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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射杀天使 ...
海风裹挟着海洋咸湿的味道而来,层层翻滚的海浪之下,海底有谁在哀鸣着。化作鱼鳞的浪花冲刷在海岸,抹去名为曾经的一切。
野良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她在海边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这个被早已死去的村庄爬满绿意,只剩下从不停息的海洋和日月星辰陪伴着她。
他还没有回来吗,大概是已经忘记了吧,忘记自己还在这里,直到他回来之前都会一直等待着他。
他是在海边被人捡到的。他安静地躺在松软的沙砾上,像是睡着了。
那时的他便是一副少年的模样,清秀到雌雄莫辨,美丽到令人屏息。他背后是一对巨大的翅膀,洁净纯白,一尘不染。
人们叫他“安吉尔”,意为“天使”。
捡到他的人家收养了他。宗教的氛围下,他被人敬若神明。
就在不远处,是野良的家。除了她,只有一把遍布岁月风霜的来福枪,据说是父亲留下的猎枪。
野良真正见到天使,是在他来到这里后的一个月。
那时,他踩在刚及脚踝的浅水中,阳光折射在清澈的海水中,呼吸般起伏的海浪拍打在少年精致的脚踝上。海风将他的长发吹起,四散飘飞。头顶的金色光环熠熠生辉。
他即是天使本身。
“怎么了?”感受到视线的他回过头,慵懒的声线像趴在屋顶晒太阳的猫。
“只是觉得,你很漂亮。”一身黑衣的少女如是回答。海风掀起她宽大的衣摆。宽松的裤管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和赤/裸的双脚。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啊,是吗。”他玩味一笑,好像并不在意。
下一刻,他突然拉起少女的手腕,带着她向更深的水域跑去。
水一点点漫过小腿,超过膝盖,涌至腰际,最后在脖颈上下浮动着。野良就这样乖巧地由少年拉着自己步入海中。
“唔。”夏日的海水被烈日晒得温暖,包裹在周身。水温和体温是如此的接近,野良恍惚间有一种浸泡在血液中的错觉。
就像,很久以前,失去一切的那个夜晚一样。
他巨大的翅膀像一堵墙,将野良与身后的世界隔绝。她能看到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汪洋和近在咫尺的少年。
莫名的安心。
“野良,”天使突然开口,“你不喜欢这里吧。”
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明明在这里,根本没有人愿意提起她。
她点头,感觉到他翅膀上柔软的羽毛隔着单薄的衣物蹭得肌肤有些发痒。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逃走呢?”他问。
“为什么要逃走呢?”野良反问,“不过是从一个泥沼中挣脱,再踏进另一个罢了。”
她凝视着天使。少女的瞳孔是海洋至深处那种很深很深的蓝,总叫人误以为是纯粹的黑色。与那浓烈到化不开的黑暗相比,仅有的一点蓝几乎被完全掩盖,卑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无论走到哪里,这个世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她这样说,眼中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有的只是淡淡的无奈。
被永生永世囚禁此处,是她自愿选择的宿命。
被海平面吞噬大半的太阳在海面铺上一层猩红,随着水波晃动着闪烁着。天使听到岸边,自己的家人在呼唤自己的声音,海天之间是辽阔与空寂。
“来了!”他转过身去,大声喊着,少女仍藏匿在他的羽翼之间,被他屏蔽在世人的目光之后,“你自己能回去吧?”他悄声对少女说。
“没事,你回去吧。”野良从他的翅膀下钻出,“再见,安吉尔。”
“再见,野良。”
天使的翅膀不能用于飞行,他收拢双翼以减小在水中的阻力,一步一步向岸边走去。野良留在原处望着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看到他的家人为他擦拭被海水浸透的发丝,拉着他走向散发暖色光线的小屋。那些关切的话语隔着这样的距离仍是细细碎碎传到野良耳边。
野良独自向更深的水中游去,渐渐降低的水温冷却着她本就冰冷的心脏,无尽的黑暗将她包围,宽大的衣袍不断地鼓起又塌下。少女在水中蜷缩起身体,像母体中地胎儿一样。
第二次见到天使时,他正坐在自家的屋顶上,头顶是旋转的星辰。
“野良,”他向少女招招手,“过来吧。”
少女三两步爬上了屋顶,坐在了天使身边,像猫一样轻盈。村庄不像城镇那样有着灯火通明的夜晚,只有各家各户透漏出的细碎光线勉强视物。
天使纯白的翅膀比别处更加显眼,突兀地在这家人的屋顶上闪动着。
“呐,”野良戳戳少年的翅膀,“你的翅膀会掉羽毛吗?”
他轻轻抖了抖翅膀:“会啊,但是会长出新的羽毛就是了。”
羽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张开,仿佛黑夜中绽放的白色雏菊,在夏风中摇曳。虽然翅膀本身是坚硬的,但表面生长的羽毛十分柔软,像天空上厚厚的云层一样。在飘雪的冬日里裹在这对翅膀里一定会很暖和,像春暖花开的日子一样温暖。
于是,野良得寸进尺地将手伸向天使头顶金色的光环。光环似乎被无形的力场吸引,无论怎样使劲都无法从他头上移动分毫。
“好了,差不多了,野良。”天使抓住她不停作乱想要把光环从头上取下来的手,按在屋顶,用自己的手控制住她的,“光环和翅膀一样,就是我的一部分,摘不下来的。”
光环甚至和翅膀一样,是有温度的,和天使的体温保持着一致。
“好吧。”野良难得地显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又用另一只手抓住天使的翅膀,“那羽毛可以拔下来吧?”
是明知故问的问题,但是天使没有生气。
他只是翻身半跪在少女身上,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别,拔羽毛……很疼的。”他小声告诉少女。
野良丝毫不在意这个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但少年身上淡淡的,似乎是海洋气息着实有些醉人,让她不知酩酊地沉溺。
“恶魔,离我们的天使大人远点!”有人在下方喊着。
“快滚开,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
“恶魔就应该囚禁到死!”
