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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心口伤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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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院中白雪积了两寸有余,几双脚印从院门蔓延到柴房外,没过多久,脚印就被雪絮覆盖。
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积累了一年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鼻喉发痒,谢青边挣扎边咳嗽,八岁的孩子敌不过成年男子,他被用力甩进柴房。
仆人惊慌失措,将他扶起来:“大少爷也别怪小的,这都是夫人的命令,您不乐意,小的也难做啊。”
谢青甩开他的手,小小的身躯陷入柴草堆里,双手抓紧衣裳,满脸恨意。
“唉……”老嬷嬷催仆从出去,“走吧,关几天就能出来的。”
门闭,刺眼的雪光被隔绝在外,柴房内恢复昏暗。
谢青一动不动,像是被冻僵的雪人,只有鼻间粗重的呼吸才能表明他是个活物。
门外的仆从叹道:“大少爷也是倔,老爷多喜欢刚进门的夫人啊,大少爷偏要在这时候去触霉头。”
老嬷嬷训斥他:“主子的事少议论。”
随着踩雪的声音逐渐远去,四周恢复平静。
谢青将头埋在膝盖上,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小团,但柴房又冷又湿,他的手足渐渐被冻得失去知觉。
明明一刻钟前他还在温暖的被窝里。
母亲死后没到半年,父亲就将徐氏娶进门,他不肯去见徐氏,遭来父亲更深的厌恶。
今早听到下人嚼舌根,说徐氏要将母亲生前的首饰给熔了做新的,父亲竟也同意。
他什么也没想,冒着大雪冲去徐氏的住处,抢夺母亲的遗物,途中不小心刮伤了徐氏的手背,被她恼怒地扇了一巴掌。
“把这个贱种给我塞进柴房里!”
谢青被下人按在地上,红肿的脸颊摩擦地面,他的双眼死死瞪着首饰盒,耳畔环绕着徐氏的咒骂、谢楚南为他求情的声音与数不清的雪落雪融。
被关在柴房太久,火气已然下去,升腾而上的是苦涩与委屈。谢青鼻子一酸,眼神落寞,母亲,我是不是很没用。
太阳升起然后落下,气温降至最冷,谢青滴米未进,脑袋一阵发昏,眼前发花,肚子饿得难受。
门已被锁死,出不去。他将干草铺平,瑟缩着躺在上面,祈祷自己能快点睡熟,这样就不会感受到饥饿。
越想越睡不着,甚至听到黑暗中有东西在不断窜动。
到底是个八岁大的孩子,纵然天生机敏灵慧,外界皆赞神童,但在饥寒交迫之时神经敏感到不行,一点声响都会惊到他。
他先悄悄睁开左眼,房内没有可怕的东西。心下松了口气,闭眼继续睡觉。
“吱吱……”
双目猛地睁开,同立起来的老鼠对视上,他立刻坐起身,呆在干草堆上。
老鼠很脏,他最怕老鼠。
用石头砸过去,也只能让老鼠换个地方叫,鼠兄怎么也不肯出去,把谢青折腾得睡不着觉,愣是大眼瞪小眼等到天明。
没有早膳,也没有开门。
一个人呆着很多想法就会涌出来,谢青有些慌,徐氏不会真的要置他于死地吧?
胡思乱想间,他听到院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谢楚南稚嫩的声音响起:“父亲,是鸟儿!”
“快回来,那个院子闲置久了,不干净。”谢暄哄着谢楚南,“仔细鞋子湿,来,父亲抱你回去。”
谢楚南说:“鸟儿好可怜,没有衣服穿。”
谢暄笑出声:“南儿心疼,就把你的衣服给它穿。”
“父亲坏。”
父子俩的声音离开院子。
柴房内,谢青紧咬着唇,哭了。
父亲一向不喜他,给他的印象全是刻板与严肃,他倒不是心塞父亲对谢楚南的好,而是在想母亲,若是自己跑进这院子里,母亲也会追上来吧,而如今他被锁在这里,连母亲的影子都摸不到。
一个孩子的脆弱正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内里坚硬的心。
哭过的谢青明白了,他必须长大,要想在这座府邸里存活,他只能靠自己。
饥饿感侵蚀他的理智,饿到第三天晚上时,他忘记了自己是个人,也不清楚在干什么,凭借本能的反应去抓老鼠,吃老鼠。
