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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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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捏着被咬掉一口的苹果,一起沉默。
期间我试图去回想从前的自己,可始终只能想起些模糊的片段,唯有一件事能够肯定,那便是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小孩。
我只有为数不多的玩伴,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呆着。
终于,我无法再漠然地看待她。如果她就是我的一部分,即使是已经被遗忘的一部分,我也应该像个真正的守护精灵那样,尽量地使她不那么孤独。
可我无法向她做出保证,比起有了保证却无法践行,我更希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保证。
于是我回答她:“我不知道,但只要精灵女王想起我们,她随时会召唤我们回去。”
她还是不说话,我等了会儿,决定再尝一口苹果,但这时她也开了口,就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问我:“精灵女王长什么样子呢?”
“她很美,头发的颜色和阳光一样,眼睛是绿色的,身后还有对半透明的翅膀。”我再次说瞎话不打草稿。
“什么是半透明?”
“就像蜻蜓的翅膀,但女王的翅膀更纯净,还会发光。”
她惊叹一声,我想她或许转移了注意力,于是又咬一口苹果吃。
我已经很久没在一天之内说这么多话了,这些年来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当然,就算是现在我也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我咽下第二口苹果时,她找到机会接着和我对话:“我认识蜻蜓噢,我以前救过一只蜻蜓,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在我的片段式记忆中,我的确“救”过一只蜻蜓,甚至为它搭建了病床——那是我用半湿的泥块砌成的床,铺上大片的树叶做床单。
蜻蜓是我从树下捡来的,我想不起来它到底是死是活,但我将它放到病床上,细致地喂它水喝。
有关蜻蜓的记忆到此为止,后来呢?
“后来蜻蜓飞走了吗?”我想,我或许可以问问她。
她好像思考了会儿,然后说:“我想不起来了,我们可以去病床那儿看看!”
她说完从树下起身,紧紧攥着苹果在草地上奔跑起来,我想提醒她慢一点跑,但这对一个小朋友来说太过扫兴了些,我只好跟着她狂奔。
草绿色的皮鞋踏在草地上,没有哒哒声,只有柔软的青草被踩倒的声音,以及我的心跳声——每一次脚掌落地我的心都在大声呼应,耳畔砰砰的声音提醒了我,我太久没像这样奔跑过了。
突然间,草地上奔跑的人换成了我,我不想去看什么泥巴病床和蜻蜓,只想变卦,只想奔跑。
我跑过栅栏和花园,跑过我的家,一边跑一边喘,后来她不知为何还大笑起来,笑到我觉得快喘不过气。
我总算停下,喘着大气问她:“你笑什么?”
她还在笑,回答我说:“是Poppie在笑啊,你一笑我也想笑。”
“是吗?”
“对啊,你跑得好快!”
对此我无法否认,也不必否认,我可以感受到我很快乐。
我们在草地上歇了歇,吃光了整个苹果,苹果核被我们就地埋葬,之后她才带我去看我画里的蜻蜓病床。
那是在一棵老树底下,一棵以半遮半掩形式存在于屋后的老树,它本该是棵核桃树,但它不像先前的苹果树那样幸运,我没在它的树身上留下任何能证明它是核桃树的证据,因此它只是一棵普通的绿树。
绿树下,泥巴砌成的病床还在,铺在上方的绿叶则已凋朽四散。我忽然想,那时候的我也不是太傻,就算还不知道氧化却也明白了落叶会枯朽。
她蹲在树下拍了拍结实的泥床,先前的快乐余韵还未消散,新的快乐又油然而生,她高兴地喊:“它飞走了!”
我却下意识地看向四周,一扫眼,在草丛间见到了那只僵硬的红蜻蜓。
——这不该是我画下的,如果是我画下的,我怎么会想不起来蜻蜓的结局呢?
我甚至妄图用理智来解释清楚这其中的逻辑,而她,在我思考的瞬间她在想些什么呢?我只知道几秒之后她哭了起来,双眼紧闭,眼泪却用力地钻出眼眶,从眼角滚下,滑过脸颊,最后汇聚到圆圆的下巴上,重重砸下。
她哭得比奔跑还用力,我满耳都是呜咽的声音,却无法出声安慰。她在为蜻蜓的死而哭,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而来,使我比她更悲伤。
我等了很久她才缓和好情绪,这时她好似已经忘了我,一边抽噎一边上前,将草丛间的蜻蜓轻轻拾起,放在手心静静看上很久。
“它没有飞走。”
童声里满是遗憾和悲伤。
“它的灵魂飞走了。”
“飞去哪儿了呢?”
