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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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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边有一片磅礴延绵的雪山,名叫招摇山。山上乌檀遍野,云雾终年不散,雪有厚厚的几层。
这天,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青年。这里本就偏僻,山脚下就零零星星几十家农户,如今乍见到陌生人,都有些奇怪。
这青年模样俊美,身材高挑,行为举止很有教养,像是贵族大家的公子。
有人问他来招摇山做什么。
青年道:“拜神仙。”
一个猎人道:“那你是找对地方了,跟我来。”
他带着青年走到神祠前,指着里面的神像给青年介绍说:“这就是一直庇佑我们的神仙。”
神像葛衣缓带,眉眼弯弯,是一副温和有礼的好相貌。
青年道:“你们见过这个神仙吗?”
猎人点点头,“见过几次。这个雕塑是我们专门请石匠雕的,估计有三分相像。”
青年“哦”了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猎人道:“拜啊,你不是要拜神仙吗?”
青年道:“…我要拜的不是这块石头,是真神仙。”
猎人这才反应过来,“你要上山?不可不可,招摇山险峻难行,山里还有迷雾精怪,就算你爬上去了,山这么大,你又该怎么找?”
看青年的衣着相貌,家境肯定非同一般,却要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拜神仙,想必所求唯二,要么救人,要么杀人。
他还要再劝说几句,就看到青年黑沉沉的眼睛,一分不错的看着他,于是剩下的话被盯地咽回了肚子里。
青年道:“我还剩两块”
其中有一座山头极高且白,皑皑无暇,映衬着蓝天暖阳,圣洁无比,名为鹊山。
我和你走过的旅程——日月不淹,春秋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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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阳城往北五十里有座破庙。
有个行脚商人到金陵送货,行至淮阳外,夜间迷路,周围都是树林,天又快要下雨,只好到破庙暂避。
庙门虚掩着,门上隐约有几个大字,商人让人点了蜡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庙中有鬼,行人勿住”两句话。
随从吓得变了脸色,但是外面天色忽然大变,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把庙里面供奉的神像照得面目狰狞。
众人进退无路,面面相觑。
商人只好推开庙门,对着神像拜了拜,高声道:“诸天神佛在上,我们是路过的客人,中途遇雨,祈求神明保佑在此歇歇脚。雨一停我们就马上走人,不敢久留。”
只听房梁上有人说道:“您知书达礼,我很钦佩。遗憾的是今天我喝高了,无法招待客人。您可以在佛像底下的蒲团上休息,不要去西墙下,那里有黄蜂窝,弄不好会蛰到你们。渴了也不要喝水桶里的水,里面有毒蛇的唾液。庙后有枇杷树,可以摘来解渴。”
那声音清越明扬,但商人和随从毛骨悚然,不敢再说话,匆匆收拾好东西蜷缩在蒲团上休息。
破庙外暴雨如注,庙里的烛火明明灭灭,神像也不知道雕的哪位,上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下半张脸被光映得昏黄,嘴角上挑,让人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第二天雨过天晴,众人慌慌张张地收拾行李,还没来得及告辞,有个人就从门外进来了。
原来是个乞丐模样的人,头发乱糟糟的,上头插着一根木头簪子,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沾着些灰尘,手里掂着一个布包,笑盈盈地看着众人,眼里仿佛含着一汪遗落的光。
乞丐道:“我从西边讨来几个馒头,还是热的,先生不妨用点再走?”
他说着把布包放下,往商人面前推了推,里面露出白白圆圆的馒头。
看到香喷喷的馒头,随从摸了摸肚子,商人咽咽口水,竭力把目光从上面撕开,说道:“多谢先生好意,但我们着急赶路,就不叨扰了。”
“你们一无秽行,二无不敬,”乞丐笑道,“行事光明磊落,我敬佩先生你的为人,所以不计较你们的叨扰,请用些馒头,这是我从城西的老先生那里讨来的。”
商人不再推辞,道过谢后和随从分了馒头,大口吃了起来,他从汝阳往金陵送货,路途遥远,干粮所剩无几,饥肠辘辘,眼下就算是有鬼怪从哪里跳将出来,他也要吃饱了再逃窜。
待吃饱喝足,商人感激道:“在下楚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乞丐露出一口白粲粲的牙:“我叫温矜白。”
楚识“哦”了一声,礼貌地朝温矜白双手合一礼,诚恳道:“楚某还有事,就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温矜白张张嘴,待要说些什么时,佛像后面忽然跳出来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狐狸,呲溜一声钻到温矜白怀里,湛蓝色的圆眼睛盯着众人。
楚识被这只狐狸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嗷嗷嗷,狐狸?!”