把老鼠吃完后,他昏睡过去,醒来时嘴里散发难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他强压下喉间翻涌上来的东西,想着吃下的是美味的饭菜。
门突然打开,冷风蹿进柴房,带来雪的味道。他抬起头看去,谢楚南抱着个东西走进来,脸上满是小心翼翼。
谢楚南把捂在怀里的吃食给他:“哥哥,你吃吧。”
谢青看都不看一眼。
谢楚南很难为情:“哥,我明天再劝劝母亲,你肯定就能出去了。”
谢青冷哼:“用不着你假惺惺。”
徐氏带着个跟他一般大的孩子进门,长相三分像谢暄,明显就是在谢青母亲怀孕时,徐氏也怀上了,谢青觉得很恶心。
谢楚南倒不讨厌谢青,相反,他很喜欢谢青。
徐氏被当成外室养着,他也被当成是私生子藏了八年,期间,他听过不少谢青的事,渐渐崇拜上谢青。
当同母亲一起进谢府后,他才知道时不时来看自己的父亲是谢暄,也就是谢青的父亲,内心立刻欣喜若狂,跑去找谢青,得来的却是对方厌恶的眼神。
谢楚南后来明白谢青为什么讨厌自己,甚至暗暗埋怨过母亲。
他这几天给谢青说话,结果被母亲臭骂了一顿,今晚则是偷偷将钥匙拿到手,趁没人注意跑到破院子里来。
谢楚南看谢青很是憔悴,劝他吃点东西。
谢青推了下谢楚南拿着吃食的手,谢楚南的腰撞到尖锐的枝桠,眼圈唰地红了,小声地哭,抹着眼泪走了。
谢楚南离开寝房没多久,下人就发现了,立刻告诉徐氏,徐氏到处找不着孩子,急得责打下人,待看到谢楚南远远跑来,身上沾着灰尘时,徐氏便知道这不成器的儿子是去找谢青了。
干草堆旁,散发着香味的吃食撒在地上,诱惑着谢青去吃,谢青烦躁地揉着脸,狠狠踩着那堆吃食,待额头冒汗,他躺回干草堆上,虚弱地闭上眼。
钥匙开锁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突兀,谢青还以为谢楚南回来了,眉头皱得死紧,决定装睡,不理那死小孩。
脚步声靠近,沉重得不似孩童。谢青脸上突然挨了重重一下,徐氏的谩骂啃食着他的耳朵,今夜注定无眠。
翌日晚,柴房内已经没有老鼠了,耳旁清静,肚子却受不住,连同身体一阵阵发寒,他感觉自己可能要死了。
意识朦胧间,有冰凉的液体滴在脸上,慢慢流到唇边,谢青下意识舔了舔,咸的,泪?
他睁开眼,谢楚南哭唧唧的脸怼在他面前,一根手指放在他鼻子下,见他醒了,惊喜地叫着“哥哥”。
谢青看见他更难受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谢楚南戳戳他后背,说给他带了东西吃。
谢青知道自己在再不吃点东西身体会挎,坐起身拿东西吃。
谢楚南挺开心,觉得是自己的坚持打动了哥哥,一张小嘴开始叭叭个不停,从早上吃了什么,到路上碰见了几个人,跟倒豆子似的倒出来。
谢青忙着吃东西,没空管他,他便得意忘形,异想天开道:“哥,你要不跟母亲服个软……”脖子突然被掐住,他涨红了一张脸,被谢青阴鸷的神情吓到。
“她不是我母亲,不配听到我的道歉。”
脖子被松开,谢楚南咳嗽着:“可是父亲娶了我母亲,她就是你母亲,你听话点,她肯定喜欢你。”
谢青咬牙切齿:“我不承认她是。”
谢楚南急了,在他眼中,只要谢青不要跟之前一样排斥他母亲,谢青就会过得很好,大家都会开心:“他现在就是!你娘早死了,死人是不会复生的!”
柴门被用力拉开,门撞在墙上,谢青跑了出去,跳下曲廊的台阶,翻过积雪的白墙。他拼命跑,鼻子喘不上气,张口便被灌了满嘴风雪,喉咙被刀割了似的痛。
他跪在母亲坟前,抱着墓碑大哭,一遍遍诉说自己的委屈与思念。
斯人已逝,终不会开口,唯有簌簌雪声回应他。
白雪褪成七里香的颜色,谢青对唐锦然说:“经历过这样童年的我做不到内心清风朗月,我一直在伪装,掩饰自己的阴暗面,成为世人眼中真正的君子。”
他想做得更好,做到最好,给母亲争口气,让欺辱他的人都后悔。
“但假象终究是假象。”他自嘲地笑笑,“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唐锦然感觉自己被人用刀剜着心,要不然他怎么那么难受,他抹了把脸,将谢青抱得很紧:“你这样就很好。”
两人藏在七里香中,谢青回抱他,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说来也奇怪,我自从那次后便开始厌食,但与你吃蛋炒饭时便发生了变化。”
唐锦然难以置信:“难道你先前跟我玩得好,是图跟我搭伙吃饭?”
谢青哭笑不得,弹了下他的额头:“你天天在想什么。不过每次跟你一块吃饭确实有食欲,厌食症也逐渐好了。”
唐锦然沉思,苦恼道:“也许是我秀色可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