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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我接通电话,另一头先是传来嘈杂的背景声,然后才是他的声音:

      “我的电话。”

      他的声音是清冷的,传来耳畔时,我几乎不敢再自信地说我比他还冷酷了,这大概是因为我对着另一个我温声细语太久了。

      这时,我迟钝地意识到我并没有想好该和他说些什么,心脏倒是像跑出去两公里,跳得迅速。
      我担心我沉默太久他会感到奇怪,于是随口问道:“你最近在国内吗?”

      电话那边的杂声安静下去,也是这时,他反问我:“你想见我吗?”

      这样的对话模式对我而言是有些陌生的,从前我和他说话时他从来都是有问必答。
      但没有人能一直像从前,现在的他有理由不回答我。

      我又想,如果同样的对话发生在从前,那么这个时候我的嫉妒心和羞耻心可能已经开始作祟。就算我并不想把自己看得比他差太多,也还是会在意我和他之间的差距,但今天我竟然没有生出任何嫉妒与羞耻。
      我再次觉得这是因为我变得柔软,因为我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我那里得到了恬静,所以所有的不平静和自我折磨都沉没了。

      忽然间,一个念想从我头脑里闪过,我似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回答了他:“是,我可以和你当面谈一个项目吗?”
      虽是疑问,但我的底气很足,很难说清它凭什么能这么足。

      这一次他依旧不是就着我的话做出回答,而是跳过回答直接问:“什么时候,在哪儿见?”

      真是有够疏离的,我想。

      “时间你定,地点我定,”我说完又补充句,“但最好不要定在太久以后。”

      于是,我们约好两天后的下午在我家见面。
      时间没有任何问题,他需要从法国赶回国内,但地点显得很是无礼,可我的确没有其他的地方可选。

      这两天里,我将我过往的画作分了分类,算是解决好一部分的糟糕事,而剩下的时间我全部拿来盘算我要向裴法提起的“项目”。

      尽管我是个失败的画家——无论有多失败我都愿意这样叫我自己——但我并不贫穷,我的爸妈虽然早早离开了我,却也给我留下了足够多的财富,所以我才能放心大胆地学艺术,四处游历,才能在卖不出的画的情况下没有饿死。

      我曾经办过一次个人作品展,扔一颗瓜子进湖里都能掀起比它大的水花,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放肆,只默默地画,想着也许等我死后它们就会升值,就会被欣赏。

      人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甚至不惜把成功期限挪到死亡后。

      但我说这些只是想表达我是有些臭钱的,我想用这些臭钱和裴法谈谈动画。

      我从来都知道他是个动画天才,早在我们上高中时他就制作过一部手绘的水彩动画短片,他用短短的五分钟震撼了我,从视觉到内容,当然那五分钟背后是数千张手稿。

      如果让我分析我和他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么我们最大的共同之处就在于我们都爱看动画片。

      在我们上学时,我们常在一起看电影,动画片看得尤其多,即使是在我们学业最紧张的阶段我们也不会放弃看动画,哪怕每周只一起看两部十来分钟的短片都会感到心满意足。

      所以我想,我或许可以凭借跟他的旧交情和他谈妥一个项目——
      我经历了这样的一场奇幻之旅,为什么不可以出现在动画片里呢?

      但实际上我并不是很有信心,我也很难辨别出我到底是真的想做这件事,还是只是想以此为由见见裴法。

      我和他到底有多久没见了呢?我懒得去回想去计算。
      在约定好的时间到来之前,我整理了一番我的仪表,起初我化了妆,可左看右看都觉得奇怪,于是又将妆卸去。

      如今镜子里的我不再是火柴人的长相,我的脸才不像她那样圆,我凑近端量我自己,最后拿起梳子轻梳我的头发。
      我还记得在另一个世界有人替我梳头的感觉,二者终究是有些差别的,我兴趣索然放下梳子,正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脏又开始了长跑,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可紧张的,因此只捋了捋披散的发就走出房间,朝大门去。

