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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大衍:尾声 ...

  •   隔天陆拾微去给即将启程的师弟饯行,邬玠则因着谢栋的邀请,待在他的住处。

      谢栋正在炼丹。丹炉下的火起初是红色的,而后随着时间一点点变成青绿色,又变成蓝色。

      最后一缕白烟缓缓升起,火焰化作火种,被谢栋收入袖中。

      丹炉内正有十余枚白色丹药,看外观倒是和此前谢栋送给他们的相同。

      邬玠看着谢栋将丹药分入几个玉瓶,清理了丹炉,而后问他:“我去送药,你要不要一起?”

      “要的。”邬玠从椅子上下来,走到谢栋旁边。

      兴许是无聊,他并不介意随便做点什么。

      谢栋笑了笑,示意他跟好。

      两人穿过沾满雨水的长廊时,邬玠偏头看了下廊侧的花。连日暴雨,娇嫩的花叶早已不堪重负地垂坠下来。而现在雨已经停了。

      雨后,它反而显出一点别样的生机。

      谢栋若有所感,出声道:“好看吗?”

      听到询问,邬玠便也正视着他道:“还好。”

      按雍王的说法,当要表示没什么感觉,不好不坏时,可以用“还好”。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尽管说多了不免让人觉得没主见。

      谢栋不予评价。同为道种,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邬玠身上的道痕比自己更多。

      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但这终究是个未曾入道的孩子,能帮上他的忙也未可知。

      沿长廊穿过门洞,两人进入了另一个院落,迎出来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

      他看见谢栋便上前一礼道:“首席。”

      “宋师兄情况如何?”谢栋边往厢房走,边询问道。

      青年不知为何哆嗦了一下,表情不自然起来,颤颤巍巍道:“昨日里还好,夜间的时候又,又发作了,怕他伤……伤人,请陈师姐,帮忙捆了起来。”

      “……你怎么了?”谢栋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起来。

      青年鬓角沾着冷汗,眼神游移不定,手拢在袖中,细微地颤抖着。

      “只是,怕,怕冷。”他结巴着解释起来,面上肌肉抽搐着,眼珠乱转。

      跟着的孩子还在观察着,大概没看出什么端倪。

      谢栋叹了口气,略微施力按住青年的肩膀,语音淡然:“师弟,你的份额用完了是吗?”

      “啊,啊?没,没有。”青年的视线根本没落在他身上,只是含糊着往后退了几步,面上显露出强忍恐惧的表情。

      邬玠并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毕竟,理论上这个场景中只有他们三个人。

      那青年转过身,加快脚步就要往前走。

      谢栋却抓住了他的手腕,自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放到他手中:“这是我的,你且拿去。”

      “这种事再发生,要告诉我。还有,晚间要打坐静心,不要整晚发呆。”

      “……是。”青年犹豫着,手上取出一丸吞了下去,稍稍平复了下来。

      他露出个苦笑道:“劳烦谢首席费心了。”

      谢栋只一颔首,从他身旁越过,打开最前端的门。

      进门便可以看到一个被绑得异常严实,脸上还被套了头套的人。

      “陈师姐心情不太好,就,做得有些粗暴了。”青年解释道。

      “这样也好。”谢栋笑了笑,取出一个青色的瓶子与之前的玉瓶一起放在桌面上。

      他转到侧面,吩咐师弟按住这人手腕防止移动,而后将其原本被绑缚在身侧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些,卷起衣袖,露出青色的血管。

      邬玠能感觉到谢栋应该在行医,不过手法倒是很特殊,与他所知的任何医术都不太相似。

      谢栋似是用针向血管中注入了青瓶内的药液,使那人平静下来。

      “宋师兄的情况,回宗后再找开长老调理,现下还是先服药。青色与白色的分开用。”他简单总结了一下,又将一些各色的瓶子连同玉瓶一起交给青年,“其他人的药,也放在你这里了。”

      “是。”青年又是一礼,随着退出厢房。

      如此,谢栋的药就算是送完了。

      他牵着邬玠转过弯,正打算回去时,却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靠在一扇门边。

      “陈师姐。”谢栋淡笑着道。

      那女子着一身青衣,面上无表情。

      “……谢首席,你可不要被我抓住把柄。”她倚着门,语气散漫,独眼神阴郁,显得说话分外认真。

      谢栋平静道:“陈师姐说笑了。回宗后我自会传信向宗主说明情况。”

      “最好如此。”女子仰起头,“不过,即明君这些年都杳无音信,死在了魔界也未可知,你说是吧?”

