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月灯

3、第三章

　　陈二哥在河边的大柳树下一直带到月上中天，才踏着如水的月华回到家中，在回去的路上，他的脚步竟意外地轻快，犹如跳舞一般。
　　第二天早上，在饭桌上，他高兴地对家人宣布，自己愿意和何大姐成亲。
　　没人知道这个内向羞涩的年轻人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开心，虽然那个即将成为他媳妇儿，是个比他大五岁且出了名的貌丑凶悍的女人。
　　陈老爹陈老娘浑浑噩噩地在周媒婆再一次来到的时候答应了与何家人见面，接触看看。没过多久他们便与主动上门的何屠户一家三口见了面，并正式让陈二哥与何大姐订了亲。何屠户对外脾气凶暴，但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混蛋，相反，在不主动挑衅招惹他的情况下，他是能容人的，并且他对老婆和女儿一直抱以疼爱。这次与陈家人见面，他表现彬彬有礼，一开始，陈家人被他那黑胖敦实的身材以及怒目金刚一般的外貌吓得够呛，但是随着交谈的慢慢进行下去，他们渐渐放松了下来，后来，在饭桌上，陈老爹和屠户竟高谈阔论地拼起了酒来。
　　陈老爹平时喜欢到陈大牛家打红薯酒喝，那东西味道很一般，但能解他的酒瘾。他珍藏了几瓶朋友送给他的茅酒，他曾喝过一口，既香且辣，那么一小口从口里滑过食道，一瞬间，竟像是在浑身的血管里点燃了一簇簇火苗，没过多久就云里雾里了。这可真是好东西，但后劲也真是大，他藏着舍不得喝，馋得很了就拔开酒塞子闻几口。
　　这次何屠户上门，他把茅酒拿出一瓶，与何屠户喝了起来，陈老爹外号陈二两，不仅是他每次只打二两酒喝，更是因为他的酒量只有二两，再喝就大了。何屠虎看上去像一只矮脚虎，但别以为他的酒量跟老虎一样，其实很一般，这次与陈老爹喝起来，居然半斤对八两。说是拼酒，其实两人各喝了几杯茅酒后，舌头就大了起来，没过多久两人就倒在饭桌上，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这天何屠户一家本来是要赶回去的，但是何屠户醉成了一滩泥，难能回去？陈老娘一边叫陈二哥把他爹扛回屋睡觉去，一边盛情邀请何家人在这里歇一个晚上。何老娘白白胖胖，慈眉善目，一是见何屠户醉翻了，不好弄回去，二是看人家真心实意地留人，便答应了。
　　陈家有一间预备着亲友住的客房，陈大姐夫妇回来也住得这儿，这天何屠户夫妻就住在这个屋子里。而何大姐就被安排在陈三妹的屋里，陈大姐没出嫁之前，姐儿两个一起住在这屋子里，陈大姐出嫁后，这屋子就归了陈三妹一个人。她一开始觉得寂寞，但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这次安排何大姐与她睡一个晚上，她心里头微微有点别扭，还有点害怕，虽然何大姐一直表现地很温和，但是长相摆在那儿呢，即便是笑起来也像是在跟人呲牙。更何况何大姐还有个“提刀夜叉”的绰号，能徒手拧死一头猪或者一只鸭或者一只鹅。万一自己一不小心惹恼了她，会不会小命不保？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陈三妹战战兢兢，但这完全是她多虑了。一则，何大姐看上了陈二哥，爱屋及乌，也喜欢陈二哥的家人。二则，即便陈三妹与何大姐不相干，她也喜欢陈三妹。何大姐是个爱美之人嘛，不拘男女，只要是漂亮的，她看了都欢喜。这陈三妹虽然才十岁出头，还没长开，却已经露出了大美人的端倪，明眉大眼，樱桃小口，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头发乌黑浓密，真是好看。所以她对陈三妹很友善，不仅与她谈心，还送了她一对儿莲花纹的银镯子。她拿出镯子时，陈三妹慌慌的，涨红了脸忙推辞，一边推辞，一边偷偷溜了镯子几眼。
　　陈三妹一直是个勤快善良朴实的孩子，但她也有自己的喜好，她喜欢镯子，特别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或者一对。银的最好，铜的也会让她满足。村里的女人，老的少的，有的手腕子上戴着，有的没戴，材质有铜有银，她真的很羡慕那戴了镯子的，隔壁家比她大两岁的三花儿就戴着一对绞丝银镯子，是她娘去年专门给她打的，三花儿爱极了这对镯子，戴上去了就再也没取下来过。戴上那对镯子后，三花儿就特别喜欢撩头发，向别人展示她的镯子，引得女孩子们艳羡，纷纷凑上去细看，这时的三花儿可就得意极了。陈三妹自然也羡慕，但她虽向往，却也羞于表达出来，只是会趁三花儿没注意的时候，从旁偷看几眼。等三花儿得意洋洋地看她的时候，她会竭力表示出镇定，不让自己的羡慕流露出来。
　　姐姐出嫁的时候，娘专门带着她到镇上的银匠那儿给她打了一对儿光面银镯子当作嫁妆。她们早上去，下午的时候就回来了，去的时候姐姐的两只腕子上空空的，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一对银光闪闪的镯子。那时，娘和姐姐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光，姐姐除了满足，还有羞涩，低着头的样子像一朵开得沉甸甸的花。她们回来的时候陈三妹正在拌鸡食，她一眼看到姐姐的腕子，心跳加快，忙慌慌地低下头加快自己拌的速度，她怕娘和姐姐看出她脸上的渴望。
