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宦》月半苒

1、赐婚

　　　　天元十三年，司礼监。
　　“大人，太师也忒过分了，三番五次的上书弹劾您，总要给他些颜色瞧瞧！”吴让一边给纪行倒茶，一边忿忿不平的道。
　　坐在上首的纪行嗤笑一声，颇有些不屑的道：“老古板一个，理他作甚？”
　　“可是这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呀，那文官的嘴里还不定说出什么酸话来呢！而且，若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总归是不好的……”
　　用盖子随意地拨了拨浮着的茶叶，纪行漫不经心的道：“且不能够呢，贵妃娘娘病了，陛下这会儿正守在贵妃床边寸步不离呢，哪有功夫管我？”
　　说着似乎又觉得头疼，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眉心。
　　吴让见状赶紧上前给纪行捏起肩来。
　　要说这皇上其实年岁并不大，先帝去的早，纪行扶持着现在的小皇帝登基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今年不过也才十八岁。而且他也并不是什么昏君，甚至还称得上勤政。只不过许是年龄还小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功绩，只勉强称得上中规中矩吧。只这小皇帝却是个情种，后宫佳丽不说三千，十几人总是有的，他却独独只钟爱贵妃。
　　只是贵妃的身世却并不光彩，她是罪臣之女。小皇帝当时力排众议不顾群臣反对，把她封了妃，只是这样的身份是断断做不得皇后的。做不得也不算什么，贵妃既然做不了皇后，小皇帝干脆就没立后。这样一来，放眼后宫依旧没人能越得过贵妃去。
　　虽然小皇帝资质平庸，只是纪行却并不后悔当时扶持他。自古以来，权宦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纵然纪行并没什么别的心思，那些文官也十分看不过他一个宦官把持朝政，加上平日里他得罪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如果他真的扶持了一位胸中有成算的皇子坐上那个位置，只怕朝纲稳固以后他便是那第一个倒霉的人。
　　小皇帝不同，他是个心软的人。有朝一日，若有颠覆，好歹还能留着一条命在。
　　他惯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可是那太师总是弹劾您也不是个法子呀？他昨个儿上书还说您侵占农田，强抢民女，目无法纪呢！”
　　“强抢民女？”纪行闻言太阳穴都突突的跳了一下，心里说不出的厌烦。
　　不就是司礼监分了他的权，权柄下移他不肯吗？不给这老头子些颜色看看，他还真当自己是纸糊的不成。
　　“歇会儿，咱们去见见皇上。”
　　见纪行微眯起一双狭长的眸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吴让不禁在心里幸灾乐祸：果然，掌印大人要收拾那糟老头了！自求多福吧，谁叫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太师府。
　　送走了宣旨的公公，太师在书房发了好一通脾气，胡子都气的一翘一翘的。
　　原来是宫里的旨意，说给纪行和自己的小女儿赐婚，下个月择吉日完婚。
　　太师不敢骂皇上，却在心里将纪行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个祸乱朝纲的阉人！
　　他如此不忿也并不是因为有多么的疼爱这个女儿，事实上他对他这个庶出的女儿并没有很深刻的印象。他愤怒的原因是自己的女儿要嫁给一个阉人，这可是丢脸丢到了祖宗坟头上去。
　　纵然纪行是掌印太监，可他也是堂堂的朝廷一品大员啊！若是普通商户或者是市井人家把女儿嫁给纪行的话兴许还以此为荣，可他不是，这道旨意对于太师府来说几乎可以算是羞辱了。
　　想到昨日给纪行罗织罪名的时候仿佛有一条是强抢民女。果然没根儿的东西都狠毒奸诈，今天便抢到他府上来了。
　　可偏偏皇命难违，他必须要嫁女儿。
　　只说一个时辰前，纪行面圣。他装出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小皇帝见状自然觉得奇怪，便问道：“督公可是心中有事？”
　　纪行这才为难的地对小皇帝说自己与太师家的女儿偶然见过一面，心生波澜，惊为天人。只是自己残缺之身，是配不上人家姑娘家的。
　　小皇帝一听纪行如此深情，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二话不说就下了一道旨意给纪行赐婚。末了还语重心长的嘱咐道：“督公可切莫错失良缘！”
　　他倒是没想过这道旨意合不合适之类的，他压根没往太监那个层面想。太师可以有无数个，只是对自己忠心又能给自己分忧的掌印太监天底下只有一个。
