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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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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深处幽谷,宁静深远,顺着一条突然出现的闪着细碎光亮的溪流而行,沿路或平坦畅快,或崎岖不平,风景无数,终在溪流汇成江河后看见了大海。
他不由自主的想往海中走去,便任由海水漫过自己的脚踝、膝盖、胸前,最后,在他有所意识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海里开启了风后,正与那只怪物在对峙!
那只怪物,静静地望着他。
那只怪物,以他为猎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风后在怪物的坚持下终是不敌。海水铺天盖地的灌进他的嘴里,耳朵里,让他在溺毙之下几乎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他忘了是怎么活下来的了。他只记得睁开眼后,看见的是一张肥大的嘴巴向他袭来,吓得他一个激灵,连爬带滚的躲去了一边。
是的,他活下来了,被在海边玩耍的游客给救了。
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他绞尽脑汁的想啊想,想到等他再度睁开眼,见头顶蓝天白云悠悠,眼前还是沙滩海水浪花阵阵时,怔住了,旋即才明白是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沙滩上。
别人的心魔都是欲望的化身,独他的是要反复经历这糟心的一切。
为什么要偏偏执着于想起这个过程呢?难道是这个过程里有那神秘人的线索?还是说是有老马背后那个人的线索?
他叹口气,干脆任由自己静静坐在沙滩上,等着自己又回到当初的海水里,与那只怪物对峙。
可是没有怪物。
只有眼前的风景。
蓝天悠悠,风景无涯,人生寂寥。大海在他面前,显得深邃不可触碰。
他望了会儿天,自认休息够了,可以下水了。
可海水却在他脚边退却。
他往前。
海水退。
再往前。
海水再退。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重新回到当初的困境中,让他反复经历这一切的折磨。
是怕他去解决迷题吗?
还是说,是担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住?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风起云涌,天地变换,王也感觉自己身如飞鸟,稍微振臂而起,就已至高空,瞧见了薄云底下所闪过的良田万顷,山河壮丽。
他又回到了幽谷中,又看见了那条闪着碎光的潺潺小溪。
他还听见了一阵歌声,女声柔和,空谷回响,清灵婉转,似入三清胜境。
所谓一念既是生,一念既是死,菩提树下,幻化出三千个小世界,成就出一个大真我,也不过如此。
他闭上眼感受着,听见了鸟叫,听见了树生,听见了花开,也听见风拂过树叶,传去远方的呼唤。
于是他目之所及,便不再受眼前所限,而是御风飞行,望见了大海。
他想,总有一天,他是会再度回到海滩前,踏入那片海里,去将它征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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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周归余还记得周师傅给她讲完三十六贼的事后,自己是这么来总结这个故事的。
也不叫总结,主要还是借用庄周子的这篇天下论来表达自己听听就得了,不想掺和的观点。毕竟,倘若在如今这个清平的年代里像他们那般结义,是决计不会生出这么多惨烈的。但那个时候,国不将国,家不成家,一群正道之中的青年俊才居然与反派和汉奸结义,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但又为什么来了呢?是因为周师傅反问她的一句话。他问她:
您不想找回曾经失去过的东西吗?
就还……挺有趣。竟然笃定她能找回曾经失去过的东西。
风吹树叶沙沙响,天边云卷云舒,云层翻涌,要下暴雨了。怕凉风吹进来惊扰美人梦,周归余停下轻轻打拍子的手,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可惜,窗户刚阖上,还在做“美梦”的人就醒了——王也半阖着眼,声音清浅得像是窗来吹来的一阵风,让她差点没听见。
好在也听见了。他在说,谢谢。
哦~谢谢。
不客气。
她回身将窗户微开,任由透进来的凉风吹起她的头发,为这有些闷热的房间带来些许清爽。她走过去,弯身将他耳边的碎发别过耳后,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见并不烫,才算放心,轻声问他:“醒了?”
“醒了。”强迫自己不再睡过去,他眯了会儿才缓缓承受侧坐起来,扶着额头让自己清醒点,“做了个梦。又是山谷又是大海的,还有头怪物,挺不安生。但后来感觉应该是你在唱歌,就挺安宁的了,谢了。”
没问她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的事,他也没问。
“不用谢。”她忽然笑了下,起身去给他接了杯水,递给他,“还困吗?”