　　她把她的渴望埋在心里不表露出来，总觉得被人看出来会很羞耻。不过，她想，等她出嫁的时候，娘应该也会带自己去镇上打一对属于自己的镯子吧……
　　呸！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骂自己，为着一对儿镯子，竟就想到出嫁上去了！
　　她以为自己要很久以后才能拥有一对儿银镯子的，但是，现在何大姐递过来的那对东西是什么？
　　它们真的好漂亮啊，上面还有花儿呢！
　　但是……
　　不能收。
　　陈三妹再三推辞了何大姐的馈赠。
　　陈三妹的推辞，倒也没惹恼何大姐，反而叫她高看陈三妹几分，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挺喜欢，但是也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推辞，不是在装模作样。
　　好孩子，有志气，眼皮子不浅。
　　何大姐不再坚持，而是把镯子收了起来，心想等和陈二哥成亲后，与陈三妹熟了，再找个合适的机会送她。
　　一夜再无话。
　　第二天，睡了一个好觉的何屠户在陈家吃过早饭后，便带着老婆和女儿高高兴兴地回了镇上。
　　何屠户他们回去之前，就与陈家商量，下个月就有个好日子，就是那一天吧，便把好事办了！陈家也不迂，一开始害怕何屠户他们凶恶，有些疑虑，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这期间，两家都在加紧准备成婚所需的东西，他们也商量好了，何家嫁，陈家娶，不过，成婚后，陈二哥夫妻俩都要到何家肉铺做事。早在去年，何屠户右边的邻居要去别处投奔亲戚，便放出风声想把那小院子卖掉，何屠户一听，把敢情好，忙出钱把那小院子买了并修缮一新，其实，那时候他就打着给女儿招个上门女婿的主意。现在何大姐与陈二哥要成婚了，房子都是现成的，可以直接住进去。
　　对于陈二哥要去镇上住到岳家去，陈老爹倒是看得开。不过，这事儿传出去后，村里却有那说酸话的，说陈二哥攀上了高枝儿，要做上门女婿去喽，议论纷纷，这风言风语倒叫陈老娘有些犯嘀咕。一天晚上，老夫妻俩正睡着觉，陈老娘突然坐起来，哭了，一边哭一边摇晃陈老爹：“他爹！我心里难受！”
　　陈老爹被摇醒，迷迷糊糊，也坐了起来：“……你难受啥？”
　　“人家都说二小子要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去了，在外我们背后指指点点……”
　　陈老爹一听，忙轻抚老婆的背，道：“你听那些酸话做什么？那是嫉妒！”
　　“可二小子是真的要去何家了！我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白送人家了！”
　　“嗨！你怎么想不通呢？怎么就是给人家白送儿子了？我这么给你说吧，与何家做亲，是我们占了便宜……”
　　“你就是看他家富……”
　　“就是看上他家富又怎么了呢？我们家是个泥腿子，他家在镇上开铺子，条件可是好太多了，二小子去了他家，不会吃苦。当然，就这一条，我也不会答应这婚事，就是二小子自己答应，也不成！这不是还有第二条呢。”
　　“什么第二条？”
　　“人都说何屠户一家都是恶人，我看，这不真！依我看，他们家，倒是对外强，对内慈，不瞒你说，我与喝屠户吃一次酒，竟觉得再没比他更真更善的人了，与这样的人做亲，舒服！他们会对二小子好的，不会欺负人！我们一辈子，就图个什么？就图个让儿女快活，现在有路子，干什么不让二小子去走？你可别觉得二小子去了就不回来了，他是我们的儿子，谁都拿不走，我们村离镇子不远，二小子说他有闲了就回来帮忙干活，何屠户也说了，农忙了，他也会让二小子两口子回来干活儿，你看何家那姑娘的样子，可不是干活儿的好手吗？”
　　“这倒是……”
　　“嗨，赶紧睡吧，别想那么多了……”
　　就这样，陈家与何家做了亲，婚后，陈二哥去了何家铺子帮忙。外面的人都等着看好戏，以为陈二哥这个“上门女婿”会在何家受挫磨，到时候他们好笑话。但奇怪的是，那看上去如狼似虎的何家，竟迅速接纳了陈二哥，相处得十分亲切。那一对年龄相差五岁，外表更悬殊极大的夫妻，也相处得甜甜蜜蜜。陈二哥看上去文秀，但从小上山下河地干活儿，力气不小，手脚勤快，没多久就对铺子里的生意上了手，把何屠户乐得跟什么似的。
　　成了亲的陈二哥在岳家过得红红火火，也没忘记自己爹妈弟妹，隔一段时间就带着媳妇儿回来，每次回来都带着东西，肉铺里活儿多的话，他们住个把晚上就走，活不多呢，索性就住上一段时间，帮着把家里的杂活儿都做了。陈二哥在铺子里做活儿是有银钱拿的，还不少，他分出一部分来拿回家，他很坦荡，何大姐更不会说什么，反而觉得这实在是一个靠谱的人，更喜欢他了。
　　总而言之，这件亲事，陈何两家，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