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森破

85、第八十五章 冬后算账

　　平原上的道路就像河流，分岔以至于各自平行伸展，到山坳处又汇作一股，成为人们口中的“必经之地”。插在各岔道处的路牌正是最好的体现。
　　从帝国西北边境深入桑兹亚公国，基本都要经过一个名叫半月谷的小镇。从山顶往下看，那片两头窄、中间宽的狭窄低地的确接近于半圆，也恰好能容下本地住民和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
　　快到山谷时，康诺特看见五六个人正站在路边。他们没穿铠甲，衣裳上也没有纹章，但腰间都挂着刀剑或钉头锤，其中两个还背着轻弩，看上去不像平民，彼此交谈的间隙不时往南边张望，好像在等待谁。
　　赫尔汀瞥了康诺特一眼：“你还提前叫人过来迎接？”
　　“我可不会这么干。”康诺特放慢了赶马的速度。他眯起双眼，远远认出了其中一人。“等等，那不是卡西尼耶侍卫长吗。”
　　赫尔汀皱起眉头：“谁？”
　　“一个朋友。为人挺正派，可惜打牌的手气奇差。”
　　听到熟悉的名字，乔希从车厢中钻了出来。他眼力好，隔着一段距离认人也轻而易举：“对，还真是卡西尼耶，是我们家的侍卫长！但他怎么会在这儿？旁边那几个我好像没见过……”
　　“他们身上有血腥味，”已变成人形的莫莱说道，“洗都没洗干净。”
　　卡西尼耶也认出了与他相熟的康诺特。他没有向荣誉骑士行礼，但面对自己侍奉了十余年的王子，侍卫长还是习惯性地单膝跪地，好在初春的半月谷还算冷清，这附近并没有外人。
　　起身时，他长出了一口气：“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乔沙利亚殿下。”
　　“你也好！卡西尼耶，”兴奋之余，乔希努力压住紧张的情绪，脸上几块肌肉不自觉地抽动着。“母亲和哥哥怎么样了？”
　　“十分抱歉，灰岩城的情况有些复杂，现在回去恐有不妥……但您尽可放心，那两位都很安全，皇帝陛下支援的平叛军正在保护他们。”卡西尼耶停顿了一下，又介绍起另外几名陌生人。“……这几位来自加弗兰帝国的‘惩戒之鹰’，他们仍在追捕罗西娜等参与叛乱的同谋。”
　　其中像是领头者的一人主动迈出两步，以无可挑剔的动作向乔希行礼，说话的对象却是康诺特：“在下是朗德侯爵派来的使者。今日特地在此恭候，既出于向诸位解释情况所需，劝王子殿下在半月谷停留几日，待这场追捕结束再返回首都，同时也是希望康诺特阁下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说话间，那人从袖口内翻出一枚细长的铭牌，向康诺特证明自己的身份。临行前安涅克还曾特意告诉他如何辨别。
　　使者长着一张普通到很难记住的脸，甚至没法一眼看出年龄，去当间谍简直再合适不过，康诺特想这大概也是一种天赋。至于对方说出的话，却只能让他无奈地摇头：“怎么又是我？”
　　“您的经验和能力十分宝贵——侯爵大人这么说了。因为您猎杀过的目标不只有术士，还有吸血鬼，包括二者合一的特殊情况。”
　　听到这里，康诺特下意识扭头去看赫尔汀。但术士此刻正低头整理着袖口的褶皱，压根没在看他。
　　“……没得选，是吧。”康诺特自嘲地苦笑。“如果我跑去追捕术士，乔——不，王子的安全怎么办？按照您几位的说法，让他在此逗留本就是为了避免被叛党发现，也就不能大张旗鼓地派遣卫队，或直接让半月谷进入戒严状态。侍卫长，您带来了多少人？”
　　卡西尼耶看上去相当窘迫，而这副表情已取代语言作出了回答。康诺特心想，伊斯普拉家族的亲兵乃至灰岩城的控制权恐怕已经（暂时）落在了帝国手里。
　　这时，赫尔汀突然说：“我会留在这里。”
　　“既然有皇室顾问一同坐镇，您大可以放心，侍卫长阁下。”使者先后向赫尔汀与卡西尼耶微微颔首，赫尔汀则在头衔问题上再次保持了沉默。
　　康诺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一时说不上来。他面带歉意，向卡西尼耶和使者说道：“稍等，我们得商量一下。”
　　一坐进车厢，赫尔汀就抱起手臂，以绝非祈使或建议的口吻飞快地说：“还商量什么，你都说‘没得选’了。去的时候带上这女孩。如果我也在，同为吸血鬼的相似气味只会影响她追踪目标。”
　　他说的其实没什么问题。但见赫尔汀摆出这副态度，康诺特感觉自己被激出了一点火气：“抱歉，你是在指挥我吗？”
　　赫尔汀也顶了回去：“你敢说自己不是这么计划的？”
　　听他们几句话下来语气越来越冲，乔希有些发慌：“诶，你们可别吵架啊——”
　　莫莱却瞪了他一眼：“你不要插嘴。”
　　“不，我们没在吵架。”一察觉到乔希的紧张情绪，康诺特的语气马上软了下来，再对赫尔汀说话时也恢复了相对温和的语调。“我还以为你会要求和我一块去……毕竟你的东西应该还在那些术士手上。”
　　大概是意识到刚才的言语确有不妥，赫尔汀也有所收敛，只简洁地答道：“你之前说过，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你，而我选择了答应。”
　　康诺特暗自松了口气：“在我回来之前，乔希就拜托你了。”他又看向身旁的棕发女孩。“莫莱，你不用打架，帮我找个人就行，找到后由我来对付她。”
　　莫莱只点了点头：“嗯。”
　　“等等，你带上这个。”赫尔汀又叫住康诺特，从行李中掏出一份封好的卷轴递了过去。
　　康诺特接过卷轴：“这是？”
　　“它能干扰并阻断传送术，”或许是觉得这个说明不够准确到位，赫尔汀又补充了一句，“抓住时机展开，它会让传送门爆炸，具体情形自己想象。”
　　乔希十分配合地“嘶——”了一声，而康诺特不难猜到术士在为哪件事耿耿于怀。
　　他看了看卷轴，又看了看赫尔汀：“还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吗？”
　　赫尔汀不耐烦地摆摆手：“没有了，你赶紧走吧。”