“滚回去!”“快滚回去!”“离开天使大人!”
咒骂此起彼伏,混在着锐利的碎石飞来,重重砸在野良身上,她早已习惯一般没有躲避。被划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愈合,然后再次被划伤。
天使张开翅膀,遮住了无动于衷的少女。噼里啪啦的石块全部落在了他的翅膀上,被弹开,掉回地面,无声地落入沙砾。
“不会疼吗,安吉尔?”她偏过头,轻柔地抚着翅膀上洁白的羽毛“这样不比拔羽毛要疼吗?”
天使的神色晦暗不明,那些刺耳的话语并非对他而来,但为什么会想要捂住双耳,不想听到人们对野良的诽谤。
“这就是靠近我的结果啊,安吉尔。”她露出稍显冷淡的笑容,“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要护着我吗。”
“我可是恶魔。”
她推开面前的少年,从屋顶跳下,迎着人们掷来的石块跑去,发疯般大笑着,任由身体被一次次砸伤又迅速修复。她的身影很快融入黑暗,消失在远处。她刺耳癫狂的笑声还在黑暗中回响,震的人耳膜发疼。
“安吉尔!”天使听见他的家人在呼唤他,“快下来,离她远点!”
野良背离着人群的方向跑去,黑色的长发在身后飘扬。渗出的汗水沿着脖颈往下淌,他胡乱用衣摆将其抹去,朝着村后的深林走去。
后来,天使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看见野良。
野良生在盛夏,她出生在六月六日的六点六分。
那是恶魔撒旦降生的时间。
她出生时,原本晴朗的天空中无端起了风暴。浓密的乌云遮蔽了天空,海面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吞噬了几艘正返航的渔船,一些生命就此长眠深海,永远回不到近在咫尺的家,也无从听闻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号。
野良那疯疯癫癫的母亲也在生下她后死去,留下她和悲痛欲绝的父亲。
这边是野良被称为恶魔的最初原因。
天使只能从人们口中打听到这些,他们不肯再多说什么。
他日复一日的在海边等待着,等待着野良本人来回答他的疑问。
终于有一天,野良回来了。没有人注意,只有天使带着她溜进了村后终年不透光的茂密森林。
“其实,我才刚从这里出来。”野良跟着他穿行在树木之间,轻轻说。
他一下子停住脚步,好像有些尴尬,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没关系,已经待了这么久,也不差这点时间了。”他赤裸着双脚,踩在布满落叶、棘刺、枯枝的地面上,却没有一点伤痕。
“所以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安吉尔?”野良看着他,不解地问,“上一个靠近我的人,已经死掉了。如果你不是他们的天使大人,也早该成为下一个‘死者’了。”
“可是你会很寂寞的,不是吗?”即使没有被捡到之前的记忆,天使仍能感觉到少女身上无法抑制的孤独感,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过。
“但他们并没有错,我是恶魔。”已经被伤过无数次的心脏麻木到不会疼痛,野良平静地陈述着,事不关己一般,“如假包换,来自地狱的恶魔。”
“你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洗脑了吗?”天使抓住她的脑袋摇晃,“比起你,我看起来才更不正常,不是吗?”他指了指自己的翅膀和光环。
“好吧,那么请安吉尔忘掉我刚才说的话吧。”她双手合十,好像在祈祷,口中的语调却轻盈欢快到几乎亵渎了这个向神明祈求的动作。
野良的情绪转变快到不可思议,却找不出一丝伪装的痕迹。又或者说,她所有的情绪都像吹拂而过的清风,浅淡到不需要伪装。
“不要,已经记住了。”他笑道。
“明明我们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只有三次。”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密呢?
天使突然沉默下来,四周的空气也随之凝重起来,就像被冻结一样往下坠,林间的树木仿佛都倾倒着,压的人喘不过气。
其实,天使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冷,生人勿近,疏者勿亲。
“但是,除去你所谓‘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我已经见过你无数次。”哪怕是你不在的那段时间里。
炽热的火焰在房屋上窜起数米,刺目的火光焚尽了周遭的黑暗。火焰跳动着,畸形的像一个怪物,向野良露出挑衅的狞笑。
“知道为什么我一无所有了吗?”赤红的火光倒映在野良的瞳孔中,把她的眼眸染成猩红。
她跑了过去,径直闯进熊熊燃烧的烈火中。
她飘飞的发尾,很快带上星星点点的焰色,与周身的明火融为一体。火舌舔吻着她的身体,苍白的皮肤像烙下一道道焦黑。少女抓起墙上被火焰炙烤的滚烫的,曾属于父亲的来福枪。任由自己的皮肉被高温与枪托粘连在一起。她紧紧握着没有生命的枪械,甚至能闻见肉类炙烧时散发出的香气。
她从火中冲出,只带走了父亲的枪。火焰还在她身上肆虐着,让她看起来像一根燃烧的火柱,光芒与热量同时从她身上发出。
野良被高温损坏的皮肤还在不断的再生,反反复复,烧不尽少女单薄的身躯。
她举着枪,冷漠的看着附近想要欣赏自己丑态的人们。本该是赤橙交织的火焰,却在此刻诡异的变成了黑色。披着烈火的少女向奈落之地走来的恶鬼,带着永生永世不会熄灭的地狱之火,从深渊爬出,前来复仇。
腾跳的火焰忽然消失,比一盆水从头浇下,还灭得干净。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发现,长达数分钟的大火,没有在少女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本就苍白的皮肤变得更加透明,看起来同往日并无二致。
“没能烧死我,很失望吧。”野良淡淡的朝人群发问,手里还握着发烫的来福枪。
她的枪口指向人群之外的未知,又好像瞄准了所有人。