　　他自然是偏向着自己人，他就是要给纪行撑腰！
　　而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纪行对心上人求而不得的苦楚，若是换成自己，只怕是要日日哀哀欲绝了。
　　这边小皇帝如何感慨暂且不提。只说绮禾闻听这个消息后却感觉仿佛有如一道晴天霹雳直直的劈中了自己的天灵盖。
　　自己要嫁给一个太监？竟然还是皇帝赐婚？
　　她倒并不是瞧不起太监，只是据她所知这太监似乎与自己的那个爹不对付。若她这么就嫁了，那不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吗？
　　倒霉，太倒霉了！
　　她本是庶出，小娘不得宠，她还不大记事儿的时候就病死了。她自小是跟着乳母长大的，两年前乳母也回乡养老了。父亲不管她的死活，嫡母也颇有些刻薄，这些年她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过，这才在她手底下讨得点活路。
　　太师有三子两女，除了她，都是嫡出。大姐早几年就嫁了人，如今只剩她没许人家了。
　　她可不信圣旨上说的那些话，她就没怎么出过门，压根儿就没见过纪行。也不知他怎么就对她情根深种了。
　　大约就是故意下父亲的脸面，让他出丑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罢了。只是自己却被无辜牵连，也不知他会不会把对父亲的怨气发到自己身上。
　　思来想去，绮禾还是觉得他肯定会拿自己出气，他大概杀过的人比她的头发丝儿都多。
　　可真真儿是个活阎王。
　　只是无论她如何想，却也只得认命的绣起了嫁衣。毕竟这是圣旨，再如何不愿意也不能违抗。她的女红十分出彩，毕竟她指着这换钱养活自己呢。
　　她以前是没贴身丫头的，甚至她自己过得都不如嫡母身边的大丫头体面。只是如今要出阁了，嫡母也象征性的从外面买了一个丫头给她。
　　那丫头叫阿绿比她小了一岁，今年十五，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估摸着也没吃过几顿饱饭。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父亲好几次下了朝回家来都会发一通脾气，想来是被同僚取笑了。绮禾只鹌鹑般缩在屋里绣嫁衣，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她想，如果不是陛下赐婚，她爹只怕会将她赶出门去，免得丢了自己的脸面。
　　期间纪行来送过一次聘礼，只是那架势却像是来抄家的。到底是小女儿心态，绮禾还是悄悄的站在廊下看了一眼，只是距离远看不很真切，只见那人看着年纪不到三十，身形颀长，十分清瘦，皮肤比一般的男子要白一些，只是鼻子眼睛却看不清了。
　　还好还好，并不是想象中的油头粉面的太监模样，绮禾心里想着。
　　父亲全程黑着脸，一言不发，却在纪行走后狠狠地摔了几个茶盏才算完。
　　转眼就到了成亲这日，跟平常男子娶妻没什么不同，甚至因为圣上赐婚场面还更大些。绮禾梳妆好等着，只是快要晌午了，迎亲的队伍也并没来。
　　阿绿从前院儿回来，有些讷讷的道：“姑娘，掌印府迎亲的还没来，宾客都在议论……老爷的脸色不好看……”
　　心里叹了口气，太师府这次丢人真是丢到家了。女儿被赐婚太监就够丢人的了，如今在宾客看来，就是似乎人家掌印府也不大情愿的样子。
　　可是她也没法子，保命尚且艰难，选择权从来不在她手上。
　　终于在晌午十分，迎亲的队伍这才姗姗来迟。只是纪行却没来，来的是小内侍吴让。
　　他只笑嘻嘻的一句：“太师大人莫怪，督公实在是有事脱不开身，这才耽搁了，派小的来迎亲，还望大人原谅则个。”
　　太师的眼睛却差点都喷出火来，这不是啪啪的打他的脸吗？这叫他以后如何在朝堂立足。
　　他黑着一张脸转身就朝着绮禾的闺房行去。吴让见状也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人，一行人跟着就进了后院。
　　绮禾蒙着盖头，却只听见门“砰”的一声似乎是从外面被踹开了。
　　她不好掀开盖头瞧，却只听见一人道：“嫁什么嫁，丢人现眼的东西！”
　　是父亲的声音。
　　绮禾眼眶突然一酸，这些年纵然父亲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心过她，可是如今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但没有安慰，自己的父亲却第一个来责怪自己丢人现眼。
　　可是如今的局面却并不是她造成的。
　　多日以来的压抑让她忍不住眼睛发酸，看着父亲对她的态度，更是一颗心仿佛都沉到了谷底。想着前途未卜的将来，心中更是难受，没忍住就掉下了泪来。
　　明明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要被父亲嫌弃，被丈夫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