　　半月谷的春天还没完全到来，但也快了。融雪裹着泥浆粘附在鞋底和鞋边，时不时被踏出黏腻的声响。多数居民只忙着各自的事，眼珠子钉在自己手上或脚边；就算有闲人看见几张生面孔，也不会往心里去。
　　取道此处的行人数不胜数，只不过在寒冬刚过的早春时节不太常见罢了。
　　乔希不是没追问过公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侍卫长卡西尼耶绞尽脑汁，试图委婉地说服他等待确切的消息——用不了多久，王子就能返回灰岩城，他的两位至亲会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让卡西尼耶十分感激的是，乔希体谅了自己的难处。他也许仍在为母兄的处境感到担忧，但很好地将这份焦虑藏在了心里，面上还是那副乐观到没心没肺的模样。
　　王子的精神头很足，卡西尼耶也由衷感到高兴：在父母兄长和仆从们的疼爱中长大却并未被宠坏，对公国来说都算是一大幸事。
　　至于留在乔希身边、据说会保护他的这位神秘术士，卡西尼耶很难说有多信任，眼下又不能不信。
　　“信不信”说来轻松，却也藏着仅对卡西尼耶见效的逻辑链条：他对女大公忠诚不二，愿为践行她的命令付出一切，而女大公曾告诉他应完全相信康诺特的判断；几年前与康诺特并肩作战的经历更证实了这一点。
　　而作为朋友的康诺特又亲口告诉卡西尼耶，名叫赫尔汀·弗列沙维叶的术士和刚坑害了女大公的罗西娜不同，他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也对政治阴谋不感兴趣。更何况乔沙利亚王子还尊称他为“老师”，这可以说是最有力的担保了。
　　只是在听到这个称谓时，卡西尼耶几乎感到一丝酸楚。
　　他侍奉伊斯普拉家族多年，与乔希关系甚密，又熟知王子的秉性，说起实话毫无压力：“您的老师也太多了，这样下去赫伯特先生会伤心的，他时常说教您文法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唉，以前我也是您的剑术老师呢。”
　　乔希摇摇头：“这话说的不对，半年前怎么能叫‘以前’呢，而且我现在也照样把你当老师呀，还是‘最好的一个’。”
　　“可您对谁都这么说……”
　　也许是受了哪个词的触动，卡西尼耶发现赫尔汀似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但那点细微的笑意转眼就无影无踪。无论如何，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个有感情的活人了。
　　然后，赫尔汀向卡西尼耶抛出了一个令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会打牌吗？”