温矜白摸着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道:“这孩子调皮惯了,每个进庙歇脚的人都会被他吓唬一通,不过他没有恶意的,你别怕。”
那小狐狸化成十四五岁少年的模样,亲昵地贴着温矜白,递上来一只毛巾,脆声道:“阿白脸上有灰尘,擦擦。”
质感清脆的少年音,和昨晚他们听到的房梁上的声音一样。
温矜白接过毛巾,擦干净脸后对直愣愣看着他的楚识说道:“楚先生,有缘再会。”
楚识连忙道了声“不不等等等等”,背过身从袖子里掏出个小本本,翻了几页,然后扭过头说道:“你叫温矜白?…呃,呃须识苦寒士,莫矜狐白温……真是好名字。”
温矜白道:“谢谢,不过你为何要翻书?”
楚识道:“……因为书中有黄金,有美人。”
屁嘞,书中只有排队嘲笑他的字和夫子狰狞的脸。
书中描述的“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美人他从来不曾见到过,但看到擦完脸的温矜白,楚识心中激动得流下两行清泪:古人诚不欺我耶!
温矜白原来脸上沾着灰尘和草屑,头发又乱,很容易让人忽视那双黑亮的杏眼。
现在擦干净了一瞧,果然啊,生得如此好看的眼眸,容貌又怎么会差呢,只能说是十分惊艳了。书中所写万般美好,也不及眼前惊鸿一眼。
眼睛黑白分明,睫毛长而卷,红唇如同盛开在雪地里的梅,一身青衣朴素,铅华弗御,如清露柠月,若星河长明。
只一眼便教人移不开目光。
温矜白将五指张开,在楚识面前晃了晃,道:“……楚先生?”
楚识不想走,但也不能厚着脸皮赖在这里,于是道:“我好像有些心悸,我能不能再歇一会?”
温矜白道:“啊?”
楚识原本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了,复又溜回去,端坐在蒲团上,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温矜白过来。
聊了几句,楚识便套出不少话来——
比如温矜白来自招摇山。
他在破庙暂住。
要去远方寻人。
楚识惊道:“招摇山离这里这么远,你要找的人在南边?”
温矜白有些苦恼,他拿出一份破旧的地图,摊开,指着其中一个小红点标记的地方,“我们和小狐狸的爹娘走散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一路上问了许多人才画出这副地图,应该是这里,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楚识凑过去看几眼,沉思一会,说道:“临江赋乐,有良田花圃千亩,金楼碧台万重,神鸟飞扬,钟鼓云佛之地……意为临江仙。”
温矜白歪头看他,“你知道是哪里?”
楚识笑道:“我当然知道了,临江仙,临江仙!说的就是金陵啊!我正好要去金陵易物,我们顺路,你说巧不巧?”
温矜白眼睛亮晶晶的道:“真的?”
楚识真诚地点点头。
当然是假的,这地图跟鬼画符一样,狗才能看得懂。所以他说是金陵,谁又能说不是呢?
楚先生真是好人啊!
不仅见多识广,说话还彬彬有礼,果真是君子如珩,高山景行。
温矜白一边想,一边收拾包裹。
其实他的东西并不多,就是两三本书,几件衣服,还有捡来的小玩意,很快就收拾好了。
他背着包裹从后殿出来时,塞给楚识一包枇杷和一个草扎的兔子,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些,希望你不要嫌弃。”
楚识一愣,接过来,忽然正色道:“我一定不会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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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识在淮阳城找到一个茶楼,让随从把马匹栓到后面的马棚里喂草料,然后带着温矜白上了楼上雅室。
他们坐在靠窗户的桌子边,刚好看到外面繁华的街景。
城中客商云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屏风后面的歌女咿咿呀呀地唱着长赋行。
这时,两个儒生打扮的人摇着扇子坐到了隔壁桌子,刚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其中一个黄衣服就小声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一个活口都没有了嗦?”
蓝衣服说:“骗你做甚,”他估计是怕人听到,就压低了声音,“去做生意的人不是都连夜逃回来了?他们都见到了,哎哟,府中横尸遍地嘞,死状老惨惨了!”
“有多惨?”
蓝衣服道:“你扭头看隔壁的桌子,据说府中家眷家仆的肚子上给剥开长长一道,里面的肉和内脏被切成了几十块,再塞回肚子里去,发现时就窝在罐子里,捞出来一看,呵!头都没了…噫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喏,就像那个人正在吃的牛肉……”
为了附庸风雅,雅座间都摆着雕花镂空屏风,鎏金的漆凤描龙,端的是姿彩祥和,斐明昭昭,但是不隔音。
茶楼有一道招牌菜叫五分容颜,就是牛肉,端上来时点缀的红香绿软,跟随名字只有五分熟,红艳艳的还带着血丝。
楚识吃得津津有味,又给店小二招手要了坛好酒,却发现温矜白盯着他,脸色不太好,于是问道:“阿白,你怎么不吃?”
