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铜烂铁》宵下

4、第四章 雪

　　田中无事，日子一天天地很快便到了冬季。

　　其实在这里，很多人只是把一天重复着过好多遍，说什么冬天夏天，全不过是人生中的同一天，而他们却浑然不觉。小孩更天真些，大都还抱着对未来的期待与憧憬，因此还会感到新奇，为这到来的冬季。

　　吴桥一直是最喜欢冬季的。喜欢它的神秘，苍茫，纯净……

　　这天吴桥眼皮还没睁开，半梦半醒地就听到门外“唰唰”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吴桥瞬间来了劲，强迫自己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果然！昨晚下了一场大雪！

　　江南地带少有雪，大雪更成了一种意外。其实吴桥没见过真正的大雪，但哪年听到“唰唰”声时，便觉得，那就是大雪。而这“唰唰”的扫雪声，也成了吴桥一辈子的思乡底色……

　　吴桥看呆了。苍茫的一片白上，爹爹正拿着铁锹一下下地铲，一直以来自己觉得高大的爹爹此刻变得很小很小，犹如天地一客。吴桥年幼的心灵为之震颤。

　　细看之下，铲雪有如绘画，一挥手，白纸上便横过黄条。吴桥第一次觉得，这平时看腻了的泥土黄色，竟也是那么的亲切与包容。

　　吴桥只顾看着门外凝思，竟然忘了自己还穿着单薄的睡衣，但是全然不觉得冷。直到爹爹转头发现，大呵一声，吴桥方才意识过来，进而只觉冰冷刺骨，遂关门穿衣了。

　　想到等一会还要去老师家，外面这么冷，务必得多穿一点。但之前听爹爹说今年年成不好，庄稼没收到几个钱，几个小孩的冬衣就没做……吴桥想着，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宁江醒来看到准备穿衣的吴桥，震惊地下巴都掉到了地上，“吴桥你脑子被门夹了啊！你听听外面这什么声音，昨晚都下大雪了，这今天外面得多冷，你还要走这么远去学校？！”宁江是怎么也想不通。

　　被宁江这么一说，本就决心动摇的吴桥直接躺平了，“冬衣没有，不冻死才怪！”吴桥想着便睡起了回笼觉。

　　许是真有天意，吴桥做了一个梦。梦里，吴桥先是只看到墓碑，但全然不害怕，因为离得很远，在梦里显得很模糊。突然画面一转，那个让自己喝符纸水的半仙瞎子出现了，只见那半仙瞎子端着碗一步步走近，吴桥只想逃，却怎么也动不了，近了，近了……眼看着那瞎子就要和自己脸贴脸……“啊！”吴桥尖叫一声，瞬间惊醒，把旁边的宁江吓得滚下了床。

　　“不行，不行，我要……我要坚持，我一定要去上课，我一定要去学习，老师说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命运……”吴桥一边神神叨叨的，一边一件一件地给自己添衣……“疯了！真是疯了！”宁江大声起来。“吴桥！吴桥！你怎么了！”眼看着吴桥一身行头都快收拾完毕了，宁江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可吴桥此刻心里想的全是学习，全是改变命运，根本没听宁江说了什么。宁江慌了，一开门便大声呼喊着爹爹，“爹，爹，吴桥疯了！你快来啊！他疯……”宁江还没说完，吴桥便弓身从他臂下出了门，往老师家方向飞奔，脚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走开好远才消失……

　　爹爹看着吴桥离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眉头紧皱，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宁江，你关门进去吧，外面冷，吴桥他没事。”听爹爹这么说，宁江才讪讪地关上了门。

　　这里的湿冷不同于北方的干冷，不管穿多少衣服都能感觉到丝丝寒意。吴桥身上穿了五件秋衣，把宁江的一件都给征用了，却还是觉得严寒入骨，针刺一般。“这鬼地方冬天真冷！”吴桥自言自语着，想好好骂一番，驱驱寒。

　　吴桥就这么挂着清水鼻涕一直在雪地奔跑，感觉每一脚踩下去都实实的，滑滑的，跑着跑着，竟还有些热，出了点小汗。吴桥看老师家不过三里地了便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嘴巴干得皲裂开来，鲜红的血渗出挂在了苍白的唇上。

　　漫步于雪地，待呼吸平稳，见四下无人。吴桥只觉得天白白的，地也白白的，自己小小的，是一个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小黑点，就像脚下隐隐透出的绿，没人会在意。

