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宫花-阮妃》阳子

8、一出女人的戏

　　“娘娘，娘娘，怎么了？”
　　我接过她递过的丝帕，擦尽嘴边的苦水，仿佛连黄胆汁都吐出来了
　　“难道是……”她语气忽然有了隐隐的惊喜
　　我摆摆手，“把这什么羹拿下去，我不吃这个”
　　她诧异的看着我，“娘娘不是因为有了……”
　　“有了什么？”
　　“没什么”她垂首，把羹放进食盒

　　“谢麽麽”我想对于她的总是自作主张，我该说些什么
　　“老奴在”对于我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她一收严谨，变得恭顺
　　“我适才说想一个人静静，你却不顾我的主意，乱闯进来，你可知道，就算是求兰，我也不允许她妄顾我的意思”
　　“老奴惶恐”她欲跪下来
　　我牵住她，“我知道你是宫里的老人，有些事故懂得比我多，可是我的身边需要的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老妈子，而是一个提点我，照顾到我心情的好帮手，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那眼中仿佛有一丝精光似曾相识，阳无夜翻了牌子的那一夜，她的眼中，流露的就是这种，这种难以形容的神色
　　她有这种能力，我知道的！
　　看到沈仪容的悲剧后，我势必要在身边安排一些信得过的人，而谢麽麽，我以直觉相信她不会对我不利
　　但我需要的不仅仅是没有不利，而要变成对我有利

　　她犹豫片刻，我重问一句：“谢麽麽想明白了吗？”
　　“老奴明白”
　　“很好，你先下去罢！吩咐厨房我不用晚膳了”
　　…….
　　看着她恭敬的退下，我的心里却毫无快意，只觉有种莫名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个场景，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忘却，阳无夜也一样罢！
　　古代的女子，尤其是后宫的女子，一定要死，才能换得皇帝心中一点点角落的记忆吗？
　　也许阮书宁也不怕死，可是陈天平很怕死，蝼蚁尚且偷生，我想我做不到沈宜那么绝烈

　　这件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过年的喜悦很快掩盖了这一切
　　宫里开始忙碌，置办年货，整理房间，给宫女太监发赏，披红挂彩的欣喜写到每个人脸上，仿佛所有的人都遗忘了过去一年中的不快
　　而我却是他们中最闲的一个人，每天只是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般的生活着

　　“娘娘，承淑宫来人求见”宫女来报
　　“快请”
　　“奴婢给阮妃娘娘请安”是个清秀小巧的宫女，没有我想象中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骄横
　　“快起”
　　“陈妃娘娘欲在年前办个赏酒品茶年会，说是与众位娘娘小聚一阵，以示过年之喜庆，不知道阮妃娘娘要不要凑个份子，特命奴婢来请个示下”
　　一想到又要面对那些口不对心的女人，行些有的没的，我的头脑就一阵发涨，刚欲摆手推脱
　　又转念一想——沈宜刚死，陈妃此举怕不是单纯的友情相聚而已，说不准是在试探谁与她有心，谁与她无意？我若想好好生活，少不得要与她周旋
　　便说道：“这么好的事，我怎能不去！刚巧这些天闷的发慌呢”
　　“小梅，待会儿带这位姐姐去支银子，我穷是穷些，请你家娘娘别嫌少啊”
　　小梅忙在一旁答应了，那宫女却脆脆笑道：“阮妃娘娘说笑了，我家娘娘说银子是小事，只要人到了便齐全了，娘娘您的心意比凑什么份子都金贵呢”
　　好伶俐的丫头，口齿清楚，头脑敏捷，放在现代，保不齐是个做律师的好料
　　我向她点头微笑：“当是不敢当，不过道理说的极是”

　　十二月二十六，晴，一早便带着求兰去了，在半道上居然碰见了邱紫儿，她依旧是一身代表性的紫色衣衫，见了我只笑笑，没了在红啁院见面时的落寞
　　我也没闲心思和她多说话，打了招呼便又钻进软轿