生在海边,面对天与海无从分辨界限的蓝,仿佛空气是各种各样的,充斥着忧郁的蓝色。
黑是叠加到极致的蓝。在最深最深的海底,溶解在一片深不可测的辽阔黑暗深渊里,无数更深的黑色世界与太阳就在这片深渊里旋转,肆意扭曲。
将野良的瞳孔无限放大,看到的是由密集的不同蓝色的环形拼凑在一起的结构,那是人类所未知的空间的模样,混沌的中央蔓生着不可名状,超越光与暗的领域,直达难以抑制的太虚,显现出万花筒般的幻象。
但人类的视觉无法看得这般详细,在他们看来,少女的眼睛只是令人乏味的,无比普通的黑色。无知恰好避免了他们因目睹那双瞳眸深处的混沌而陷入永恒的疯狂。
天使看见过。但他不可思议的没有因此疯狂,理智尚在。对他而言野良眼中无序的空间,像是催眠的咒文,荒谬的跳起不为人知的舞蹈,令人着迷,令人痴狂。
他心甘一跃,沉溺在少女的瞳孔中。野良正望着他,眼底的温柔透过那不可名状的空间清晰的传出,无端令那混沌都柔软不少。
“安吉尔,谢谢你。”她这样说。
谢谢你,愿意陪在这样的我身边。
“野良”在日语中意为“旷野”,空旷到寂寥,无垠到孤独。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只有无限延伸的天,与天空下荒芜的地,世界诞生之初的景象,广阔而空空如也。
但“野良”还可以理解为“流浪”,无论世间多么宽广,也没有少女一处容身之地。她一直在流浪,直到世界的尽头,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虽然被称为天使,少年从未想过去救赎谁。都道神爱世人,但他并不是神。他只想做野良一个人的天使,独属于她的神明。
神明的身份是世人强加的冠冕,沉重而闪耀。
海边的村庄不似都市繁华,没有霓虹闪烁,没有车水马龙。水泥钢筋还未覆盖这里的土地,可以看见沙底钻动的软体动物,还有隐没在远方的海鸟。海浪在涨潮时会漫过离村子有一些距离的礁石,击打在黑色的石上,破裂成阳光下的万点碎金。
野良很喜欢这里。遥远的距离加上乱石的遮掩,很少有人愿意冒着失足坠海的风险来到这里。
久而久之,这里成为了她自己的领域。再后来,天使也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行踪不定的野良。
“安吉尔,你来了。”野良站在乱石上,过于宽大的衣摆随风飘拂,黑色的长发在空中凌乱的飘舞,有点像美杜莎那传统的蛇发。
少年拢着一边翅膀,另一只翅膀半撑起的遮挡着不断飞溅的水珠。
“今天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她问。
“别那么说,”天使跳过一块块礁石,来到她身边,“我可没有被囚禁。”
“好吧。”野良似乎是妥协的样子,虽然他怎么看都像是被家人变相限制了自由,“所以你是怎么出来的?”
“翻窗户。”他眨眨眼睛,狡黠的野猫那样笑了。
少女怀疑的打量他巨大的翅膀:“真的不会被卡住吗?”
“翅膀可以收起来的。”像是为了证明,天使拢起翅膀,巨大的羽翼折叠起来,紧贴在少年单薄的身体上,一瞬间显得无比沉重。
水珠随着翅膀的收拢飞溅而来,打湿了少年随意扎起的发尾。
待在一起时,他们很少说什么,除了几句问候,更多的时候,他们仅仅只是待在一起罢了。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安静的一起待上一会,已经足够了。他们可以在海边从日出看到日落,观潮歌日出,闻归鸟鸣转。直到星穹漫天,仿佛世界上只有少女和他的天使。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约定,只有漫天星斗和少年少女知道。
“安吉尔,你该回去了。”野良拆散天使头上被自己编得有些凌乱的发辫。从来都是披散着长发的少女,在这样的精细活上显得很笨拙,解开的长发变得微卷,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天使看着身旁的少女,若无其事地试图用手梳开自己打结的长发,莫名的忍俊不禁。他用翅膀拍拍少女的头:“没事,我回去自己会解开的。”
解不开的话直接剪掉好了。
“真的吗?”野良抬起头,“你应该在想解不开就剪掉吧。”
天使对上她的瞳孔,内部混沌的结构再次将他卷入,沉入深处的蓝,让他无处遁形。
在野良面前,他的思绪是透明浴缸中游弋的鱼,连同跃出水面带起的水花一并,被一览无余。
时间过去岁岁年年,天使的容貌没有任何改变,仍是初到时少年的模样。他的身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家人在一天天老去,他被独自置于时光之外。
没有人对此感到恐惧,因为这是他们的天使大人。天使不会老去,亦不会死亡,合情合理到了极点。
他在时光之外看到了野良,她和自己一样不曾老去,维持着少女的容貌。
恶魔不会老去,亦不会死亡,同样的合情合理。
天使像一直以来那样,被众人簇拥。野良像过去一样,独自游离在人群之外。
“因为我是恶魔啊。”被天使问起为什么不会衰老时,野良的回答那样理所当然,“至于你,我愿意认为,因为你是天使。”
“愿意认为?”他抓住野良话中的模棱两可,将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的野良拽回。
她没有看他,转头望向别处,晦暗不明的神色中掀起遮天的波澜:“嗯,是‘我愿意认为’。有些事,不知道为好,如果你还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的话。”
野良顿了顿,将目光移回身旁的少年身上,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发问:“安吉尔,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的眼底是万丈波澜,有什么东西几乎要从那深不可测的深渊中呼之欲出,最后又被生生拖回奈落之地。
他想回答愿意,这是理所应当的答复。却在一瞬间感受到这句话中所蕴涵着的,超越万古的重量,沉重到无法开口。于是,他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接受少女的哀求,是神明,友人,亦或是爱人?
