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森破

61、第六十一章 突围

　　万神街或高或低、或简或奢的房屋当中有一处突兀的“凹陷”，路侧的台阶向地下延伸，又被一扇铁栅门隔断，拱券上方的红砖顶与地面齐平。那是耶卡洛下水道的若干入口之一，此刻正由六名城市守卫看管着。
　　皇帝在黑水堡遇刺的消息传出时，追随瑞格二世数年、统领白湖陆军大营的萨朗将军似乎对此将信将疑，便率领卫队直奔夏厅，想与临时监国的伊赛尔王子对质，却被直接扣留下来，而这成了白湖地区动乱的导火索。
　　常驻城外的卫戍部队并没有打到万神街，就在城墙内约两个街区处被挡了下来，但禁卫军还是于此修筑了临时街垒，以备不时之需。守卫忐忑不安地看着街上列队巡逻的轻重步兵，铠甲和盾牌倒映着凛冽寒光，头盔间露出的一双双眼睛也是冷的——直属皇家的精锐与普通的治安管理者实在大不相同，毕竟后者身上的普通皮甲扛不住多少刀劈剑刺。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赖以生存的城市何时才能恢复和平？不只是对政变内情一无所知、只能战战兢兢度日的平民，就连不太需要担心个人生计、只知听令而行的守卫也很难不抱有这样的顾虑。
　　巡逻队的身影从街角消失后，一名正拄着剑鞘休息的守卫小声说：“禁卫军的老爷不是说了，等皇帝陛下的灵柩一到，就把耶卡洛内外收拾干净、着手准备国丧和登基大典吗，好像还要请各国使者做个见证，顺便把和平协议签下来。可照这架势，怕不是等伊赛尔王子戴上皇冠的时候，街上的血都没擦干呢。”
　　另一个人也附和道：“局势稳定下来当然好，但禁卫军和萨朗将军打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有朗德侯爵，那摊子事也不清不楚的。而且皇子也太急了，看起来就很……”
　　“大白天的说这些，你们不要命啦？”他们的队长低声呵斥了一句，“又不是没见过乱说话会有什么下场，掌玺大臣和那几个宫里的书记官都还在广场上挂着呢。”
　　守卫们悻悻地住了口，继续盯着空荡荡的街道出神。过去的几天里，在城门关闭、码头停运后，时常有人想从下水道逃出耶卡洛。或许是受了牵连、想出城避风头的小官吏和士兵，或许只是因为戒严而断了炊的平民，但他们都被平等地抓进了监狱。
　　话说回来，就算这里没有专设的岗哨，想要由此逃脱的人也没法应付铁栅栏上那道生锈的大锁，除非他们瘦得能从一拃宽的缝隙中挤过去。
　　万神街处处门户紧闭，躲在屋里的人多半连大气也不敢出。但总有市民要走出家门经营生计，他们步履匆匆，神色局促。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商铺和工坊能有多少生意可想而知。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直接沐浴在皇恩之下的“城里人”会羡慕起居住在城墙之外的农户和渔民，至少凹凸不平的土路能将铁靴踏地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吞没，陋室里的住民不会听着铠甲的响动心惊胆战地度过一天。
　　但若亲眼见证过禁卫军和“叛军”在村庄交战的景象，这样的想法或许会有所改变吧。
　　一名守卫颓然呆坐着，下巴搁在剑把末端的配重球上，扬起被头盔压得沉甸甸的脑袋。这时，他突然看见街道另一头在冒烟：“啊，你们快看，”他指向那根在阴天里不太显眼的浅灰色烟柱，“好像是柯塞姆神庙那边？”
　　其他守卫顺着他指的方向伸长了脖颈：“诶，还真是。有人纵火？”
　　帝国中部的房屋多为石构，就算烧起来也不容易蔓延，但这样的异况显然不能置之不理。小队长思索片刻，起身正要往禁卫军巡逻队的方向走：“你们继续在这守着，我去看看情况，不要轻——”