“有点。”他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声音这才清亮许多,“但再睡下去,晚上就要睡不着了。咦,我衣服穿好了?谢了。”
也比之前坦然上许多。周归余应下,见他意识真回笼了,也不打算再睡,便去给他扎头发,“外面要下雨了。要去看看吗?”
“怎么感觉我要死了?”但王也却开始惊悚起来。只因她现在过于的殷勤了。
这让她黑脸,“我心情不错。”意思是:她只有心情不错的时候才愿意对人特别好。
但这好得也太……王也识趣转移话题,“就不下床了,省得来回动,伤口又裂开。现在几点了?”
“三点二十五。你睡了一个半小时。”
“我以为我会睡到晚上嘞。”任由她把自己的头发扎好,他半躺去床上,下意识的去拿手机,准备看消息,问她:“没人来过吧?”
她摇头,“没人来。这里很清静,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俩安安静静的,一个躺在床上玩手机,一个站在窗边看外面白云翻涌成黑云,乌云滚滚下积攒出电闪雷鸣。
在这样的对比下,王也觉得自己过于懒散懈怠了,放下手机问她:“小鱼儿,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爱好?”她收回目光,仔细思索了下,“以前有,特别喜欢做菜,研究新菜式。现在没有了。”
“不玩手机吗?”
“手机有什么好玩的?”她笑。
这个嘛,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只能打发时间用。他黑线,又问她:“那你在看什么?”
“看云。”为了让他也看到,她把窗又开了些。于是凉风卷进来,吹得她眯起了眼睛,也让王也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清爽。
她道:“天地的变化需要用心感受,才能体验到自然对一切生物的压迫感,从而有所敬畏。王道长,你听说过听雷吗?”
“听雷?”他起了兴趣。
“云层在相互摩擦中会产生电,当电量积累超过云层承受限度时就会向大地放电,形成雷电。但在欧洲的异人圈里,却有少部分人认为天上之所以会打雷,是因为天地在释放一定时间段内所积累的炁,也就是所谓的天机。如果能从那段雷声中以特定的频率去听取信息,就能从中知道自己想知道。这就是听雷。”
“这个也太……”该怎么说呢,他斟酌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们这里也挺多稀奇古怪的门派的,欧洲那边有这种看法,也不奇怪。”
只能怪他见识少,竟然第一次听说。
这让周归余笑,“虽然理论很疯狂,但他们认为雷电是天地在释放一定时间段内所积累的炁这一点,却是没错的。你不觉得吗?”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嘞。”他生出了些好奇,“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突然想起了。”她整个身子靠去窗边,看向外面的状态是极其放松的,就连语气,也像是同老友聊天,令王也平白生出了几分亲近,“感觉和王道长你说这些奇闻异录,你不会驳斥它们存在的合理性,就还蛮舒心的。”
“这就舒心了?小鱼儿你的要求也太低了吧?”他好笑,“话说,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你们有自己的公众号和圈子,我们也有啊。说来,道长你知道红鼻子吗?”
“那是谁?”
“欧洲地下城的老大,圈里的一位大佬,很多人都想和他做生意。你知道他为什么叫红鼻子吗?”
“为什么?”
“因为他扮过小丑啊。”
一时间,王也无话。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既像是在说这位大人物之前的职业是小丑,又像是在说这位大人物之前做过什么小丑一样的丑事。
为什么会突然提及这个人呢?他也不想深想。她好像并不太喜欢下雨天,现在看着外面的眼神都是晦暗的。
却又偏偏要看。
像是在怀念。
她小小的这么一个人,就站在窗边,看外面的电闪雷鸣,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他:“王道长,你要来听雷吗?”
许是知道自己的情绪跳跃得太快,会让人不能理解,她又解释了一下,“就像我说的,感觉天地的变化。”外面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她在这天地变色下显得寂寥缥缈,问他:“王道长,你要不要过来看看,那些云层是如何翻滚的?”
那是王也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眼前这个叫做周归余的人,是人如其名,会归去来兮,惟余莽莽的。
不,更准确地说,是他在她这里感受到了敬畏。
对天地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