天使不知道自己对野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从见到野良的那刻起,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轮才真正开始运转。注定了野良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像心脏一样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从他们相识的夏日开始。
“我不知道。”她平静地开口,没有一点犹豫,“但至少我能够确定的是,你是我的安吉尔。”
你是我放不下的执着,是我流年中的不悔。
卑微到尘埃里的我,没有资格向你说出这样的话。
谁也不知道,“安吉尔”指的是那古老的传说中降下救赎的天使,还是只愿意对野良温柔的少年。
“我相信你,即便步向死亡。”
所有的攻击都穿透野良的身体,命中了她身后的地面。她是不存在于此的投影,任何物理攻击都不能伤她分毫。
殷红的血滴从她握着眼球的指缝间滑落,那颗眼球甚至还在转动,表面的血管微微颤动着,展示着它内部混沌的空间,仿佛一个正在呼吸的活物。
野良的身影消失片刻,在原地留下了一连串空白简洁,标准的球体。那些球体有大有小,似乎是虚无的白。一旦盯住其中任何一个,球体都在以超越人类反应极限的速度变幻着,内部近乎无限的空间广袤虚无到绝望,狭窄幽闭到窒息。
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很快,悬浮的球体汇聚在一起,又变回了少女的模样。
“还是只能做到这一步吗。”她喃喃地说,无望地凝视着被支配恶魔支配的天使。
支配恶魔的支配建立在主观上,或许只能用另一个契约覆盖掉支配。
被完全支配的天使已经不具有自我意识,成为了纯粹的傀儡。他被操纵着,屠尽了所有生灵。那些曾经敬他若神明的人,都已匍匐在他脚边死去。
他纤尘不染,披着光展翼而来,好似落入凡间审判众生的神灵。
地面上没有一丝血迹,所有人都被天使吸光寿命,在感受到痛苦与绝望之前死去。他们死的安详,却又无比狼狈,但至少被安稳的渡往死后的世界。
他是天使,亦是恶魔。
他以最温柔的方式杀死了爱他的人们,毁灭了这个自己生活多年的村庄。
支配恶魔眯起金色的瞳孔,她意识到自己无法支配名为野良的空间恶魔。回归恶魔形态的野良存在于任何空间中,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亡灵般的幻影,一个徒有野良外形的空壳,无法被支配。
“安吉尔,”野良透过自己留在原地的幻影说,“醒过来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感,和她此刻的神情一样静如止水。
野良知道,这么多年下来,天使已经和自己许下了足够多的承诺,每一个承诺都是一个契约,足以抵抗支配恶魔的支配。
“玛琪玛,”她比划出枪的手势,指向玛琪玛,“可以把安吉尔还给我吗?”
玛琪玛的身体随着她的话语开始扭曲,像被黑洞吞噬的过程一样。
杀不死吗?野良看着又恢复原状的支配恶魔,这样想。
“不过这种程度吗?”玛琪玛开口,金色的眼眸中毫不隐藏地透出不屑与嘲讽,“只是这样,完全不足以与我的支配抗衡。”
投影的力量不足本体一半,玛琪玛在迫使野良现身。
“五十年。”天使头上的光环中掉出一柄长剑,诡异的光泽不属于任何一种材质。
是以人类五十年寿命制成的武器。
他像为人操纵的木偶,握着剑朝野良走来。一步一步,走得那样缓,踏碎了脚下血色的夕阳。
时光仿佛随着少年的脚步倒流,穿越过十余年光阴,一点一滴地倒放出他们曾经度过的所有时刻。翻过秋夜微凉的山丘,蹬过冬日未凝的浅水,奔过春晨拂晓的霞光。最后,回到初见的那个夏日黄昏,海风氤氲开天边的斑斓,洁白的羽翼切割开不息的流光,穿透整个生命,让荒芜终结在永不完结的烈夏里。
对野良而言,生命是在与天使相识后真正开始的。在遇见少年前,生命中只有黑白的色彩和辽阔到一无所有的时空,等待着谁来填补。
“安吉尔,醒过来吧。”她再次重复道,用和那日一样近乎哀求的声音,“醒过来吧。你说过不会伤害我,哪怕与世界背离。”
五十年寿命铸成的长剑停在了野良面前,剑刃反射出天使惊愕的神情。
只消半步,长剑就足以刺入野良的身体——在她不躲避的前提下。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野良捕捉到了天使眼中转瞬即逝的光亮。只有这一刻,他才是安吉尔,只属于野良的安吉尔。不是人类当作神明供奉的天使,也不是玛琪玛想要支配的天使恶魔。
过往中的那些约定和誓言,作为恶魔的契约,倔强地抵抗着支配恶魔不可抗拒的支配。
“安吉尔!”少女在海天之间高声嘶喊,声嘶力竭地像要赌上所有的赌徒,声波向远处传去,响彻天际,却徒增了一份强烈的,满溢不止的孤寂和空灵,“我相信你,即便步向死亡!”
野良一条条复述出他们之间的约定,每一条都在以解不开的缘线反抗着支配的入侵。
就连支配恶魔也没能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谁与恶魔立下如此之多的契约。这样数量庞大,代价极高的契约,已经在无形中将他们的灵魂束缚在一起,连她的支配都无法解开这以爱为名的羁绊。
野良想要从玛琪玛的绝对命令中夺回天使,玛琪玛想要利用天使让野良现身。二人僵持着,一直到残阳没入深海,一直到星斗漫天旋转,一直到连夜色都开始褪去,天边逐渐泛白。
作为支配恶魔,玛琪玛可以支配一切主观上认为比自己低等的生物。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次支配中如此艰难,也从来没有哪个对象被自己支配后还能一次次挣脱她的控制。
“杀了我。”天使艰难地开口,长时间的挣扎已经让他精疲力尽,被浸湿的发梢上缀着汗珠,在灰暗的天空下闪出一点微光。
他在请求野良终结自己。
绝对命令不可违抗,唯有死亡能将其彻底抹消。
“安吉尔……”一直保持淡然的少女头一次流露出情绪,像即将被主人遗弃的猫一样,充满了卑微与恳求。她哀伤到绝望的目光回答了天使,淹没了眼底混沌的空间。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这样回答。
天使从未见过她如此悲哀。直达眼底,震动灵魂的悲哀。是知道结局又无力改变的痛楚。当无数誓言也唤不回他时,让他死在最最在意的人手中,是最好的解脱。
身体依然不听使唤,继续用人类的寿命铸造着武器。
快点!杀了我!野良,不要犹豫了!