      打开门的瞬间,裴法久违地出现在我眼前,和我画下的平平无奇的小火柴人不同,现实里的他一向很漂亮。
      我有那么一丝后悔,后悔我卸掉了妆,后悔我穿得太过随意——
      到底人家是刚从法国回来的,明明穿得简单至极,却还是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优雅,让我很难不去嫉妒。

      我无奈地控制住自己,后撤一步,将他请进门。

      他手里提着只黑色小礼袋,进门后将它送到我面前,问好道:“好久不见。”

      “谢谢。”我接过礼物,引他到客厅坐下。我没有礼物给他,只能找到一盒日期还算新鲜的巧克力丢到茶几上。

      他坐在诗人沙发上,看着一旁的我,以一种他惯有的冷静口吻和我寒暄:“你瘦了。”

      “我不想太瘦。”

      “头发颜色很好看。”

      我的头发是浅粉色的,只要我乐意,它还可以是绿色、是蓝色。我没有因为他的寒暄而与他有任何的热络,只是有点僵硬地开口:“谢谢。”

      沉默终于也在我和他之间蔓延开,只可惜这里没有苹果树,我不能和他一起啃苹果吃。

      我憋了会儿,说道:“对不起,把你叫来我这儿。”

      “不是说有个项目吗?”

      他示意我提起,我却变卦了,反悔了,若无其事地改口道:“它很幼稚,很混乱,和你的风格不一样。”

      “我不止会我的风格,你的我也可以尝试。”

      “……”
      这是我所熟悉的裴法,不像电话里那样冷酷,但他说的话让我觉得他很欠揍。
      我忍不住想,我到底要长进到什么地步才会不把他看得那么重要?我总是把他和我捆绑做比较,总是想将他所有的言行举止都进行解构分析,到底为什么?

      只能说一切都很莫名。

      我按捺住,没有讲话,他便转移开话题,问我:“可以看看你最近的画吗?”

      我带他去到我的画室,我的家结构很简单,我将面东的那间主卧改造成了画室,白天时里面光线很好。

      画室里的画都已经装裱好,有的挂在墙上,有的依在墙角,而画架上只有空白的画布,看得出我这些天没有在画画。
      他在那些画下踱步,发现画框上都被我贴上标签,问我:“要办画展吗?”

      “有这个打算,但还要过些时候。”

      “记得邀请我。”

      我没接话,他一幅幅地看下去,神情专注,不做任何评价,最后,他走去我的书画桌旁,将我倒扣在桌上的一幅画翻转过来。

      画幅之上,无数的色彩翻滚着,而色彩之下是张人脸,显得诡谲,怪诞——
      她的脸庞是黄绿色的森林,眼睛是两片隐藏在林间的湖水,鼻梁是光秃秃的小山丘,鼻孔是山洞,嘴唇则是热烈盛开的彩色花海。
      她的头发是环绕森林的山石,颜色是坚硬的钢灰色,与色彩丰富的森林显得格格不入,而头发外面也是圈杂乱的色彩,五彩斑斓。

      这是幅野蛮的画作,色彩与形式都离奇夸诞,他看了很久,再看向我,问道:“你还好吗?”

      换句话说,他是在问我是不是有病。

      “好了很多,这是两个月前画的。”
      那时候的我痛苦至极,混乱至极,是个疯子。

      “对不起。”他忽然向我道歉。

      “你干嘛?”

      他静默会儿,复又低头看画:“怎么不给它贴标签?”

      “不知道。”我忽然间感到不耐烦,我不想再和他说话,于是我变了脸,“看好了吗?”

      他抬头看向我,我也不躲不藏地回看他,我从那双深邃的眼里看到了费解和审视,他想要看穿我的真实意图,可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的意图。

      良久,他在我们的对视中败下阵,说道:“抱歉,要是打扰到你的话,我现在就离开。”

      我站在原地不动,他走过我,很快我就听见了关门声,到这时我才垂下僵硬的脖颈,低头看桌上的画。

      老实说我觉得他也有病,他有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必要吗?