　　站到了承淑宫的门口，那种充满压力的感觉便扑面而来，强烈的红色刺激着我的视觉，不是刺眼，而是主人的强势让我感到了莫名的心惊
　　年会设在承淑宫的内院，我们进去时，居然已经满满坐了一桌的人，放眼望去，似乎三宫六院都到齐了，娇音笑语，一番人间天堂的景象
　　主人—陈妃见我俩进来，便迎上来笑道：“两位姐姐都来啦，真是给面子”
　　我微微一欠身：“陈妃娘娘好”
　　她拉拉紫贵人：“听说你最近喉咙不大舒坦，我这里刚好有我哥哥从南国带来的枇杷润候膏，极好，等会儿派人给你送点过去”
　　邱紫儿脸露惊喜：“陈妃娘娘有心了”
　　“哪里，咱们都是好姐妹，往后多的是常来常往呢”她爽声笑着，大红衣衫映得她面若芙蓉，眉如新月，仿若小女孩般天真、烂漫
　　回想起跪在金龙殿外的那个清晨，她脸上那微笑的神情，却只是让我心里更加发寒

　　一桌的美味佳肴，众人谈笑间无非说着谁的绣功好，谁的头花多金贵，皇上前儿又去了哪儿等等
　　吵吵喳喳，说不出的无聊乏味
　　我百无聊赖的垂着头，拿筷子划拨着面前小碟子中的菜
　　“阮姐姐不满意我这儿的菜吗？”陈妃娇脆的质问打断了我的发愣
　　众人的眼光一并扫向我，我忙说道：“没有”阮书宁毕竟和她是有些仇怨的，但总不至于现在就拿我开刀罢？
　　“哪里没有？”她娇娇笑着，“我看这里数阮姐姐最无心思用菜了，你瞧你面前小碟中的菜都被划烂了，还不是嫌我这里的菜不好”
　　我刚欲开口解释，她已冷下脸来：“来人，今日这些菜是哪个厨子做的？拉了去杖责四十”
　　“不用了，娘娘，我只是肚子有点不舒服”虽然明知她是在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我我不愿意连累无辜的厨子
　　她神色稍缓，却说道：“杖责四十不变，加罚半年薪俸”
　　我没再开口，这是一个任性的女人，她是在证明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决定

　　“姐姐不要怪我太过严厉哦，我这人生来嘴挑，这里的厨子都是我爹千方百计请了来，每个都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厨子，姐姐只是肚子稍不舒服，竟对他的菜没了胃口，岂不是他技不如人，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刚巧有点吃腻了他做的菜呢，干脆回了他，让我爹另外找人去”她说的理所当然，笑颜如花
　　我只得报以羡慕的微笑，无话可说

　　她却紧盯着我的脸，仿佛要从上面找出点什么来
　　我作疑惑状：“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她探究道：“没有，只是觉得与上次相见，姐姐似乎变了许多”
　　我作惶恐状：“从前是书宁的不是，娘娘这样问，难道还要让书宁不安吗？”
　　我一再提醒自己，阮书宁，阮书宁，你是阮书宁

　　她眼里稍微放松，但是仍说道：“听说阮姐姐在家是刺绣好手，花半个时辰便能绣出一幅栩栩如生的蝴蝶手帕，今天在这里，不如亲手绣上一面送我，一来让我们开开眼界，二来也表明咱俩的姐妹之谊”
　　脑里“轰”一声，我不由自主的想向求兰求助，却见她远远的在花园另一边，与众妃嫔的侍女围在一起说话
　　我又望向邱紫儿，她的眼神却奇怪的很，好象韩剧中那些反面女配的眼神，有一切尽在她的预料与掌握之中的淡漠与嘲笑
　　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心里虽有担心与疑问，却不能表露出来

