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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猎犬 ...

  •   “‘线’被切断了,我可以感觉到。”伊赛尔王子说。
      皇子正站在属于他父亲的书房中。象征皇帝身份和权力的皇冠与权杖被带到了黑水堡,这里只剩大型仪式会用上的华丽佩剑。各色贵重宝石镶在剑柄上,剑身细腻繁复的纹路也决定了它无法投入实战。
      他几乎就要握住沉重的剑柄,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就像他一直没有迈进主人离开后空无一人的大殿,坐上那张迟早属于他的御座。
      伊赛尔抬起的手从武器架转向地图,彩色丝线勾勒的经纬间有山河纵横:“父皇应该也有相同的感受吧。但我还活着,尚未被死亡诅咒的气息侵袭。还是说西尔莎先前献出的生命力足够让我再坚持一段时日?既是如此,父皇的情况恐怕相差无几。”
      他边说边拿起桌上的大头铜钉,效仿瑞格二世军议时的模样,将已效忠自己的军队按番号按在地图上。
      贵族大多站在他这边,由术士议会搭桥的邻国盟友也表示了支持,并将借着边境对峙牵制几个向来对皇帝死心塌地的大军团。禁卫军正在镇压质疑皇子掌权正当性的“叛乱分子”,白湖水军已西出封锁了运河乃至休梅河中段。然而骑兵师的抵抗力度比他想象的更强,已经有数骑突出重围,带着夏厅动乱的消息往东部赶去。
      在“皇帝驾崩”的谎言被彻底戳破前,伊赛尔必须尽快控制局面。
      书房里不只有他一个人,而唯一的“听众”也对伊赛尔的话做出了适当的反应:“您无需对此挂怀,殿下。那并非即死的诅咒,而正如术士议会先前的承诺,即使您无法与西尔莎公主再次结成‘续血’关系,我们也会采取其他的方法,保证您安全且健康地登上帝位。”
      和外边不同,夏厅的冬天总是暖和的,至少只要待在有屋顶的地方,便能感受到壁炉传来的热浪。听说一些国家的宫廷术士会用魔法让地板、墙壁和床榻保持在最宜人的温度,但加弗兰的皇宫一直采用传统的取暖方式。
      而与他对话的女术士披着厚重的皮草,就像夏厅里有多冷似的。她纤细的脖子上环着由细银链和宝石组成的颈饰,正中央却以不太精巧的工艺嵌着一枚鳞片。棕灰色的硬壳上布有皲裂的纹路,表面似乎浮动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伊赛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确切地说,是看向那枚与颈饰格格不入的鳞片:“别忘了你们答应过我什么,女术士。”
      女术士就着端坐在软榻上的姿势优雅地欠身:“我们对盟友向来信守承诺。您会得到本就属于您的生命和权力,加弗兰帝国将重获真正的和平,而我们需要的只是半个贮魔水晶矿,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皇子的眉峰飞快地跳动了一下。他不理解这群术士对制造所谓“贮魔水晶塔”的执着,但一类比成自己与“理想中的帝国”之间的关系,倒也觉得情有可原。
      伊赛尔转过身,继续面对那副巨大的地图,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上面了:“如果没有这个诅咒,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疼爱她们。如果没有这个诅咒,母亲也不会……祖辈却把这样的罪孽留给了我们,逼着我偿还并非由我犯下的罪行。”
      他握紧拳头,低声吐露着压抑许久的愤懑:“父皇愿意将一切献给加弗兰,却从来不明白该怎么爱人。无论是对母亲,还是对我们兄妹。我们必须做个了断。”
      女术士安静地观察着皇子,眼神里带有旁观者特有的玩味。
      而伊赛尔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扬起手,做出个不太礼貌但很符合此刻心境的送客的动作:“恕不远送,顺便代我向希乌斯大使和你的同僚们致意,这几天我不方便接受拜会。对了,”他叫住女术士,“除了安涅克沙里斯·勒纳和那个桑兹亚来的骑士,父皇身边还有个新来的男术士。那家伙似乎很强,但他应该不在耶卡洛,不然局势会更乱。”
      术士的嘴角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感谢您的提醒——虽然我们已经知道了。”

      日出之前往往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刻。晦暗的天色下,远处仍在升起焚烧街垒形成的黑烟。至于城郊皇室禁卫军与卫戍部队对峙的战场,越是得不到新的消息,越是令人心慌。