温矜白拿食指戳戳面前的桂花糕,“……我没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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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街上亮起灯笼时,找了茶楼不远处的客栈歇脚。
客栈的院子里种着梨花,繁繁谢谢,清香扑鼻。
第二天清晨天色朦朦,温矜白起来时,楚识正站在一株梨花下等他,风一吹,梨花扑朔着落下,他的眼里便装了一瓣梨花影。
海棠未雨,梨花未雪,一半春休,诈起惊寒。
马蹄敲过铺满青苔的小巷里,走过还在沉睡的长街,顺着没入雾气的古道走出淮阳城。
出淮阳往南几十里都是莽莽山林,林间清幽无声,不时精怪野兽出没,经常打劫路过的商队。
不过可能是楚识运气好,也许是他碰见供奉的土地庙都要停下来,放一柱香再拜一拜——心底虔诚,所以没有鬼怪打他们车队的主意。
一直到浑圆的落日隐匿在竹林中,车队走出山野,行至一处平原,周围群山环绕,半山腰偶尔飘过袅袅白烟。
水田被切得四四方方,田埂中间铺成路和小桥,水渠清澈见底,锁住了漫天山水云霞。
桥头立了一个破烂的招牌,上面写着:又一村。
车队走过石桥,后面是错落的木头房子,孩童顺着田埂跑到田野尽头,山涧里传来悠扬清澈的歌声。
远处有个农夫赶着羊群从远处走过来,打招呼道:“楚老板又来啦?这次要去换什么?天色晚了,来我家将就一夜怎么样?”
楚识袖手而立,脸上露出温和有礼的笑容,夕阳的余晖落在灰白色的长袍上,像染了一束艳色的水墨画。他并非十分俊美出尘,五官长得却恰到好处,不强不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眼角微微下垂,浅茶色的瞳孔看着对方,微笑起来就显得很平易近人。
农夫亲热地带他们到一栋陈旧的木头房子面前,里面飘来饭菜的香味,穿着围裙的妇女推开门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屋子里布置得很温馨,桌椅家具摆放有序,干净整洁,桌子上是家常菜,虽然朴素,味道却很好。
农夫端来一坛麻姑酒,分了半坛给随从,给又给楚识满上一杯,温矜白不会喝酒,他旁边的黑衣少年看着年龄不大,喝起酒来却十分豪爽。
农夫笑着撸了把黑衣少年的脑袋,转过头给楚识说:“楚老板,这次去金陵让我两个儿子跟你一块走呗,他们也会点功夫,能自保也不给你添乱,你看行不行?”
这时候并不太平,北边总是有战乱,人和妖怪打,人和人打……很多人家穷困潦倒,不得已只能把孩子送走,或者是跟着某个云游的道士去求仙问道,或者是跟随商队去其他地方求生。
楚识道:“当然可以。”
农夫喝酒喝红了脸,可能有些难过,便用手捂着眼睛道:“过几天我们就搬走了,这里也不太平了,武行军在四处抓人…你说那不是让孩子送死吗……我也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的……楚老板,拜托你啦。”
他说着就扬起嘴角笑起来,但指缝里却滚出了眼泪。
楚识沉默一会,拍拍农夫的肩膀。
正喝着酒,门就从外面被人推开了,少年清脆的声音夹杂着潮湿温柔的风灌了进来:“爹,我们回来了。”
两个少年约莫有十六、七岁,眉目明媚,充满着年轻人的朝气,笑容明亮鲜活,左边的少年看上去活泼开朗,右边的少年沉稳一些,背着砍来的柴去灶房烧火了。
活泼开朗的少年是哥哥,沉稳的少年是弟弟,他们长相一模一样,因为性格不同,倒也不会弄错。
哥哥手艺好,做的白切鸡比茶楼的要好吃,他在厨房收拾材料时,温矜白就坐在旁边,看他熟练地起锅烧油。
哥哥叫李经年,弟弟叫李故林。
因为看上去比温矜白小,所以温矜白在和他们说话时就唤他们的小名,叫着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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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在村子里待了一天。
又是朦胧的早晨,农夫站在水田长桥的一端,给另一端的人挥手送别,中间隔了九百九十九块石砖,一头清阳曜曜,一头星光杳杳。农夫在稀薄的烟岚里说道:“往前走吧,别回头。”
走出了好久,直到村子消失在视野里时,李经年还是低着头,闷闷的不出声,他可能有些难过。
温矜白走到他面前,说道:“是在想爹娘吗?”
李经年“嗯”了一声,双手紧紧攥着包裹。
温矜白想了想,上去拉开他一只手,将一块糖糕放在他手心里,道:“其实有时候我也想爹娘,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们了,但是我知道他们也在想着我,这份思念在,心里不忘不惧,这般就足够了。”
李经年没有说话,看着前面渐渐亮起来的晨色,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他掰着手里的糖糕,低声道:“只是一想到以后或许不能再回来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还没来得及和爹娘好好告别……”
温矜白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能是糖糕没让李经年的心情好起来,也可能是想到了往事。
然后一直没说话的李故林忽然说道:“温大哥你不用理他,他只是走的时候忘记带家里祖传的食谱了。”
温矜白:“呃。”
李经年过去踢了孪生弟弟一脚,怒道:“哈,你是想找死吗?”
算了算了。
别人的事还是不要瞎掺和了。
温矜白又溜达回楚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