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声》李中文

1、第一章

　　叶子被吹的沙沙作响。隔着车窗，听不见。要是有声音会是什么样子。八十八个键，黑白相间。”1231、1231、跑得快，跑得快。”美妙的旋律，简单朗朗上口。大自然的创作，神奇又稀松平常。
　　“轰隆隆、轰隆隆。”司机着车。要走了。左后视镜，没人，右后视镜，同样。
　　“刚上车的买下票。”他从后视镜中说道。“要走了。”
　　“多少钱。”白胡子掏出十块钱。脚下放了一捆甘蔗，跨过去，把钱递给司机。七块，他知道。但还是要问一句。
　　“七块。”他在档杆旁的小盒子里扒拉一阵。铛啷啷，铛啷啷，铛啷啷。递回给一双粗糙的手。三块。一、二、三。三个亮晶晶，圆形的薄片，找零。用来买粮食和衣服。又看了一眼左后视镜。
　　“甘蔗多少钱买的。”旁边的人想知道物价。
　　“二十块钱一捆。”白胡子说的很详细，回头坐正，看了眼脚下的一捆一节节的黑色长杆，“有十根。不像夏天，冬天可是要在热水里烫着才能吃。”哈哈大笑，很满意。
　　轰隆隆、轰隆隆。又是一阵，伴随着颠簸，所有人跟着颤抖。老化的齿轮和铁皮，加上轮子，送你去目的地。比我的年纪都大。身体不好就得咳嗽，轰隆隆、轰隆隆。你听。吃不了药，只能更换。增加运营成本，凑活着开吧。
　　那些爬到墙上的叶子是什么呢。爬山虎。爬山虎的脚。有力的附着在砖墙上，像壁虎一样往上攀爬，直到盖住整栋房子。招蛇虫鼠蚁。夏天的蚊子最招人讨厌，嗡嗡嗡。坟丘一样的红包，排在一起，豆荚里的豆子，排排坐，痒的让人心烦。左手和右手，啪。拍不着。倒是挺机警。“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小孩子觉得很有趣。
　　现在可不一样，只要天冷。蚊子倒笨拙的像是穿棉裤的孩子。叮在你的身上大口吸血，放下防备。动作放慢一点，拿打火机出来。对着他冲天的后腿。“叮”。掉了下去。手松开，火苗没了。蚊子的翅膀也一样，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像羽毛。还是留了一个大包，挤一挤，□□，血清，组织液？忘了，高中学的玩意儿。总之不痒了。
　　黄澄澄，拳头大的果子。爬山虎可结不出来。老屋后面不少，多少年了，我还是个孩子。爬到树上摘下来，砸开，一股难闻的味道，手上衣服上黏糊糊的。倒是挺好玩。瓜蒌。说是中药的一种。清热涤痰，宽胸散结，润燥滑肠。不知道，没见人用过。他们也像爬山虎一样，能爬满整栋房子。丝瓜会吗，应该也会。藤蔓植物。
　　叶子随风拨弄，没准是首美妙的曲子。可惜不是钢琴，转换不成有韵律的节奏。“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你能听到？听不到。隔着满是灰尘的玻璃和汽车的轰隆隆。也想象不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什么意思。”老师走下讲台，向学生们问道。
　　一个个迷茫的脑袋。十三四岁。可别让我起来回答。
　　“你来。”走到第三排靠边的位置，敲了敲桌子。“你来解释解释这句话。”
　　“嗯……嗯……老师，嗯……，应该是一群野鸭子，在河边呱呱的叫。”蓬乱的头发，看了工具书一知半解。倒也能解释过去。“野鸭子在岸边呱呱的叫。”重复了一遍。
　　“很好。”他很满意，“坐下吧。”
　　转身走向讲台，边走边说，“字面上是这个意思。实际上呢，这是《诗经》中特有的起兴修辞手法。为了‘借物言情，以此引彼’。你看后面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整句话就是说，一群野鸭在水里的小洲叫嚷——洲就是水里面的一小块陆地——你可以想象成一个小岛，一群鸭子栖息在上面。看到这呢，让人想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向窈窕美丽的女子以求共结连理。”
　　一排排脑袋还是不明所以。
　　“比如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一二三四五’有意义吗，没有太多意义。只是为了引出你要说的上山打老虎。这就是‘借物言情，以此引彼。’包括很多山歌，开头也都是毫无意义，为了引出后面所要表达的事情。这就是‘起兴’的修辞手法。”
　　大致懂了。脑袋们整齐的点点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一只两只三只老虎等着被打。
　　男人向女人求偶。一束玫瑰，一枚戒指。同意他吧。单膝下跪。周围有人在鼓掌，左手拍右手，噼里啪啦，稀稀疏疏，在送祝福。你能坚定的爱着你面前的这个人吗。这可不是随口的玩笑，郑重其事的在求婚。两个人心照不宣。她喜欢我吗。直接问她，不成。送她玫瑰，不好。其他花呢。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喜欢什么。只能靠猜。可真难熬。像玫瑰一样带着刺呢。求偶，嗯。难熬。
　　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生出来的男人和女人。□□交融。黄澄澄、拳头大小的瓜蒌。结出果实。有了区分男人和女人的性别。
　　有点冷。谁把后面的窗户打开了。在往前走。发动机贪婪的喝着工业血液，咕嘟嘟。蚊子一样，轰隆隆。难闻的气味。不一定，我倒觉得挺好闻。深吸一口气，闻不到。排气管那里可以闻到。不能多闻，有害身体健康。