　　只有我，只有我自己能帮到自己
　　《孝庄秘史》《大宅门》…….一部部关于谋略与对抗的电视剧从我脑中翻滚而过，甚至连《大长今》我都想到了
　　当今之计，只能反守为攻，只要我不露出马脚，谁能逼我承认我不是阮书宁，谁又能有真凭实据来证明这个猜测呢？

　　半刻后
　　“娘娘，这是要羞辱我吗？”我低声问
　　所有的人又开始欣赏这免费的好戏，陈妃惊诧道：“姐姐这是何意？难道叫你绣条手帕给我便是羞辱？”
　　我抬起头，眼中已涌上点点泪花：“我知道自己出身不高贵，手中也只有这么一点点称得上技艺的东西，但是我毕竟也是堂堂正正进得宫来，自以为比那些平常绣女总是好上一些，娘娘要帕子，瞧不上绣女做的，要书宁来做，千条万条也使得，又何必大费周章，存心要我在这里表演呢？我是那卖艺的杂匠还是众人眼中的卑下之人，连正正式式与娘娘吃顿饭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我连说带泣，说到后来，眼泪竟然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众人眼中皆流露不忍，却无一人敢说话

　　陈妃怔怔的看我一会儿，忙笑道：“好姐姐，别哭了，就是改不了这多疑善感的性子！妹妹是那么不堪的人吗？”
　　她又叫侍女拿过手帕来，递给我道：“不做了，不做了，你要是真有心，有空给我做几条也得，懒的上手，不做也罢了，瞧勾出这一地眼泪珠子，要是旁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我拿着手帕掩了掩眼，邱紫儿欲张嘴，却见陈妃飞快给邱紫儿投过一个指责的闭嘴眼神
　　我知道，陈妃对我的防心减轻了

　　席间无事，回院，求兰问我眼睛为何通红，我将此事略微述过，将求兰吓的不轻，连连提醒我要当心邱紫儿，我点头，心里早有主张

　　除夕之夜，我独自一人对着满桌的大鱼大肉无心下咽，来到这个时空不过一个多月，却仿佛活了几个十年那么久，我全心的投入到这个新的角色，新的身份中，让我觉得好久了，久到连回忆的力量都失去了呢？
　　模糊的记忆中很多人脸在脑中忽闪而过，我却一个也抓不住
　　这种无所依附的感觉很难过，什么都不属于你，什么都曾拥有过，却一再失去
　　我经常希望一觉醒来，我已经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有我熟悉的朋友对我笑，对我哭也不要紧，那里是我熟悉的空气，熟悉的味道
　　可是我总是失望，天天醒来在心中默念三秒后睁开眼，——精美的古色房间，毕恭毕敬的宫女侍婢
　　所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嗜睡，因为不愿意总是睁眼之后在失望中再阖眼

　　这里的空气虽然清新，却充满了阴谋与寒冷的气味
　　这里的吃用虽然穷极奢华，却让人无法坦然以对，华美到不像真的，我宁愿吃肯德基，吃垃圾食品，一袋一袋的番茄酱，又酸又甜，起码他真实，肯德基中经常是人声鼎沸，暖和热闹，起码我不会孤单

　　可是在这里，我的苦闷能找谁说？求兰会倾听，但她无法理解，就好象她不懂我今夜为何忽然要厨房炸了这么多鸡腿，这么上火油腻的东西，宫里的女人是不会碰的！

　　我喝酒，一口又一口撕着鸡腿，吃到肚子再塞不下任何东西，可是我觉得还不够，因为我的心还没有被塞满，我还会趴在桌上流泪，不是因为今夜的孤单，而是担心会永远的孤单
　　阳无夜，是皇帝，而我名义上是她的妃子，是她的女人，除非死，否则永远，永远要留在宫里，面对无止境的斗争与虚伪，然后，一天天老去

