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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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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离开她,生日那天的事与她的生活仿佛是割裂开的,之后的日子里她依旧天真快乐。
我也没再向她提起那天的事,每天只和她一起奔跑,一起吃苹果,我们用狗尾草编兔子,将草兔子养在水里,每天早晨和傍晚观察蒲公英花的开合,或是在三叶草堆里寻找四叶草,又或者折上些小纸船,将它们放去河里……
苹果树下有千万种游戏,我在这些天里重新找回那种恬静感。
我开始画画,在苹果树下,我的感官和神经变得更加敏锐,我热烈地畅想,热烈地使用色彩。
在我画画时她几乎不开口讲话,只是感受着我的运笔,惊叹于我笔下世界的美妙,一直到我停下画笔她才会问我问题。
为什么天空不是蓝色而是紫色?为什么房子是苹果的颜色?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同一句话——因为世界是五彩斑斓的。
天空可以是蓝色、橙色、金色,甚至青灰色,房子也可以是蓝色、粉色、苹果红、苹果绿,它们可以是任何颜色。
我一向认为色彩就是万物,自然万物千变万化,色彩可以在变化中客观地描绘世界,也可以在变化中主观地表达世界。
我喜欢调色,自然界里有无数的色彩,我想调出那些藏在色谱夹缝里的颜色,尽可能充盈地表达我自己。
这很像是儿童游戏,儿童是天生的以自我为中心者,即使我早已将我童年时光封锁起来,我也一直在玩这样的儿童游戏。童年扎下了我孤独的根,也扎下了我喜爱自然、喜爱色彩和绘画的根。
“Poppie好棒,我以后也要画出这样的画来!”
她又在夸赞我,每天她都会变着法地用她那贫瘠的词汇称赞我,我想,世界上大概只有我会这样欣赏自己了。
是的,我并不是个出色的画家,甚至很糟糕,现实生活里根本没人肯买我的画,它们画好后大都留在我的画室里。
我有时觉得它们很烂,为它们的存在感到羞耻,但另些时候又会重新爱上它们——
每当我全情投入地作画时,我常有一种激情,这种激情足以使我暂忘我所有的自我折磨,正因为此,我才会再三地爱上那些激情的产物。
可以说是画画让我收获了些许恬静,我又想,如果她永远都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那么我希望她也可以画更多的画。于是我教她画画,在画中教她认识新的动物和植物,教她了解更多的自然现象。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固定在天上的太阳开始移动,那天傍晚天不再是突然暗下,而是度过了一个悠长的黄昏。
黄昏时分,天空布满殷红的云,之后又转变为浅紫色,正是那一天,她也真切地感受到色彩变化的美妙,于是之后的每一天都在探索新的变化。
如果说我教她画画的那段时间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导者的话,那么从这天起,她又重新在我们之间占据了上风。
我记不清我在这里过了多久,有天傍晚,天空竟变成了油画的模样,我干脆想,要是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只有我和她,我陪伴她,她陪伴我,她不再孤独,我则不再为现实所扰。
然而,就在我冒出这个想法的第二天,我受到了自她生日风波以来的第二个冲击——
她要结婚了。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抬手摸了摸,它们还是两根弯弯的弧线,月牙儿般长在脑袋两侧。
我盯着镜子,她已经收回手继续摆弄她头顶的白纱,我便问她:“结婚?你和谁?”
她难得地迟疑起来,竟像是在难为情,但她对我没有隐瞒,挂好头纱后回答我说:“和裴法。”
“……”
我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只能庆幸这只是一次过家家。
我怀着复杂的情绪随她来到草地上,不远处的苹果树下,除了手捧鲜花的平平无奇的小裴法,还有几个其它的小火柴人坐在椅子上。
她走近树下,小朋友们全都站起来,夹道欢迎,并用嘴巴奏响瓦格纳《婚礼进行曲》的前奏,高昂又快活。
乐声中,裴法走向她,沉默地将他手里的鲜花送到她手上,这时也到了小朋友们不会再往下奏乐的时候,他们便将手里的亮片和糖果撒向天空,齐声叫道:“祝你们结婚快乐!”
我仰头看那些亮晶晶的碎片,它们就像是被加了慢动作特效,我能看清任意一片在空中旋转,飘落。
等我重新垂下眼时,刚才的小朋友们全都消失不见,还不忘带走他们从幼儿园搬来的小椅子。
草地上只剩下她和裴法,我预料到接下来他们之间会有一场让我尴尬到头皮发麻的对话,然而,事实上她只是从树上摇下两颗苹果,一颗交给裴法,一颗留给自己。
两人肩并肩坐下吃苹果,丝毫看不出是对新婚夫妻。小男孩捏着苹果,问她:“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你不要想太多噢,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们在做游戏。”她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
“那我现在是你的新郎吗?”