收到天使眼中决绝的信号,少女不再徘徊。她无条件信任天使,哪怕是亲手杀死他的命令——不出自绝对命令的支配,仅凭他们之间不渝的感情。
曾属于父亲的来福枪凭空出现在少女手中。她端起枪,对准了天使,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陪伴她度过十余载的少年。
她像个老练的猎手,把枪端的很稳,纹丝不动。
有泪水从她的眼中漫出,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呈现出斑驳的色块,随着眼睫的颤动扭曲着,以诡异的姿态起舞,仿佛恶狠狠赤/裸/裸地嘲笑着她的无能。
玛琪玛在野良身后出现,发动已经被支配地其他恶魔的能力。蜘蛛恶魔伸展开八条细长的腿,暴力恶魔张开双臂纵身跃起,鲨鱼恶魔在空中游弋。
不同恶魔的同时攻击被野良轻松躲过,空间恶魔深不可测的能力仅仅只露冰山一角。空间所具有的无限可能性,不可估量,也无法估量。
“等我回来。”天使温柔地对她说,逆着那一点微弱的阳光冲野良轻笑。他仿佛贿赂了阳光,散发着金色的暖光,洁白的羽翼镀上一层暖色的金边。
“好。”少女的声音中是抑制不住的一丝哽咽。
枪响了。
子弹呼啸着划破空气,没有膛线的枪管让子弹在空中上下翻转,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啸。
他没有躲避,推开了被支配恶魔控制的,挡在身前的翅膀,用心脏去迎接野良的子弹。
恶魔的再生建立在心脏不毁的前提下。
心脏被毁的恶魔会在人间死去,失去所有在人间的记忆回到地狱。在地狱中再次死去后,又抹去在地狱的记忆,重新轮回到人间。
没有膛线的子弹穿透那一层单薄的皮肤,继续旋转着,翻飞着切碎了天使的心脏。
红到刺目的色彩在黎明将近的曙光中变得晶莹,像红玛瑙那样精美绝伦。血液在空中汇成羽翼,像是少年的第二对翅膀。
这一幕只在瞬间。
源自心脏的热血不断涌出,浸透了天使两翼的羽毛,将它们染成和血液一般的猩红。
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倒在海边的沙砾上,好像他来时的样子。
如果不去看他周身已经被染红的细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没有来处的少年躺在海边,踏上一场没有归途的旅程。
“安吉尔……我在这里等你回来。”野良喃喃自语。
天使回到了地狱,只留十余载破晓般的幻梦。漫漫疏夜,零星朝火划不开沉沉夜幕,破碎的蝶翼融进暗夜的呢喃,湮没在海浪的哀鸣声里。
她将天使的尸身钉在海边竖直的岩壁上,铁钉穿透他纤瘦的腕骨,深深刺入岩层,还未凝固的血液顺着铅灰色的岩面淌下,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入金色的沙砾,晕开朵朵罂粟。
少年成为了十字架上的耶稣,圣洁而悲凉。海风撩起他细碎的发,风干死去的魂灵。
在那古老的传说中,天使的心脏可以赎清所有罪孽。无论生前的罪过多么罄竹难书,哪怕生前的双手沾满血腥,天使的心脏都可以赎清这一切,地狱的大门永远不会向其敞开。无数罪人想要靠着这更为罪恶的方式,逃离神罚,逃避奈落之底的审判。曾有人以狩猎天使为生,踏着一地被血污沾染的天使的羽毛,贩卖着罪恶与血腥的救赎。因为逃脱了死后的惩罚,人类可以更加肆意妄为,杀戮与战争愈演愈烈,整个世界被搅得天翻地覆。
人类才是所有罪恶的根源,是比阿布霍斯还要不洁的存在。
人类比恶魔更像恶魔。
恶魔都会回到地狱,但似人非人的野良是个未知。她死后是像普通恶魔一样堕入地狱,还是像人类一样归于尘埃,亦或是化作天地间的虚无,连灵魂都被消融,彻底消失?她不知道,所以她不能死去。
一旦死去,天使或许永远不会见到她,也取不回曾属于自己的记忆。那么,作为“安吉尔”的天使恶魔就会永远消失在地狱与人间。
野良留在了海边,日夜守望。回到恶魔形态的野良不需要睡眠与进食,她可以全天保持清醒,独自一人度过漫漫长夜,在了无生机的村庄的废墟中一直待下去。
她走过曾经和天使一起的地方。被阳光灼得有些烫人的沙砾在深蓝色的大海边影影绰绰泛起金光;林间的枯枝败叶在脚下吱呀作响,被脚步碾成更加细碎的粉末;乱石在海水的侵蚀下扭曲,附着的苔痕点上一寸墨绿。
变得荒芜的村庄没有人烟,曾被野蛮破坏的植被依凭它们早已埋藏在土地深处的种子再次生长,重新夺回本就属于它们的空间,将自然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等待天使的第十一天,绿意开始攻占死去的村庄。野良看到路边石隙中星星点点的嫩芽,在海风中摇曳。
等待天使的第五十七天,细小的新生植株随处可见,褪去色彩的世界中残存着深深浅浅的绿色。
等待天使的第二百三十二天,从高空望去,整个空间中浸透着生命,在血红的夕阳下舞蹈。
等待天使的第七百零三天,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几乎已经被完全抹去。
…………
恶魔少女一天天数着时光的流逝,一年年守候着她唯一的天使。
被她钉在岩壁上,天使恶魔的尸身不曾腐烂,保持着最初的美丽,像被钉在山崖上的普罗米修斯一样从未死去。他被风吹开的羽翼像那日屋顶上白色的雏菊一样,迎风飘遥。
等待天使的第三千九百五十天,野良在海边望见,海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波澜起伏的海面上若隐若现,渐渐接近。最后,六七岁人类孩童模样的小男孩踏着翻滚的一片湛蓝走上了岸。
不是安吉尔。
“姐姐,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开口,用孩童特有的清澈声音问道,赤红色的发尾一晃一晃的,突兀地点缀在海蓝色的及肩短发上。
野良在他身上隐约找到了一种熟悉感。不出自外貌,声音,气质,而是出自……血脉。
是新的海啸恶魔。
不过,竟然转生成了男孩子吗。
某种意义上,自己还流着海啸恶魔的血,这孩子还算是自己的外婆。虽然以人类的伦理观来看,现在这个情况无比诡异。
无所谓了,自己也早就不是人类了。
“想离开的话,已经没有道路了”。她这样回答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恶魔。
“欸?”小男孩看起来有些失望,咧开嘴,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那姐姐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因为我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
“姐姐为什么不在道路消失之前离开呢?”