      谢栋的眼神稍稍锋利了些,而后语气轻缓道:“陈师姐忧思过重了,还请慎言。”

      两位虚宗弟子不欢而散。

      谢栋又带着邬玠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我此前说的,请你帮的忙,希望能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谢栋领着邬玠,步入他修炼用的静室。

      静室内部空无一物,只是刻着两个相连的阵法。

      邬玠四下扫了眼,目光又转回谢栋身上。听到保密的要求,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虽然你应该没什么兴趣,不过我简单说明一下吧。”谢栋站在一个阵法中央,招手示意邬玠站到身侧另一个阵法中,“我有一个常人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的朋友。连我自己,都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与他简单地交流。”

      “但是,自我入五重境以来,他就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了。”

      谢栋笑了笑,道:“我想请你帮我叫一叫他,告诉他,我还在这里。”

      仿佛是也感到惊叹地,孩子“哇”了一声,而后问道:“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我姓氏。他的名字是——沾星。”

      “请你跟着我做接下来的动作。”

      他闭上了眼,口中低声念诵,而后双手合十。

      静室内的地面上,朱红色的法阵发光。

      邬玠跟随着作出了双手合十的动作。

      刹那间,一片纯白色空间展现在眼前。

      那片奇异的空间与他们所在的现实,似乎只隔着一张透明的墙。

      邬玠上手去触碰,能感觉到一片冰凉。

      “好了。”谢栋睁开眼,看见邬玠的样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能看见的话,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要见到他那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朋友,所需的条件是,未入道的道种。

      他这些年,种种努力,终究是没有白费。

      孩子试探性地喊话道:“沾星——”

      他的声音向前方传出很远,却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不知多久,久到谢栋都有些失望,才逐渐有黑色的影子浮现出来。

      光是看着,并不能判断那影子是浮现在墙上,还是从墙另一侧的世界逐渐靠近。

      黑影完全展开后,比邬玠高出些许,是少年身形。

      他像是半蹲下来,伸手比了比邬玠的身高,笑道:“我说谢老哥,许久不见,你怎么还缩水了?”

      邬玠退开一步道:“我不是谢栋,他在旁边,但是你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说话。”

      “哦?”黑影话音带笑,“那你是谁啊,小朋友。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会出现......”

      谢栋一愣,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而黑影根本不打算让人回答问题,自顾自地说道:“都无所谓了,谢栋。”

      “我不需要你了。”

      “你也根本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年轻的虚宗首徒脸色难看起来,轻声问道:“为什么?”

      邬玠呆呆地重复他的话:“为什么?”

      谢栋不懂,他也不懂。

      黑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语气轻慢:“我想通了啊,谢栋。终我之一生,不会有亲密的家人,不会有交心的朋友,不会有狂热的职业,不会有抵命的仇人。”

      “连看似联系密切的你,都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想,空洞又没有实际意义的虚无存在。”

      “我说,谢栋,和自己交朋友也太可怜可笑了吧。”

      空间突然扭曲,混乱的色彩和形状一起涌现出来,细小的杂音萦绕在耳畔。

      谢栋咬紧牙关道:“你便是这么想的?”

      孩子眼中的世界全然正常,顶多能判断出谢栋不太高兴。他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转述出来。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说这样的话让黑影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笑。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啊,谢栋。我今天过来本就是道别。”

      “此后,不必再找我了。我可不想被当成老是会自言自语的怪物啊。”

      他的话音是上扬的,带着细微的不知由来的愉快,充满恶意。这更显得他说出的话分外无情。

      以至于让邬玠这样迟钝的孩子都感觉到了不适。

      但谢栋一言不发地站着,神情晦暗又冷淡,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他的手,收在袖中,战栗着,克制着不要抽刀。

      视野中铺天盖地的奇诡景象尽数袭来,耳畔是咒骂的恶言。

      那些都是假的。

      谢栋从很久之前就已经习惯这些东西了,连即明君都会夸他一句“惯于忍耐”。

      但是其实不是的。那些都是假的,不会对他造成真实伤害的东西。

      他真正忍耐的从来都只是狂躁。

      如果他暴怒,失控的话,他也就是一个废物罢了。

      谢栋此刻已然是忍耐着没有动了。

      而邬玠得不到指示,下意识地挽留那个少年:“等等......”