　　穿过半月谷后，康诺特与莫莱一直跟着“惩戒之鹰”往东北方向赶，据说他们的目标又一次摆脱追捕，逃到了灰岩城背倚的夜枭山的另一侧。那里地势险要，以风景奇美的雷霆瀑布闻名，还曾是一群吸血鬼的老巢。
　　马车跑得飞快，颠簸不断。看着身旁低头摆弄手指的莫莱，康诺特随口问了使者一句：“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带着这个小姑娘？”
　　训练有素的使者甚至没往女孩那边多瞥一眼：“侯爵大人说过，除了拒绝，您的任何要求都可以满足，他相信您不会乱来。”
　　“那我真是谢谢他了。”
　　“最早通过传送门抵达公国的先遣队还带来了这个，”使者打开手边的木匣，捧出一个由合金导管和玻璃容器构成的魔法装置，“它能对特殊能量场作出反应，尤其是传送术。”
　　康诺特的太阳穴跳了一下：“这听潮仪不会是从可怜的丘帕院长那里强征来的吧？”
　　“不，当然不是。”使者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微妙表情。“这属于临时捐赠。任务一完成，我们就会把它交还给院长。”
　　康诺特想，安涅克教出的小崽子果真和他一个德性。
　　“对了，还有这个，”使者又从木匣中掏出厚厚一沓用线串好的手稿，“时间紧任务重，没来得及再做整理，您只能凑合着看了。当然，我们已经使用过它，所以您也可以直接问我。说真的，这确实是个好东西。”
　　康诺特草草一翻，只见除了头几页是对该装置的简略介绍，后边尽是攒了几个月的实验记录。丘帕和亚伦显然对纸面是否美观不太讲究，只在“变量”“激活材料”“反应效果”等处标了几道粗线以示重点，潦草的字迹直看得康诺特眼花缭乱。
　　在花几个晚上琢磨“天书”和把繁琐工作甩给“专业人士”之间，康诺特果断选择后者：“那还是请你们来倒腾这玩意吧，给我个大致方位就行——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多好。”
　　只要进入狼的嗅觉可以覆盖的范围，“猎杀”就只剩最后一步了。
　　离目的地还远，而不同于闲游的漫长路途着实煎熬，康诺特不由得暗自怀念起赫尔汀那极度便利的传送术。他抱着手臂喃喃自语：“要不是不合时宜，我都想打几轮牌了。”

　　“你可真不走运啊卡西尼耶。”乔希笑嘻嘻地将磨出毛茬的纸牌拍在桌面，又裹紧了披在身上的毯子。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他突然觉得全身发冷，虽说正好撞上乍暖还寒的时候，可客房里的壁炉分明烧得很旺。
　　卡西尼耶哀叹着收起牌：“我就知道……”穷极无聊之下，三人连打了两天的牌，而他胜利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且多半得益于男术士有意让牌。见乔希缩在毯子里发抖，他再次关切地靠近对方。“殿下，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乔希摇了摇头：“应该没事吧。”
　　赫尔汀皱起眉，伸手往乔希额上探去：“不，你在发烧。”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没发过烧，”乔希拨开赫尔汀的手，边反驳边撑着桌边站了起来，“发烧的时候脑袋应该……是……”
　　话还没说完，他便两眼一黑，突然倒了下去。
　　卡西尼耶顿时大惊失色，大脑一片空白：“乔沙利亚殿下——”
　　赫尔汀及时起身接住了乔希。术士架着少年的腋下，再次用手背贴上滚烫的额头，但这一回不仅是试温，因为卡西尼耶眼看着赫尔汀的手掌因施术浮起了淡淡光晕，并听见了一个陌生的词汇：“……是尸毒热。”
　　“——什么？！”
　　“这样毫无征兆地剧烈发作……应该就是尸毒热。回来的路上他碰过一根腐食魔的骨头。见鬼，那块骨头明明是干净的。”
　　“赫尔汀·弗列沙维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放开乔沙利亚王子——”惊慌之下，侍卫长甚至拔出了刀。
　　赫尔汀当即吼了回去：“你懂什么！如果想救他，赶紧照我说的去做！”
　　卡西尼耶被吼得一懵，也着实被术士的气势震住了。
　　“冷水棘，夜魔爪根，血苔，霜盐，把这几种东西找来。要快。”
　　“不，应该由我来看护他，你去找草药医生——”
　　赫尔汀空出一只手，一把揪住卡西尼耶的衣领：“你会治疗术吗？你知道怎么压制毒素的蔓延，确保他的内脏不会被烧坏？乔希是我的学生，我必须救他。”
　　即使再不甘心，即使心存疑惑，卡西尼耶也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僵持的时间。“……要是王子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他愤怒地撂下一句话，甩开房门飞奔而去。
　　响如战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赫尔汀将乔希抱到床上，随即紧走几步锁住了房门。事先预备的法阵已然生效，在客房四周围起一圈隔绝声响的无形高墙。
　　赫尔汀转过身，注视着已经昏迷过去的乔希。
　　“康诺特，我说过你不会喜欢这种方法，可我必须这么做。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太温吞。”压抑许久的求知的热望从内部灼烧着赫尔汀，他已经等不下去了。“要挖出他身上的秘密，这是最简单的做法……是的，为了*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