“我在等人。”
他不停地发问,和人类幼崽一样要把一切刨根问底的样子。
“你叫什么?”
“我叫祖那米,是海啸恶魔哦!”他似乎很高兴向别人介绍自己,海一样颜色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姐姐也是恶魔吧!”
“算是吧。”野良是介于恶魔和人类之间,又非魔人的存在。
少女瞳孔中未名的空间飞速旋转着,变幻出无以名状的色彩与结构。
祖那米和安吉尔不一样,他一转生就知晓之间是恶魔,也知道地狱、人间与恶魔的体系如何运转。虽然只有孩童的容貌,他却有着超越人类的智力与知识储备。
他看起来不记得前世与人类的爱恨纠葛,但前世被伴侣鲜血染红的发尾却还是保持着原样,成为了“海啸恶魔”的一部分。不管轮回多少次,刺目的赤红色发尾都会像暗夜中的火光那样灼人。
无所事事的祖那米于是留在了野良身边,因为不知道想要去哪里,和少女一起度过也无妨,反正恶魔近乎无限的生命也承载着无限的可能,时间对于无牵无挂的祖那米来说无关紧要。
每一天的最大多数时间里,野良都会守在天使身边,很少离开。这些时间里,祖那米总是在山林或近海的各处探索。有时,他也会一连消失上几天,但野良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他不会不辞而别,他最后总会回到少女身边,告诉少女他的所见所闻。
少女淡然地默默听着小男孩喋喋不休,望向远处看不到尽头的海洋不息的翻滚。
幸好,恶魔的生命足够漫长,再多的时间也无法让她老去。
野良并不害怕孤独,她在孤独中出生,在孤独中长大,在孤独中永生。但不害怕孤独和不想要孤独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她没有想过要被众人簇拥,没有想过成为所有喧闹的中心。生来就是孤独的她从未向往过那样的生命。只要有人不嫌弃她的无趣与无能,愿意和她一起度过走不到尽头的时光,就足够了。
“你会走吗?”她闭上眼,倚靠在尚存阳光余温的岩石上,长发与阴影融为一体,陷进暗色。
“我吗?”祖那米的回答很快在身旁响起,“说不定呢。我不像姐姐一样有必须要等的人,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我只要随心所欲的活着就可以了呢!”
要是曾经的海啸恶魔也能活得这么洒脱,就不会在不老的时光中被折磨得身心疲惫了。
不过,自己好像,也从没有这么洒脱过。
野良一直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做不到唯我独尊,肆意妄为。冷淡的外表之下,自卑与懦弱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卑劣,深入灵魂的脓堕。空间恶魔的能力替她消弭了举止中的卑怯,却永远去除不了人格上的缺陷。
“这样吗……”她自言自语。
“姐姐不想让我走吗?如果想让我留下来也是可以的哦!”小男孩偏过头,眨了眨眼睛。
“不,随你心意就行。”海洋的宽广不应被任何东西束缚,既然能让生命活成潇洒的样子,那就保持这最初的模样吧。
等待天使的第七千零九天,有人类再次来到了这里。彼时,野良行走在没有人烟的海滩,松软的沙砾上印下少女纤细的足迹,祖那米跑出一段后又折返回来,确定少女仍沿着他的脚印前进后又一溜烟消失在了远处。
“姐姐,”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你已经等了他快二十年了吧,真的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安吉尔会回来的。”她没有解释,只有一个笃定的回答。
我们约好了,即便等到海枯石烂,面前广阔的海洋全部干涸成荒土的未来,他也一定会回来。无关风月,纤尘不染,你在,我也在,你未离,我亦未弃。
“明明是空间恶魔,却为了守护一个契约被囚困在这片狭小的天地之间。”祖那米用不符合外表的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少女,“姐姐,这样真的值得吗?”
空间恶魔拥有在人类已知空间中任意穿行的能力,野良却自愿留在这片自诞生就不曾离开过的土地,日复一日望着年年相似的海天。祖那米不懂,即便他理解野良与天使之间不渝的情感,但他仍不明白为什么要苦等一份或许永远等不到的承诺。
祖那米很喜欢野良姐姐,哪怕恶魔之间并没有人类那样的伦理辈分关系,他也还是会认为野良是最好的姐姐。但即便如此,他也决不会为了感情束缚自己的生命。地球上的海洋有那么宏大,他不会把自己关押在情感的囚笼中,而是会带着情感,在未来遨游。
“是我亲手杀死了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等他回来。”
我是亲手射杀自己天使的罪人,我本应在地狱被烈火灼烧,像西西弗斯一样重复着无法完成也毫无意义的工作。但我的天使把心交给了身为恶魔的我,替我数清了罪孽,让我得以苟活于世。
峨眉月岛,夕照水鸟,在爬满藤蔓的教会后,许下过孩子气的约定,商量着一起逃跑吧。
只可惜,虽然没能逃出命运拷起的枷锁,被镣铐拖曳着,坠入宿命的深渊。
“祖那米,你知道吗,”野良露出一点哀伤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回不到往昔的释然,“我曾作为人类活过。”
“相信的哦!”小男孩乖巧的点头,“的确有一种既不是恶魔,也不是人类,甚至不是魔人的存在呢。”
“对,是我,以及少量和我一样,不属于任何物种的存在。”她说,“你想听听吗?我过去的故事。”
“姐姐的事情我都会听的。”他盘腿在少女身边坐下。
在那些海风侵蚀过的岁月里,被人类再次发现的土地又一次上演着轮回。曾经见过的景象几乎是又被倒放了一遍。人类野蛮的撕去他们所不需要的藤蔓荒草,铲除着他们认为不利的生命。他们扒开层层叠叠的枝叶,见到了绿意之下的断垣残壁,惊讶的发现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野良隐藏在虚空之中,旁观着这一切。
祖那米还是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四处跑动,完全不在意人类的行踪。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时,他也不会停下脚步,而是边跑边说:“我来自大海哦!”