　　话还没说完，巨大的爆炸声已响彻整个街道，柯塞姆神庙的一角应声倒塌。守卫队长捂着耳朵，边和闻声赶来的禁卫军士兵一道往出事的地方跑去，边回头冲手下吼道：“还是那句话，守着这里，别让任何人下去！”
　　“明白！”
　　不明爆炸扬起的烟尘和街垒一道遮蔽了视线。因此，守卫们无从知晓，就在附近的某条深巷中，一扇半人高的方窗被悄悄推开，几个身影正从那昏暗的房屋里翻出来；柯塞姆神庙附近的钟塔上，遭背刺而死的守卫尸体旁，作平民装束的弓箭手已对准禁卫军士兵拉满了弦。
　　剩下的五名守卫被这次爆炸夺去了在岗位上打发时间的权利。他们重新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审视每一个不在室内呆着的市民。而当两名穿长袍的苦修者走近时，守卫马上举起长矛，厉声喝道：“退回去！你们不能靠近这里。”
　　那两人瑟缩着停下了脚步，犹豫不前。虽然过大的兜帽遮住了二人的面容，但看这反应，大概是被雷霆般的呵斥与锋利的矛尖吓得不知所措。
　　“没错，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给我们添乱，不然蹲大牢可不是好受的。”守卫心里却默念着“算我求你们，这几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见对方有退却的意思，守卫悄悄松了口气。可当那二人身后突然窜出一匹野狼，龇着牙朝他们冲来时，这口气就卡在了一半。站在最前面的守卫下意识惊呼：“城里怎么会有——”
　　郊狼的利齿已经撕破了他的喉咙。“苦修者”的长袍一动，出鞘的刺剑很快见了血，拿剑的竟是个女人。另一名袭击者手持带鞘的长剑，势大力沉却动作敏捷，没有给剩下的几名守卫任何反抗的机会。
　　撂倒这五名守卫没花多少工夫，但禁卫军就在不远处，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情况。柳兹马上招呼躲在一摞箱子后的乔希、西尔莎与高缇三人：“侯爵的手下会拖住禁卫军，我们赶紧走。”
　　康诺特踏过血泊，走向那道上了锁的铁栅门。他拔出“熔岩”，橘红色的火光一闪，锈迹斑斑的铁条应声而断——这是最便捷的“开门”方式了。
　　尽管神庙的爆炸得以迅速引开巡逻队，长剑砍断栅栏的动静还是招来了不必要的注意。柳兹连忙推着两位公主往下水道里走，康诺特等人紧随其后。街道上很快响起了更密集的打斗声。即便无法直接目睹，她们也听得出来，那是安涅克的“信鸽”在用剑与箭阻拦着呼叫增援的巡逻队。
　　地面传来一声濒死的呼喊，而这呼喊传到黑漆漆的地下通道时已然失真，不知是属于安涅克的手下，还是禁卫军士兵或城市守卫。伴随着那声呼喊，伴随着一条陌生的生命的逝去，温热的鲜血会在寒冬里凝结成冰，黏附于横陈的尸首，就像不久前帝国学院方塔上的情形。
　　而往大了说，这样的场景在耶卡洛比比皆是，甚至没法排上号——军队之间的拉锯战只会比这残酷得多。
　　但事情本不该如此：曾在同一面旗帜下，为共同的祖国与君主冲锋陷阵的士兵们，挂着相同狮鹫纹章的同乡、挚友和兄弟，或许还曾在分配去处前的新兵训练营里分享同一个通铺和同一锅炖菜，如今却因一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理由同室操戈，直至血流成河，杀戮殆尽。
　　或许是身体尚未恢复，又或许是出于其他原因，在听到地面传来的凄厉呼喊时，西尔莎的脚步慢了下来。
　　“不要回头，”柳兹握住西尔莎的手，第一次没用敬语对公主说话，“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再回头。”
　　然而，她自己也忍不住在奔跑的间隙转身望了一眼，尽管视线尽头只剩一堵昏暗的弯墙。像是为了断绝这悲悼的念想，柳兹收起剑，在西尔莎跟前蹲下：“您上来吧，我背着您走。”她又说，“我没穿铠甲，背上不硬。”