      变乱开始后,城市中心的大钟就不再响了,但不被晨钟打搅的清晨显然并不意味着惬意的安宁。在以往晨钟差不多会响起的时刻,安涅克晃醒了躺在祷告堂长椅上打盹的剑士,招呼他到庭院里坐一坐。
      雪大概要到云积得再厚一点的时候才会重新下起来。二人坐在榕树隆起的树根上,皮甲外边裹了层灰扑扑的毯子,呼吸间吞吐着浓烟似的白气。
      安涅克说:“我已经想好了。你和柳兹今天就带着她们出城,然后想办法到火港去。我在那里有个旧相识,是火港的地头蛇。那里的混乱也是有秩序的,只要有他罩着,无论是皇子的手下还是国外的间谍,一时半会插不了手。”
      “那是你一早就设下的闲棋冷子,就像在黑水堡遇到我那会儿一样?”康诺特打了个寒颤,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冷多了。“看来你的退路也不少嘛,至少在故乡还有一处栖身之所。”
      “不,只是和他的交情正好能派上用场。”安涅克扬起头,草草束起的白发沾着被风从树枝上抖下来的雪片。他将手中的匕首磨得锃亮,又从外袍下摸出了另外一把。“离开火港时,我就曾发誓再也不会回去。”
      康诺特侧过身,看着那几片雪花在发梢上化成水,又将发丝冻结成一撮,只觉得安涅克和平时很不一样。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就是不想戳破。
      安涅克接着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把两位公主送到火港后,你就到格伦维娜要塞去吧,去保护*他*。我不放心皇帝陛下,那里很可能变成耶卡洛以外冲突最激烈的地方,不知道军队中会不会也藏着叛徒。如果你和赫尔汀都在他身边,我心里比较有底。”
      见康诺特久久没有应承,他低下头,落寞地苦笑道:“这种时候还赶着你往火坑里跳,我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你拒绝也情有可原,只是无论如何都得离开首都再说。”
      “报上价格吧,安涅克。”
      “……什么?”
      康诺特定定地凝视着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我会干的,虎头蛇尾不是我的作风。”
      安涅克愣住了,又很快回过神。他故作轻松地抬眼笑了一下:“老规矩,先给押金,是吧?”他缩回正在磨刀的双手,在毯子底下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那枚贵重的格伦维娜勋章。“我全身上下只剩这个值钱东西了。”
      他捏着勋章的边缘,在康诺特面前飞快地晃了一下,红宝石的辉光在剑士的红眼睛里一闪而过。康诺特没接,他也没给。
      “但我不能把这个给你,”安涅克说着,又将手收回毛毯底下,在胸前鼓捣片刻,应该是把勋章扣回原来的位置。“所以很抱歉,我什么钱也付不出来,只有一个空洞的许诺。”
      康诺特摇头:“你敢给我也不敢收啊。真把它拿走了,我下半辈子就别想睡安稳觉。”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他自嘲地笑了笑。“空头支票也行,我不介意,只要尘埃落定后给钱的是你就行。”
      安涅克也笑了:“搞得我像是必死无疑似的。”
      剑士摩擦着双手,好让冻硬了的皮革手套柔软一些:“看来你是不打算和我们一起走了。”
      “幸存的信鸽已经和城外的部队接上了头,我对夏厅也足够熟悉,仍有机会调查这场政变的内幕,把幕后的同谋者挖出来。如果真是伊赛尔王子策划了这一切,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我还是想……不敢说替谁清理门户,可骨肉相残必然会让帝国的皇冠蒙尘,倒不如由我来代劳,反正我已经被打成‘叛国者’了。”
      “……这就是作为格伦维娜战争英雄的气魄吗。”
      “我不是什么英雄,只是活下来了而已,”安涅克平静地说,“这枚勋章也不应属于我,我只是暂时替真正的英雄们戴着它。他们牺牲在了十五年前,我看着他们死在那里,自己却被赐予了这种无力承担的荣誉,只因为一点‘运气’——那时的陛下需要一个活着的英雄,而我恰好是唯一的幸存者。我都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
      康诺特一时无言,沉默许久才说:“皇帝不是让你和他会合吗?我还以为你那反应就相当于‘答应’了。”
      “我演得不错吧。”安涅克站起身,走到榕树荫蔽外的雪地里。“他也许被我骗了,也许没有,谁晓得呢,毕竟他也可会骗人了。说到这里,还想请你替我给陛下捎句话。”
      “什么?”