　　我终于哭的累了，和衣躺下，睡去
　　只有一夜，这一夜，是属于陈天平的

　　第二天醒来，我仍旧是阮书宁，小心谨慎，举止合宜，和宫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正月初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喜，有个宫女跑过来跟我说：“娘娘去赏梅吗？梅园的梅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呢”
　　求兰的表情有点哀伤，这个宫女不知道阮书宁曾经在那里几乎跪死吗？
　　我对求兰笑：“那咱们就去梅园逛逛罢！我还很少去外头呢，只是不知道那里人多不多，多的话就没意思了”毕竟已经过去了
　　她笑，眼里有化不开的淡淡忧伤：“应该没什么人罢！皇上每年初一都会在御花园，大家都知道的”
　　我握一握她冰凉的手心：“新的一年，你必会开心”
　　每个人都要开心

　　风和日丽，梅园中梅花在淡漫的阳光辉映下洁白撩人，余香沁心，漫步在这其中，仿佛心也在这寒香气息中沉静下来
　　里面安静极了，只有我们四人，一走进梅园，小梅高兴的攀着一枝梅花叫道：“奴婢名叫小梅，可是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梅花呢”
　　容儿却忽然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
　　小梅见她这样表情，搭在梅枝上的手也放了下来，兴致怏怏
　　“既然走进来了，大家在这里好好玩罢！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在对她们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求兰怔怔的看了我一眼，才微微露出笑脸：“小姐说的对”
　　小梅闻言欢跃，容儿沉涩之像不见，众人都恢复了生气，这样真好

　　“小姐昨天晚上心情不好吗？”求兰轻声问，眼睛却看着跑在前头的小梅与容儿
　　“喝了点酒，就稀里糊涂的睡着了”
　　她眼神转过来，对着我：“枕头早上还有点湿，身上的酒气也很浓，您在借酒消愁吗？”
　　“奴婢看您昨夜独自一人关在房里，放心不下，今早才遣散别人，一人来伺候您起床的”
　　她在说，好在只有她一个人看到我的放纵与狼狈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喝着喝着就想太多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应当及时抛开，这是您对我说的，但您自己还留着去年的烦恼吗？”她真诚的语气让我惭愧
　　“求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答应你，我会注意的”
　　她黯然叹气：“奴婢知道没有资格来责备您，毕竟自己也忘不了从前种种，好比这眼前梅花，虽然美丽，却早晚会谢，这世上被没有永远的事，就好比小……”
　　她及时住口，我明白她又勾起心底旧事，“那咱们都忘了罢！昨天是过去的一天，明天是还没到的一天，只有今天，此时，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语气上扬，希望能提升自己的心情
　　求兰笑了，阳光下的她发丝黑亮，目光温和，竟有种说不出的娇美
　　我忽然想到，求兰今年已经十九了，也许过段时间，就该想法子送她去找自己的姻缘了
　　她这么好的女子，应当拥有自己的幸福
　　只是我，又要独自一人了！
　　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会永远

　　初一夜晚，分外热闹，宫里花束璀璨，张灯结彩
　　刚用完晚膳，小梅便跑进来说道：“娘娘去看花灯吧！等会儿还放烟花呢，娘娘们都聚在内城门口呢，宫女们也放大假，全跑出来看了，可热闹了”
　　“逛了半天，我也有些累了，你们去罢！今晚去玩个尽兴”挤在那群人里面，我会好过吗？
　　容儿斟酌：“娘娘身边少人怎么行？”
　　我笑：“不碍事的，我倒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待会儿”
　　小梅乐的欲拉求兰和容儿往外跑，求兰犹豫片刻，说道：“我还是留下罢！心里总提着，看也看不安生”
　　“你瞧你，一年到头的在宫里，难得高兴一次，去罢！别扫了小梅的兴”
　　“就是，求兰姐姐，咱们走罢！娘娘都发话了，连厨房的人都去了，还差咱们吗？”
　　求兰这才跟着她们出去了

　　偌大的红啁院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荧荧的宫灯泛着红烘烘的光
　　我便独自走到后花园中，月色如水，只听到外面喧鼓声，嬉笑声不绝于耳
　　这个花园，仿佛是独立于皇宫，沉睡如婴儿的呼吸

　　身后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