他知道野良不想和人类产生交集,没有告诉人们她的存在。
野良的活动范围因此更加狭小,现在她甚至不会离开天使的尸身,从早到晚守在钉着天使的崖壁旁,深渊一样的瞳孔不知望向何方。
祖那米则很快凭借自己讨人喜欢的性格和新来的人类打成一片。他和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一起在海边玩起竹笼眼,同样稚嫩的面庞毫不违和,仿佛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孩童比银铃还要清脆的笑声,野良却从中听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凉。
小男孩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在某个时间突然出现,找到野良。
她凝望着天使自初见至今,从未改变过的清秀脸庞,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描摹着他的轮廓。重新书写历历往事,回味旧梦依稀。
听到小男孩的呼喊,她没有回头,只轻声回答了一句“嗯”。
等待天使的第一万两千九百天,祖那米找到野良,告诉他自己要走了。
“我来这里已经多久了?”他歪着头问,“十年?二十年?总之,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对于海洋来说,这片天地还是太狭小了。”
“嗯,想走就走吧。”野良的声音平稳像眼下封冻的海面,听不出悲伤也听不出喜悦,“我会记得你的。”
“我也会记得姐姐的,永远记得哦!”似乎想要证明什么,他给了野良一个大大的拥抱,深海的气息环绕在少女周围,“我很高兴降生在这里,遇见世界上最好的野良姐姐。”
“你……还会回来吗。”
不是问句。
“我也不知道呢。”他抬起头,眼瞳中倒映着少女纤细的身影,那一点不舍的情绪,几乎被期待与神往完全淹没,“只要缘分未尽,姐姐一定还会在未来与我相遇。”
“我会在未来等着姐姐的。”
只是不知道那时我们是否还能认出彼此。还是形同陌路那般擦肩而过,回眸一瞬后继续自己的生活。
“姐姐要等到天使,早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已经走远的小男孩突然转过身来,双手叠成喇叭的形状,大声地喊道。
冻结的海面上没有浪声,星夜寂静冷彻,衣着单薄的小男孩站在海天之间。他赤红色的发尾,如二十年前的日出时那样一晃一晃的,像暗夜中燃烧的火焰,温暖而明亮。
“祖那米,再见。”野良动用空间恶魔的能力,让自己的声音穿透遥远的距离,清晰地到达他的耳边。
等待天使的第一万五千四百七十二天,野良还在原处。
很多时候她都庆幸这里不是极地,还能看到日升日落,还能知道天数的流逝。
她从未走出这片区域,尽管她拥有对人类来说近乎无限的寿命。除了海,她什么也没见过,哪里也不曾到过。
“安吉尔,”他面对着天使的尸身自言自语,“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地狱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每天都有恶魔离开,又有新的恶魔补充进来。血腥的杀戮在这里不曾间断,反复上演。
这里只有黑暗,但恶魔们能看见彼此,也能看见脚下被不知原主的肉块铺上无数层的,或许是地面的东西。
无数世代积累下的血肉不会腐朽,或被其他恶魔当做零嘴吃掉,或永远留在原处成为地狱的一部分。血液的气息浓烈到不可思议,是恶魔也会反胃的程度,是比被头朝下塞进装满鲜血的封闭容器中,还要浓郁的血腥味。
这是真正的,被人类各种恐惧创造出的恶魔塞满的地狱。
但丁《神曲》中《地狱篇》描绘的世界与之相比,简直就像天堂。
没有谁能在这里独善其身,向人间自恃清高的隐士那样逃避现实,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要么杀死其他恶魔,要么被其他恶魔杀死。能活下来靠的是一刻,不停的厮杀与战斗,无一例外。
天使模样的少年刚睁开眼,这个飞溅而来的鲜血糊了一脸,血液染红了他的双翼。
投入地狱的那一刻,他就进入了战斗状态。这是所有恶魔在不断的轮回转生中,哪怕记忆不断被消除,也嵌入肌肉记忆里的本能。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轮回了多少次,因为眼下,他要活下去。
如果有恶魔能在轮回中保存记忆,或许也情愿待在地狱永生永世。至少,地狱中,恶魔们纯粹的恶意直白的展露在外,比起人类包裹了一层虚伪糖衣的恶意来说,真诚得多。
野良等待天使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相伴过的那段岁月,本该被时光淡忘的记忆却并未老去,像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一样鲜活。
天使飘扬的发,展开的翼和纯洁的笑,都仿佛近在昨日。晴空之下,一切都不曾逝去,亦如往昔。过往与今朝的界限暧昧不清,数十年的光阴混为一谈,混沌聚合着的不安感,通往破碎世界的底端。
幽幽的冷金色光线在黑暗中星星点点,鬼火一样漫无目的的四处飘荡。海洋不安分的涌动着,恍惚间,野良在层层翻滚的海浪中看见了祖那米娇小的身影,但很快就随着咆哮的海水消失了。黑色的蝴蝶围绕着少女起舞,扇动它们精致繁复如艺术品般的翅膀,无边的黑暗也掩盖不住他们胜过无星之夜的黑暗色彩。她甚至看见过钉在岩壁上的安吉尔醒了过来,腕骨上的铁钉还没来得及拔下,被血液腐朽的铁钉锈迹斑驳。但再一回头,他仍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身。
现实不过一场镜花水月,与妄想交融在一起,真假莫辩,虚实参半。
既定不定,命运间断,赤色呼唤故土的彼岸。
等待天使的第三万六千五百天,六月的蝉鸣与虚伪的童谣一同响起。
按照人类的日历,今天是六月六日。刨去那些闰年里多出的日子,野良已经在海边等待百年。
六月的太阳起的很早,六点的天空已经大亮。流云从天际飘来,又向另一侧的天际远去。沙砾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为世界染上色彩。黑色的蝴蝶渐渐变得透明,与背景合二为一,但仍能看见它们扑扇翅膀的轮廓。
海洋和天空都是鲜血一样的赤红,压抑至极。人类的意志本该无法承受这样荒谬的景象,可为什么,海边的村镇里,人们依然如常生活,好像没有意识到世界的异样?