      “务必转告他,无论他十五年前救我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都愿意为他献出一切。”
      “……”
      “答应我,康诺特。”
      “我说过我会干的,朋友。”
      安涅克终于欣慰地笑了。他走回康诺特跟前蹲了下来,向他献上一个短暂而真诚的拥抱。但康诺特很清楚,这个拥抱并不属于他。
      “谢谢你,让我得以成全自己的忠诚。”

      近几个月来,西尔莎第一次睡得如此舒心。尽管是和姐姐还有一匹狼挤在被褥堆成的地铺上,因为旁边烧着炭火,只能敞着地下室通往地面的门,以至于一会儿暖和一会儿发冷,空气中还弥漫着湿木头的霉味(弃置不用的家具就堆在墙角),而不是夏厅里常用的熏香。
      她十分难得的没有在梦中被看不见面目的怪物追逐。西尔莎梦见了夏厅的御花园,她和高缇挤在同一个秋千上,伊赛尔在她们身后推着秋千,瑞格二世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微笑。一位戴着后冠的美丽妇人挽着他的手臂,那是她们未曾谋面的母亲。
      梦中的西尔莎正兴奋地哼着不太成调的小曲,却有人将她从甜梦中唤醒:“殿下?突然打扰十分抱歉,但是您该醒了,殿下。”
      蜷在几层毛毯下的西尔莎揉了揉眼睛——恢复知觉和基本的行动能力之后,她终于可以做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了,还能支着手肘将上半身撑起来:“……侯爵?”
      她对眼前的男人说不上多熟悉,对方好像也一直刻意回避着与皇室成员的不必要接触,但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的确是他和康诺特从兄长目的不明的搜捕中救下了自己。
      安涅克沙里斯·勒纳,格伦维娜战争的老兵,由私生子转正的贵族,加弗兰帝国的间谍总管,皇帝最忠诚的猎犬,也是狠辣的阴谋炮制者。而这个难以看透的男人和他的手下就站在西尔莎和高缇面前,背对着昏暗的烛光,在地面投下分外沉重的阴影。
      他说,自己和手下会设法袭扰控制城市的禁卫军,为她们的逃脱创造机会,就是又得委屈两位公主一会儿了。被不久前的暴雨冲刷过的地下水道已经排净积水,顺着设计图指示的方向,就能抵达耶卡洛北郊的出口。
      “你们呢?”西尔莎脱口而出,“留下来的话,你们会怎么样?”
      只要能听到这样的追问,无论结果如何,接下来的战斗和牺牲大概都是值得的。
      安涅克似乎笑了。他在西尔莎面前单膝跪下,庄重地回答:“即使身上不着戎装,我们依然是战士,战士总有自己的归处。”
      “我会留在这里,甚至可能对您的兄长伊赛尔王子动手。”他密切观察着西尔莎的反应,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视线是否过于尖锐,“殿下,如果有必要,我不在意自己的剑是否会沾染皇室的血,但我想确认,您是否有接受这一点的气量和胆识,是否和陛下一样,愿意将这个国家置于一切之上。”
      “如果有,请您对我起誓,也向我的‘信鸽’们起誓。”
      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双唇张了又合,西尔莎艰难地挺直身子,也直直望进那双属于战士、宠臣和阴谋家的眼睛。血液猛地冲上大脑,仿若某种超乎个体意识的力量驱使着她作出回答:“我发誓。……墨格温斯尼亚言出必行。”在那一瞬间,她听见了父亲和祖母的声音。
      而安涅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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