      黑影顿住,不再缩小,仿佛是驻足。邬玠看不出他是不是做了回头的动作,只听得他的问话:“我说,谢栋,你觉得朋友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难住孩子了。

      这属于他的了解范围之外......或说,也不是不了解,而是难以言明。

      他对与人相关的问题向来找不到答案。

      此时倒也并非不能答出什么朋友的定义,只是邬玠觉得那样的回复太空泛了。

      必然是他自身的空洞,才导致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如此,他就不愿回答了。

      可是谢栋也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没得到回复的黑影逐渐消失在这一片墙上。

      墙与空间全数消失,又回到原本的静室。地上的阵法变得黯淡无光。

      两人出了静室,离开了那般逼仄的环境。

      谢栋在外间站定,皱着眉,微微阖眼,抿唇,呈现出极力忍耐的神色。

      邬玠看见他这幅样子,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安慰一下,于是开口道:“以后都见不到的话,你不妨当他死了。”

      谢栋缓慢地抬眼看他,表情古怪。

      “人都是会死的——”

      “别再说了。”谢栋骤然截住他的话,瞳孔震颤。

      虚宗首徒声色冰冷地让他出去。

      邬玠并没有违抗他的意思,顺从地走了出去。

      只是,几乎在他出门的同时,屋内就传来轰鸣声。

      孩子回头看了一眼。

      状似冷静的年轻人咬着牙,神色冷彻,手持一把黑色长刀,泄愤似地砍在周身的一切事物上,将可见范围内的物品全部毁坏得不成原形。

      木制的家具碎成原料,灰尘与碎屑在空气中激荡;刀光凌厉而暴虐,在地面上,墙上,留下一道道刻痕,发出刺耳的声音。

      常人大概会立刻害怕得逃跑,而邬玠只是站在门槛处,静静地看着。

      他曾经从谢栋身上感知到的只有漠然。那个人眼中的所有人实际上都没什么分别,不论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又或是他们几个外来者。

      但是此刻谢栋如此真实的悲伤和愤怒,由他的动作,神情全面展现了出来。

      邬玠稍微走了下神。

      回过神时,谢栋已经停了手里的动作,踩着一室的疮痍,提着刀向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握在柄上,用了狠力,指关节都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邬玠抬头看着那双变成暗红的眼睛,很认真地道:“对不起。”

      谢栋垂眸盯着他半晌,扯了下嘴角,露出个不伦不类的笑。

      “是我要说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他以刀撑地,慢慢地半跪到地面上,捂着嘴咳嗽起来。

      伴随着咳嗽,大量的鲜血涌出。

      而下一刻,洪尊者出现,然后二话不说用灵力结成的绳索把谢栋捆了个严实。

      “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

      洪尊者拧着眉,手上掐诀,抵在谢栋眉心。

      清正的灵力使谢栋的情况有所好转。

      可是,即使是清醒的谢栋,也对发生了什么不置一词。

      至于外来的陌生小孩儿,洪尊者也根本不认为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便直接掠过了对邬玠的询问。

      此时,也陆续有一些虚宗弟子赶来。

      当面,洪尊者下了处分:“你不愿说也罢。念在这次没有伤人,回宗后就自己去找开长老配药。另外,关禁闭一个月。”

      他说着就一边收回了禁锢。

      谢栋只垂着眼,平淡地道:“是。”

      这人似乎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力竭之下被人搀扶着出去,从邬玠身边经过时,投过来的眼神冰凉。

      你和我也没什么不同,只会比我更严重罢了。

      谢栋实则在想这样讽刺性的话。

      大抵道种都免不了要有点自厌的情绪,对同类,更是同情中夹杂着厌恶。

      也或许谢栋本身是有些异常。

      不久之后,听闻小徒弟差点出事,陆拾微就带着满身酒气的师弟赶了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好歹没在徒弟身上发现任何可疑的伤口,也没看出什么受惊的样子,陆拾微狐疑道。

      邬玠很直白地摇起头来说:“我可不知道”。

      虽然谢栋有告诉他这件事是一个秘密,但他也确实没懂谢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不算他说谎和背誓。

      陆拾微一听,觉得这话过于……流畅。

      他说话时带上了语气,语言流利起来了。

      这种转变却令陆拾微不安。

      更令他恼怒的是,他发现小徒弟开始模仿那个蠢师弟了。

      真见鬼。

      剑客听了他的推测自然大惊失色,直接从床上翻滚下来,落到地面上,含糊道:“哎呀怎么会呢?”