血色的海天之间,野良望见一个庞大的身影。
本不属于她的心脏猛烈的跳动起来,疯狂的撞击着她的胸膛,像失控的野兽,想要逃出囚困的牢笼。
她不顾一切,跌跌撞撞的向许久未至的海边狂奔,半透明的身躯径直穿透了沿途所经。透明的蝴蝶紧紧跟在她身边,阴魂不散。她穿过人类聚集的村镇,没有任何人对突然出现的少女作出反应,或许是因为空间恶魔的能力吧。
血海上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球状物体。由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环和最中心足有成人大小的眼球组成。那些不停转动的圆环上,布满了宝石般的眼球,这些眼球以相同的频率眨动着。
那是《圣经》中所描述的,象征绝对理智的,座天使的形象。
野良认的那些眼睛,和安吉尔的一样,盛着阳光的颜色。
“安吉尔——!”奔跑中的少女呼唤着自己苦等百年的存在,半透明的身体在被染红的世界中泛着干净的白光。
座天使所有的眼球一同聚焦在少女身上,颤抖到几乎要从眼眶中滑落。被少女保存了百年的契约与记忆,物归原主。座天使的形象蠕动着不断缩小,最后变成了野良所熟悉的,安吉尔的样子。
血色的天地之间,天使模样的少年展开洁白的双翼,划开压抑窒息的血红。
现在,距离六点六分还有三秒。
三。
“我回来了。”
野良的指尖已经触及他前伸的双臂,他张开双臂想要接住飞奔而来的少女。
他看到了少女眼底混沌的空间,超越时间之影,通往亘古的未来。
无论未来多么混沌,至少他不用再经历百年孤独,在地狱与人间不断轮回,不断忘却。
他终于回来了。
二。
想象中的接触并没有到来,月亮的指尖从他身上穿过,留在身上的是一种仿佛夏日里海水泼洒到肉/体上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触碰不到野良?
他想起了野良曾说过的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凋零的玫瑰,哪怕再精心的照料,玫瑰都终将死去。”
那时,少女的手中握着一朵已经枯萎的玫瑰。死去的生命不再具有鲜活的色彩,像褪了色一样,干涩暗淡。
说话间,她将死去的玫瑰揉碎,破碎的花瓣从她的指缝间滑落,散落在地面,与无数枯死的落叶混杂在一起。分不清谁曾是万众瞩目的花,谁曾是衬托红花的叶。
一。
“抱歉……”少女的声音微弱到像源自彼岸,差点被海水吞没。
“野良!”
没有回应。
少女给了他一个透明的拥抱,濒临崩溃的身体化作数不尽的光斑,消散在天地之间,不知去往何方。
当我从地狱边缘爬出,想要再次抓住你的手时,却错过了你的指尖。
少年还未来得及去感受温度,那温暖就已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不要道歉,我还什么都没说啊……野良你这个混蛋!给我回来!回来啊!”他对着广阔的海面大声嘶喊着,答复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不断的响彻在逐渐崩坏的空荡荡的世界中。
“野良!野良!”
明明,已经等待了百年,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离开呢?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等着我呢?你可以离开的啊!你是可以去找我的,你可以不必在海边度过自己的一生,可以踏遍整个世界。就算找不回属于安吉尔的记忆又如何呢?我仍然能认出你啊。
大脑记不住的,身体会替我记住,身体记不住的,灵魂会替我记住。
所以,野良,为什么你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在杀死我的悲痛中,日复一日。这不是你的错啊。
命运注定我们的相遇,也注定了我们的相离。
从告别到重遇,整整一百年。
从重遇到再次离别,只短短一瞬,恍若云烟。
但,即便我等待万世,你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世界没有童话。破碎的蝶翼终有一日会在海面沉浮,干裂的花瓣也总有一日会在某日的风中落下。
在极地寒冷的海域,发尾赤红的小男孩蹲在海面上,郁闷的画着圈。指尖下的水波一圈一圈的往外扩散,被吞噬在无垠的海中。
“我和姐姐的缘分,果然已经到头了吗……”
今天是个和平日没什么两样的晴朗的夏日,天空和海水都是澄澈干净的蓝色,被阳光烤得暖融融的,清爽的开启新的一天。
“你有没有感觉有个人影闪过去了?”
“什么啊,哪里来的人影?你不会是小说看多了神经过敏了吧?”
“啊,说的也是,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射杀天使的少女不见了,海天之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又看了看电锯人才发现有契约的前提下支配恶魔是无法支配的(拍桌),我忘记了,我有罪,就当我私设吧,反正我写这么烂也没几个人看
查了一下,玛琪玛似乎有说过天使恶魔的本名叫“安吉尔”,这里就直接沿用了
不知道恶魔转生的时候性别是否会保持一致,这里就私设一下恶魔转生的时候性别是随机的吧(主要是我只会写小正太不会写小萝莉),野良和曾是自己外婆的海啸恶魔建立了纯洁的姐弟情(好怪)
野良及其家族的过往会开个番外交代一下(如果有时间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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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射杀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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