　　刚脱离诅咒的西尔莎本应静养一段时日，但现在做得到的，也只能是让她少走一点路了。西尔莎知道自己若逞强只会拖累旁人，二话不说便趴上柳兹的背脊，双手在骑士的胸前扣好。她戴着厚厚的手套，所以摸不出柳兹长袍上湿润的血迹。
　　与此同时，康诺特把火折子递给乔希，指导他点燃提前备好的火把。莫莱维持着狼形走在康诺特身边，四足踏着下水道湿漉漉的砖石地，如猎犬般警觉地辨识每一种气味。
　　柳兹直起身板，后背和双手稳稳托着西尔莎并不沉重的身躯。她向高缇露出愧疚的神色，大概是在后悔自己明明要照顾一对双胞胎，却只长了两条胳膊：“抱歉，殿下……”
　　作为在场唯二的成年人之一，康诺特不太自在地挠挠头：“呃，我是不是也得背一个？”
　　高缇涨红了脸（在摇晃的火光下，这点脸红看不真切），使劲摇头：“不、不用了……我会努力跟上的。”

　　即使不提前背下地图，记住错综复杂的分叉口和应该转弯的位置，单凭莫莱的嗅觉，好像也能一步步摸到城市下水道位于北郊山坡下的出口。有一定坡度的暗渠与曲折的自然水道相连，后者在枯水期几乎见底。
　　只要走出这条藏在城市之下的迷宫，眼前将是被白雪覆盖的沃野，不远处就是被农田环绕的村庄，炊烟顶着雪雾渺渺升起，和耶卡洛城中风声鹤唳的模样截然不同——
　　本应如此。
　　其实，在听到莫莱发出不安的低鸣时，康诺特心里就有了大致的预期。看着堵在出口外的人影，他叹着气，抬手握住背后的剑柄：“果然……还真有术士掺和进了这档子事。皇子还真是找了群‘可靠’的盟友。”
　　雌狼委屈地呜咽两声，为自己没能发现前方的异样而懊悔。康诺特弯下腰，用空着的左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我会摆平的。”安涅克特地叫他帮忙，应该就是料到了这一步。
　　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士兵当中，站着几个康诺特没见过的术士，但对方显然认出了他：“桑兹亚公国的荣誉骑士康诺特阁下，幸会。可否请您暂且让开道路，以便这些忠诚的士兵执行公务呢？”说话的男术士带着隐修派的灰色面具，法杖尖端的贮魔水晶已经开始发光。
　　柳兹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挡路的敌人：“你们到底要对两位公主做什么？”
　　被面具遮挡了表情的术士短促地笑了两声：“伊赛尔王子珍视他的妹妹们，不愿她们在此次动乱中受到任何伤害，想从心怀不轨的弄权者手中保护自己仅剩的亲人，这不是一件自然且美好的事情吗。”
　　女骑士低声咒骂了几句，但西尔莎还在她的背上，她腾不出手拔剑。
　　“还有您——乔沙利亚王子，”男术士又看向康诺特身后举着火把的金发少年，满意地咀嚼对方被揭穿身份后露出的错愕神情，“您站的地方太危险了，最好到我们这边来。女大公很担心您，想必您也不愿意让她因您在此次冲突中的立场而陷入尴尬的境地。”
　　“……王子？”三位人类女士齐刷刷地看向乔希。西尔莎很快想起“乔沙利亚”这个名字属于她在伊斯普拉家族的哪位远亲，忍不住小小地“呀”了一声。
　　康诺特向前踏出一步，炽热的焰光从鞘中滑出几寸：“这种时候就别打岔了。你们觉得术士和高阶吸血鬼哪个更难对付？”
　　“……”
　　短暂的沉默过后，术士的语调往下沉了几分，缓缓直起手中的法杖：“阁下，你我都是无国之人，没必要在异乡的土地上拼个你死我活——这是伊赛尔王子的家事。只要您选对位置，我们可以假装之前的违约行为并不存在。”
　　康诺特又往前进了一步，完全出鞘的“熔岩”流淌着刺目的光芒：“算了吧，你们连赫尔汀·弗列沙维叶都没劝服，就别试着买通我了。术士议会已经不是我的雇主，有人给我开出了更高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