“是的,你只可以是我的新郎,不可以和别人结婚。”
“噢。”
他低下头咬苹果,我则感觉到我的脸颊在发烫,或者说她的脸颊。
他们一直静默,就好像画作者不知道该怎么画下最后一笔那样,一直让他们坐到星星出来。
天已经黑了,但他们都没回家,或许是他们觉得他们结了婚就不再是小孩,就无需受大人们的管束了。
而就在这时,我忽然感知到一种奇异的、像是时光停驻的感觉,我怕我突然穿过画纸离开这里,于是出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静默,对她说:“我可能要离开了。”
小男孩却以为我在对他说话,问她:“你要回家了吗?”
“是的,我需要回家处理一些糟糕的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他接着问。
“你不用知道!”这是她在说话,她先对裴法说,之后才对我说,“我会想你哦,Poppie.”
原来她没有忘记那天的事。
“一定要想哦。”
我轻快地回应,想着也许有一天,我的灵魂还会飞来这里。
我们的对话结束,我忽而像是打了个趔趄,从沙发上醒来。
起初我像是失了忆,混沌着,迷惘着,随后我便摸到了膝盖上放着的旧画册,低头看去,记忆缓慢复苏。
先前的我只翻到一半就因为嗜睡躺来沙发上睡了过去,于是这时我重新合上画册,从头翻起。
我看见了她,看见了草地上的苹果树和三角屋顶的房子,看见了充满童趣的卧室和游戏角,凡画里出现的全都鲜活厚重,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而后在画册中间见到了张单独的画纸。
画纸是被人捏成团再铺开的,上面有无数道褶皱,画上画的是小女孩的生日宴,她扎了两条辫子,戴着狮子帽,笑得恣意。
是我画到最后将它撕下捏皱的吗?
我像她一样战胜了嫉妒心,将幻想中抢来的幸福还给裴法了吗?
可我为什么不撕碎它,而是又将它展开夹进画册里?
我问我自己,我知道我一直在自我矛盾,可我想没有人是不矛盾的。
我将皱巴巴的画纸重新夹回画册中,再往后翻,我开始幻想她从我这里学会的新画风可以出现在之后的画里,但这到底只是幻想,我翻到最后也只有水彩画和蜡笔画。
画册的最后一页画的是她的婚礼,穿白纱裙的小女孩和穿西装的小男孩并肩坐在苹果树下。
其实,早在他们沉默的许多个小时里我就已经想起这幅画来,这是一段不太清晰的记忆——
当我在幼儿园里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时,忽然听见有人说她长大后要和裴法结婚,只一句话我就嫉妒起来,于是我抢先画下了我和裴法的婚礼。
我不知道我是在嫉妒她要和裴法结婚,还是在嫉妒有人想和裴法结婚却没人想和我结婚,总之我在嫉妒。
我对裴法的嫉妒始终都很莫名,来得莫名,持续得莫名。我不嫉妒其他任何人,只嫉妒他,就好像我从小就把他和我捆在了一起,我一直在单方面和他较劲,像个小丑。
一直到高中我们都在一起学习,他始终学得比我好,连画也画得比我好。
高中毕业那年,他毫无征兆地向我告白,我记得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答应他的,但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冷酷地拒绝了他,并且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下改了我的志愿。
我们终于不再呆在一起,并且从此疏远得不像话。
我更投入地画画,画画可以使我忘掉嫉妒心和不平静,可以使我逃离所有我厌恶的人和事,我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孤僻……
倏地,西晒的阳光突然从云层下钻出,照来我的阳台上。
已经是九月初,窗外的树开始落叶,我盯着灿亮的树叶看上会儿,收回目光合起画册,最后搬来桌上的电脑,找出部我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动画短片看了起来。
至于那些待处理的糟糕事,我想再放一放。
短片只有短短的10分23秒,却是在去年的国际电影节上荣获最佳动画短片奖提名的作品,它的导演正是裴法,二十四岁的裴法。
毫无疑问,这已然是项辉煌的成就,尽管只是提名,尽管关注到它的国人并不算多。
那段时间我整天搜罗网友们对他的评价,我看见有影评人将他称作天才型的动画导演,认为其冷酷英俊的外表下藏有一颗美好而纯粹的童心,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创作出真正让人心灵共鸣的动画作品。
这恰好也是我对裴法的评价,他看起来便很美好,而他的作品也的确让我产生心灵的共振。
或许这正是我和他的区别,我极度混乱又极度自我,很少能引起他人的共鸣,他却美好又普适,超越了性格分野,牵动着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
10分23秒后,我找出我的手机,我的社交软件联系人里是有裴法的,但当我翻出我们的聊天界面时,上面只是一片空白。
很难想起我和他的上一次对话是在什么时候,但眼下他是我唯一想说话的人,我发了条信息给他,问他方不方便给我他的电话。
回音迟迟未到,就在我的睡意再度袭来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来电上显示着一串陌生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