      我叹了声气,转身出了画室,回到空荡的客厅。这时的我又有些许不平静,我看向茶几上的巧克力盒,认为刚刚至少应该打开盒子,我走近取出一颗,握在手里,径直朝房门走去。

      我再次打开门,站到门前。
      如我所料,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靠在不远处的栏杆上,低垂着头,若有所思。

      “裴法!”

      我叫他一声,声音很大,而叫出这两个字的瞬间我的耳畔只剩下心跳声,他直起身看过来,我们之间只隔了四五米。

      这一刻,我决定正视我自己,我清楚地知道了我想要和他说些什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问,“你想知道吗?”

      “什么秘密?”

      我笑了笑,将手心里的巧克力丢给他,他动作敏捷地接住,我则在这时抬起手,一把摘下了我头顶的粉色假发。

      我想,我的脑袋一定很亮,以至于裴法在看见它时呆得失去了所有动作,接住巧克力的手就那样僵停在半空。

      我以为我很潇洒,可眼泪还是不懂事地涌起。我不想哭,更不想当着裴法的面哭。
      这时,他忽然大阔步地走近我,在我的眼泪涌出眼眶的前一秒拥抱住我。

      我的泪没入他的上衣,我将头埋在他胸前,那里除了好闻的气息就只有温暖,像春日的阳光。

      “怎么回事?”他问我,声音很低很低,像是在颤抖。

      “很鸭血,白血病。”我尽量云淡风轻地说。

      他抱我抱得更紧,这一刻我们好像真的绑在了一起,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我和裴法绑在一起的感觉。

      “在化疗吗?”

      “不想再做化疗了,我会很痛苦。”
      痛苦到画一些疯画。

      而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提及的糟糕事,其实就是为我自己准备后事,我不想再做化疗,也决定接受死亡。
      我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只在医生护士和律师的陪伴下离开这个世界,可我总是在变卦。

      他的手指用力地按压在我的背部,虐待病人不过如此。我突然变得不像我,还想和他开玩笑:“所以你刚刚进门后就连续两次在我的雷区上蹦迪。”

      一次说我瘦,一次说我发色漂亮,甚至在画室里还问我能不能邀请他参加我死后的作品展。

      他不吭声,我又问:“刚刚在画室你和我生气了,对吗?”

      “对不起。”

      “我讨厌你说对不起。”我突然对他很坦诚,眼泪也坦然地流出,“应该是我向你道歉。”

      “我不该一直躲着你。”他闷声说。

      我听到这里竟轻笑声,有些不屑:“可就算你不躲着我,我也不想见任何人,你也一样。”

      他不说话,过了会儿,我问他:“你在哭吗,裴法?”

      “我恨你。”他说了三个字,简洁但有力。

      我伸手推了推他,却没推开,干脆继续用他的衣服擦泪。我们像在演什么苦情戏,紧紧抱着,或许有些像蚂蚁游戏里劫后余生的公主和王子,不同的是他恨我。

      “进屋吧,我想和你看电影。”我提议道。

      “还有多少时间?”他无厘头地问。

      “嗯……一个月吧,再努努力也许还能多活一岁。”

      我的生日就在下个月。

      “进屋去吧,”我又说一遍,“我和你讲一讲我的奇幻之旅。”

      这时他才肯松开我,我仰头看他湿润的眼,想笑,于是我说:“我给你戴顶假发吧,头低一点。”
      他顺从地低下头颅,我却没有举起假发,而是仰起脸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要讲的故事里,你是我的新郎。”