      “不行吗?”邬玠的声音和他几乎响在一处。

      陆拾微开始发愁,灌了一口茶,然后皱着眉道:“你学他做甚,这人可招打了——”

      孩子看着他,表情看起来完全没有动摇:“我知道。”

      “我觉得那样很好。”

      剑客表情僵硬起来,飞快地看了眼陆拾微表情。然后他松了口气。

      陆拾微看上去没生气,只是不解。

      这也确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剑客那样的性格“好”在何处,连剑客自己都觉得——他确实有点疯疯癫癫的。

      但是一直以来,师尊和师兄引导他,小师妹又包容他,他就很少去考虑自己的性格问题了。

      这有什么好的?

      “师叔我可不希望你照着学。”剑客摸了摸孩子的头,又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哩。”

      且他将要去做杀人的事了。

      “……没关系。”邬玠笑了。

      剑客的感觉又奇怪起来。这个孩子的笑在这一情境下也像是包容和理解,可是又分明……不同。

      他并不能说清这种违和感。

      在向洪尊者请辞前,陆拾微因着这件事去见了一面正关禁闭的谢栋。

      虚宗首徒再不复先前冷静有礼的样子,言行中净是冷淡的锋芒。

      他面无表情,倒比之前那副样子更偏向无情道修士给人的惯来印象。

      他不回答陆拾微的问题,却问:“你预备,让邬玠成为一个人?”

      这古怪的问题自然让陆拾微皱起眉。

      但他思考了一下,略略摇头:“不需要。”

      “虽然有些问题,但是他不需要我培养成人,是一个好孩子。”

      谢栋闻言,凝视着他的眼睛:“......是吗?我看不出来。既然你这样判断了——”

      “前辈,你可别在我死之前毁了他。”

      “不然,你的死相恐怕也会非常难看。”

      这话意味不明又不中耳,令陆拾微对谢栋大为改观。

      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也?”

      “我死之后,兴许那一位又会重新注视他。”谢栋叹道,像是温情,眼中又藏着晦暗的恶意,“天生的道种可不好当,何况,他怕是已经有了一颗道心。道痕远胜一般修士。”

      陆拾微眉头皱得更紧,当即算了一卦。

      涉及天道,自然一无所获。就算是九重境,也无法算天。

      若是他那位早不起卦的师尊,还有几分窥探天道的可能性。

      他知道谢栋是什么意思。

      在公开的信息里,道种并非起初就是道种,而是由天道筛选的。甚至有不少人是因为道种的身份才半道转修,一如最初的道种。

      而邬玠是天生的道种,这也未免荒谬。但是如果这个条件确实成立......可以解释邬玠的情况。

      甚至,邬玠可能已经有过一位护道人。

      陆拾微带着种种疑虑,同洪尊者辞行。

      最终他同师弟也要分开去各自做事。

      “再见了,拾微师兄,下次再请你喝酒啊!”剑客带着斗笠,斗笠下是一张空白的脸。而陆拾微知道,这层伪装之下还有一层易容。

      剑客的行事风格倒没有这样精细,大概也是应了小师妹的要求。

      “走便走了。”陆拾微颔首,神态从容,是一副老仙人的模样。

      他确实很少因什么离别的小事悲春伤秋,何况修仙者,不像凡人那样脆弱,轻易会有各种原因死去。

      邬玠站在他身侧,向远去的人影挥了挥手。

      剑客便也回过头来向他招手。

      “为何如此?”陆拾微问他。

      “理应如此。”邬玠答道。

      这个孩子总是有种种“理应”。让陆拾微觉得好笑,但又不是那么好笑。

      他敲了下邬玠的头,哼了一声:“学的道理太多了,小心变傻。”

      此后他自有时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大衍: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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