　　风从窗户灌进来。初冬。有点冷。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暖和多了。我是男人和女人生下来的男人和女人中的一个男人。和挂在墙上的瓜蒌的果实一样，是一个单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果柄果皮和种子。我是谁呢。我在车上。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迎风奔跑，把作业和喜欢都抛在脑后，就只是跑。我没有在车上。我的躯体束缚住了我。又或者是，我束缚住了我的躯体？在颠簸的路面上和汽车一块颤动。
　　急刹车。因为惯性，所有人往前倾了一下。车门打开。进来一个已经孕育了果实的中年妇女。跟在身后，长头发塌鼻梁的女孩子——她的果实。掏出五块钱交给司机。朝里走。
　　“别踩到我的甘蔗。”白头发对小姑娘提醒道。
　　“这边。”中年女人领着一双小手往后边靠窗的两个座位走去。塌鼻梁不说话，只是跟着。哒哒哒，两步。蹬蹬蹬，跟着两步。脚尖抬起，脚跟落下。
　　“你去里边。”
　　果实甩了甩沉甸甸的书包。拉下左肩膀背带，把书包抱在怀里，在里边坐下。不舒服。扭了两下身子。坐正，同样把书包扶正。
　　早点摊，售卖豆浆油条。年纪很大的老爷爷，一边喊一边抻油条，熟练的招呼客人。还没睡醒的小孩子，被爸妈拎出来，眯缝着眼。在大街上死气沉沉的走着。被早点摊升腾的热气吸引。拿票子去买充饥的食物。一不小心会被碾在车轮底下。我可见过好多，过马路的□□、刺猬、小猫。在车轮底下，血淋淋。第二天就不会这样，只剩下一个扁扁的皮囊。
　　我也有点饿了。塌鼻梁想到。她的母亲不让她吃饭，要去检查身体。吃了早饭就要白跑一趟。只能饿着。拿出水笔和写字本，完成昨天那幅画了一半的溪水。
　　水里面有鱼、虾、老虎、狮子和我。你们能看到的只有浅浅的溪水。这里只有我自己，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没有从早到晚的胃疼、弟弟的吵闹和乱丢的玩具。也没有老师和家长对作业的催促。我骑着我的狮子下潜到两万米深的海底。
　　她在本子上画了一笔，左上角到右下角。没有弯成满意的样子，歪歪斜斜，被风吹倒的篱笆，丑陋不规则，代表着残破、衰败和一位拄着拐棍的老年人。压低身子，两腿并拢，头发从肩膀上散落，顺着刚才蓝色的笔迹，描绘修正一遍。
　　颠簸。司机张张嘴，嘟囔一句。前面白色汽车不遵守交通规则把他挤到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其他人跟着抱怨。对象是司机而不是白色汽车。
　　塌鼻梁的笔滑落出去，滚落在白头发的甘蔗旁。起身去捡。被她的母亲挡住。
　　“我想出去一下。”细声细气。
　　“怎么了？”中年女人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挪开，她在看一篇解读男人细小动作代表哪些特殊意义的文章。盯着自己的女儿，愠气：“就不能老实待会。”
　　“我的笔掉了。”细声细气。
　　顺着塌鼻梁的目光，她找到掉落的水笔，弯身捡起，递了回去。小女孩接着描左上角到右下角的河岸。她还要画一只长着轮子的大象。
　　“啧！”白头发发出不满的声音，“刚才就跟你说不要踩到我的甘蔗，还是踩断一根。待会让我怎么拿。”他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双手在胸前抱住，盯着被踩断的甘蔗。
　　中年女人明白他的意有所指。本不想说话，但是她现在有些生气，手机上说，男人的沉默代表对一段关系的放弃。不可避免的无法挽回。
　　她喘着粗气，提高声音说道，“什么东西都放在汽车过道上。你让其他人怎么走。再说，孩子是故意的么。有错在先还斤斤计较。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你把我们家孩子或者其他什么人给绊倒了，看你怎么办。”
　　白头发没想过怎么办，还是很生气。他伸了伸腿，把手揣进口袋。摸到一支香烟，昨天吃饭在饭桌上捡的。想抽，不行。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捏着在鼻子上用力的闻了几次，又放回拿出来的地方。
　　“谁规定汽车走道不能放甘蔗了吗。”他的手在口袋里捏着香烟。带过滤嘴的白色的香烟。吞云吐雾。
　　年少用来吸引女生，中年用来解闷，老年用来消遣。不是这样死，就会那样死，什么样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肺癌，痛苦吗。黑色的阴影。绿豆、黄豆、苹果。控制不住。化疗，整个人虚弱的像只落水的小鸟。抖一抖羽毛，冷的发颤。抖不了羽毛，连路也不能走啦，一瘸一拐，扶着桌子站会儿。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白色的药液，各色的药丸，全往嘴里塞。妄想拉回一个在悬崖边踏空的人。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不一定。被家里人瞒着呢。他们说不给患者增加心理负担，治疗效果更好。谁说的，他们。学医的他们和没学医的他们。
　　花光积蓄，死了。哭哭哭。哭哭哭。满脸的鼻涕和眼泪。
　　舍不得的是他带着病菌的□□，还是不习惯这样一个人突然就带着一身衣服埋到庄稼地里见不到了。谁知道呢，每个人想的不一样。反正都是哭。象征性的仪式。磕头，起身，磕头，起身。哭。你怎么就走了呢。白衣服白帽子。下棺埋土。吃饭。你怎么不把杯子里的酒喝光。来来来，好久不见，今天你可得多喝点，我给你满上。叼着烟，甩开膀子喝酒。天气很热，痛快。辣喉咙，夹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