      他怔怔看我,幽灵似的被我带进屋里。

      这一天,我将我的奇幻经历告诉了他,坦诚地向他表达了我对他的全部情绪,他表面上像个法官在审判我,但其实他只是个圣父。
      当我说我要告解,他便赦免我的罪。

      我们在家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将我的旧画册拿给他看,一面充当起编剧。
      期间我们还从我为数不多的照片里选好了我的遗照,那是高中毕业那年他替我拍下的,在此之前,我原本是想用那幅自画像做我的遗照的。

      一周后我回到了医院,他陪我一起住了进来。我们躺在一起,但我更加嗜睡,每天醒来的时间很少很少,醒来后他或是陪我看电影,或是和我谈论他对我们共有项目的看法。

      再一周后我变得虚弱,脉搏仿佛已经不存在,经常咯血胸痛,需要医生出面,我们相处的时间更少。

      最后一周里,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常常在混沌间说些胡话。有一天,我难得地清醒过来,好像还充满力气,我便对裴法说:“我想再看一遍你的电影。”

      于是我们躺在病床上看完了他的电影,10分23秒变得格外漫长,看的过程中我总担心我会看不完。

      所以真正看完时我松了口气,然后说:“我大概不能再过生日了。”
      距离今年的10月23日还剩下半个月。

      他握着我的手加大了力度,我又跳跃式地问他:“裴法,你会永远做动画吗?”

      “会,你很爱看不是吗?”

      “那我走以后呢?”

      “你会永远在我心里。”

      他借用了我对另一个我说的话,我忍不住笑:“你的心里不应该是裴法吗?”

      “你就是裴法。”

      可以肯定裴法是真的有病。
      “我们真是奇怪的命运共同体啊。”我向他揶揄,随后胸开始疼痛。

      他觉察到我的变化,当即从病床上坐起,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在等待医生来的过程中,我的大脑极速地运转起来,思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我似乎突然间明白了我和裴法“奇怪的命运共同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看穿了我自己——

      在我小的时候,我常感到孤独,我怕任何人离开我。只有裴法总是陪着我,因此我将他和我捆在一起,我想要我们永远在一起,也因此我无法忍受我和他之间存在任何差距。
      我天性自我,每一次对他产生嫉妒都是对我自己的折磨,我无法平静,所以我一度宁愿远离他。
      后来我一直和我自己作斗争,我独自画画,独自寻找恬静,当我热烈地画画时,我平静下来,而真正使我平静下来的正是我自己,潜意识里的另一个我一直默默影响着我,是她使我的痛苦沉没,得以平静。

      一个完整的人总是矛盾的人,我既想要裴法,又想要平静。它们二者似乎只有在我与裴法变得毫无差距时才能同时实现,可那样的话,我和他将会变成同一个人,我和裴法的存在还有各自的意义吗?

      我与他是不同的存在,是裴法的存在使我有了嫉妒,我一直在用羞耻排斥这样的情绪,于是一种负面情绪变成了两种,我再为此痛苦,便成了三种乃至更多种。
      在这件事上我实在过于迟钝,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情绪本身也是一种色彩,自然界有千万种色彩,没有谁能将自然的色彩抹去,也没有谁能将情绪挤走。
      所有被我排斥的情绪最终都出现在我的画里,它们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色彩由另一个我宣泄出,所以我才在绘画中找到恬静。

      人应该找到自己,当我们找到自己,胸怀和灵魂也就容纳下完整的自己。

      那裴法呢,他怎么看自己,又为什么认为我就是他,这二十多年他又是在发什么疯呢?
      这一刻,我想再多些时间用来探究他,但医生跑来我的病床旁,为我插上氧气管。他们要赶走裴法,我只好抓住他握着我的手。

      他知道我有话要说,凑近听我讲话。

      “你不是我,要找到你自己。”我对他说道。

      他紧紧地回握我的手,这将是我能感觉到的最后一次。
      我使出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不要太难过,她会想我,我会回到那里去的。”

      当然,如果你固执地认为我就是你,那么你想我的时候,我也会回到你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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