵莲花开在他掌心上空，一瓣瓣流光溢彩，美丽至极，盛开舒展间蕴含着恐怖的，令人心颤的气息。

　　山月额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嗫嚅着开口，“我，考虑一下。”

　　“好。”妖孽再次扬唇邪魅一笑，随即他长袖一挥，神庙又变回了平常破旧的样子，若不是他还在这里，山月只会以为刚刚是她的幻觉，或者做了一场梦。

　　“若是考虑清楚了，就点燃那柱香。”他一指香炉里的香，示意给山月看。
　　山月认真地点头，“好。”
　　他笑了，身影如薄雾一般，转身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燃了半截的香犹自在香炉里冒着烟气。
　　山月忙取回那截香，将它拢在了袖口里。

　　多么悲哀呀，她有些落寞地想，神庙竟然无神了，那那些挣扎着的人，又该去寻求谁的庇护呢？妖孽吗？

　　山月熄了蜡烛，摸黑走到了殿内的一处角落。那里有小小的一块洁净整齐的空间，摆放了简单的床榻，桌椅，还有锅碗瓢盆。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女人，正沉沉睡着。
　　月光从菱花漏窗里照得床前一片白霜，山月坐在床榻旁看着熟睡的母亲，怔怔流下泪来。

　　母亲和这一点家当，是孤苦伶仃的她在世上唯一所拥有的了。家当没有可以再挣，可是如果没有母亲，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有母亲那样温柔的胸怀，对山月有那样温柔的笑。
　　从此任凭世上再有千万人，她也是孑然一身。

　　山月心中骤然一痛，她捏紧了袖中的香。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儿梦见村里曾欺负她的孩童们，对着她扔石头，骂她是没爹的野种，一会梦见村里人陆续离开的场景，拖家带口，
　　“叛军要来了，山月，带着你娘躲好！”
　　她骤然睁开双眼，透过窗，可以看见浅蓝色的天幕，是下半夜了。
　　母亲还在沉睡，此时时间尚早，山月没有惊醒她，悄然翻了个身，复又睡去。

　　这次梦见的是那妖孽，他坐在松林下，山泉水边，青裳云袖垂地，姿态怡然，说不出的俊逸潇洒。随后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对她温柔一笑，摄人心魂。
　　然后画面一转，又变成了他昨夜的模样，红唇里吐出要人命的毒字，“我只会在你死后取走你的灵魂，救了你娘，你们还可以一起相伴几十载，很划算。”

　　山月再次睁开眼，天已大亮了。母亲坐起来，在一旁吃力地烧水，淘米，准备做早饭。
　　这就是她十年如一日的劳动。

　　哪怕她已经病重，山月不许她再干活，她还是会尽可能地为山月多做一点事。这就是她的母亲。

　　山月像个旁观者一样，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拖着孱弱的身躯行动，头发上生出的银丝在晨光里分外刺人。

　　她终于无法抑制住心里的酸涩和痛楚，起身穿好鞋，看也不看母亲一眼，快步穿过偏殿，走到了供奉神像的正殿内。

　　香烟袅袅升起。

　　嗯，很划算，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