　　由于吸入了较多冷风，吴桥的喉咙，胃连带整个人都烧一般难受，不停咳嗽着，四野无人，咳嗽一声便回音一阵。“快了，还有一片田就到老师家了。”吴桥想着，步伐更坚定了。

　　“老师！”吴桥一进门便充满中气地喊了一声，把正在低头看书的老师吓了一跳。老师转头看向吴桥，推了推自己的金丝边眼镜。

　　吴桥的样子属实让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吴桥身上穿着一件叠一件的秋衣，套娃一般，一些衣角不规则地落在腿边，但整个人还是细得像根木棍。吴桥的整个脸都很苍白，嘴唇上还有未舔舐干净的血渍，一看就是在外边走了很久。皮肤都皲裂了。喜的是即使这样吴桥还是坚持来上课了，眼神中充满着坚定，两颊的红晕看着也即将冲破这可怖的苍白。老师点了点头。整理出一张课桌让吴桥入座。

　　吴桥落座，见今天来上课的除了自己就还只有一个同学。这同学吴桥听说过，叫宁富，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小父母双亡，家里本来有六个姐姐，但四个姐姐已经出嫁，等于只有两个姐姐。这两个姐姐一个二十一了打着光棍，一个比他大一岁。其中这个大姐姐理所当然地撑起了整个家，但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有一段时间了，而这个小姐姐早就帮着大姐姐下地，打扫家务。宁富作为家族里最小的，唯一的男孩，他爹爹的遗愿就是要让他读书。他也很有韧性，即使家庭状况已经这样了，还能坚持到老师家学点东西。刚才吴桥一进来，两人便四目相对，惺惺相惜。

　　吴桥见他穿得很单薄，想到他家肯定也是庄稼没收到几个钱，所以没有冬衣穿……“你这样不冷吗？”吴桥看着他满是冻疮几近烂开的手问道。“冷，但是没有办法，姐姐已经把她的衣服都给我了，姐姐穿得更少，我不能辜负我爹爹的期望，因为爹爹和老师都说好好学习，以后才能穿上好衣服，这么一想，一咬牙我就来了。”宁富一本正经地回道。

　　吴桥突然觉得自己已是幸运。又想到哥哥宁江，前几天天一开始冷便躲在家里不去上学……吴桥摇了摇头。整个讲台下面就他们两个人，像两颗寒风中的小豆芽，坚强茁壮地成长。

　　老师看了看教室里仅有的两个学生，转身走向了门，一阵冷风吹来，冻得人直哆嗦，老师双手摩搓着，用嘴不停地朝手上哈着气，等待一会便知无人了，便关上了门。老师回到讲台上，不停翻着书，想今天给这两个好苗子上点不一样的，有意义的内容。

　　找到了！老师的眼睛放着光亮。“同学们，我们今天学一句成语，叫’皇天不负有心人’。”平常习惯了自己看书的吴桥和宁富面面相觑，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成语？没听说过。

　　老师看着吴桥和宁富迷茫却渴望的眼神，有些惭愧，于是拿起粉笔转身板书起来：纷纷成败无凭准，自古道皇天……“咚咚咚”，什么声音？老师转过头，只看上吴桥和宁富疑惑却纯净的目光，老师觉得自己听错了，便转头继续：不负有心人，伫看起陆龙蛇演出风云阵。——梁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没听错，老师这次很确定地转了头，速度之快让吴桥和宁富都来不及掩饰。

　　原来是俩人的脚底板一直在跺地。“老师，我们太冷了，脚都没有知觉了，这样会好一点……不是故意的……”吴桥小声地回答着。

　　老师下了讲台，低头一看，居然是布鞋？！两个孩子都穿着布鞋？！难以想象！吴桥和宁富都是步行来上课的，布鞋的鞋面上沾了雪全湿了，滴滴雪水浸入鞋内，裹着皮肤……

　　“怎么穿着布鞋！？”老师显然惊讶地有些生气。吴桥看了看宁富，宁富也看着吴桥，继而同时低下了头。老师瞬间懂了，心疼地像刀绞一样，转身进到里屋，不一会儿便拿出两双芦花鞋，“孩子，这两双你们穿去，本来是做给我侄子的，后来我侄子长太快穿不下了，放着也是放着，穿上吧。”

　　吴桥和宁富相视点头，收下了，接着火速穿上，“谢谢”说了个不停，如同两块得到甘霖的旱地。老师看着两人，满脸欣慰。

　　“皇天不负有心人，比喻上天不会辜负有恒心的人，你要坚持不懈向自己的目标去奋斗、努力，你的目标就一定能成为现实……”
　　室内充盈着三人的体温，室外又开始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