我顿了顿,说:“飞到它的梦里去。”
也许我就是灵魂飞来梦里。
我无法用我的逻辑揣度这一切,为了尽快结束这悲伤,我向她提议:“我们替它举行□□的葬礼吧。”
“就像刚刚给苹果核举办葬礼一样吗?”
“是的。”
“那蜻蜓也会长出蜻蜓吗?”
我先前告诉她埋下苹果核的地方或许会长出新的苹果树来,所以她举一反三问我。我本想回答她这不一样,但想到这里是她的世界,又改了口:“如果你坚信可以,也许真的就可以。”
但我担心我的逻辑会干扰这里,如果刚才没有我下意识的寻找,蜻蜓也许并不会出现在草丛里,或许它真的可以飞走。
是我引导她看见了它,是我干扰了她的世界。
我不禁想,我的介入是不是对她造成了一定的破坏呢?像所有成年人对小孩的介入那样。
尽管我知道人都要被破坏,但我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不想自己被破坏呢?
埋葬好蜻蜓,我们重新回到苹果树下,为了转移她的注意,我向她提出我饿了,因此我们提着篮子走去河边,用河水洗了手,再就地坐在岸边吃起面包。
河水清澈透亮,我看见一队又一队的小鱼游去上游,顺着望去,河水蜿蜒不见尽头。
原来那时候的我就知道画幅之外也是世界的延展,可是当我吃完面包,决定沿着河流向上游去时,她立即制止了我。
“不可以去外面!”
“为什么?”
“会迷路的,外面有很多坏人。”
我想起来这些话了,我曾经听过很多次。我想我很少拥有玩伴的一大原因就是常被大人们这样管束,其他小孩在一起玩耍时,我只在花园里独自玩耍。
这个时候,我心底又想变卦,又想破坏她的逻辑。
“只走一百步呢?”
“不可以。”
悲伤的余韵还笼罩着她,她垂下头闷闷回应,似乎很不开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会儿,依旧是她先开口:“天黑了,我们该回家了。”
话落的瞬间,原本铺满草地的阳光撤离去,我抬头看天,白日里丝毫没有移动的太阳消失不再,天空变成了暗蓝色,挂着弯弯的月牙和过分闪亮的金色星星。
在她的世界里,天黑就是突然降临的,天一黑,所有的小孩都不被允许呆在外面。
我们提着篮子回家,我不再为家里的灯早早亮起这样的事感到好奇,只想让她的心情好起来。于是我坐去她画画的角落,在纸上画下个火柴人,画完之后她拿起画纸,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画的我和我画的我好像!”
“因为你就长这样啊,很可爱。”我承认后面三个字是为了让她高兴才说的,但说完之后我觉得她本来就很可爱。
她笑上两声,又拿出一张新的画纸铺在我面前,对我说:“那Poppie你长什么样子呢?我看不见你。”
我信手画下个小花仙,画风和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对比之下简直精致得过分。
她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纤细流畅的线条,看了很久,感叹声:“Poppie好漂亮噢。”
“Poppie就是漂亮的意思,你以后会和我一样漂亮的。”我用很温柔的语气说话。
“真的吗?”
“当然。”
“我还要像你一样会画画!”
“会的,”我顿了顿,“你会画很多很多,会一直爱它们……”
就算画出来的是些很烂的画,也会在痛苦和羞耻之下挖掘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喜爱。
我爱画画,永远爱画画。
她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或许也不该用什么过来人的身份指引她,我们很快睡下,抱着嘟嘟,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我们在屋前游戏,用陶瓷盆接满清水,放上片干净的树叶充当船只,再抓来两只体型异常大的蚂蚁扮演王子和公主。
公主落水,王子到水里救它,最后的危急时刻我再扮演从天而降的仙女来救它们。
小时候我常这样玩,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淹死过蚂蚁,但今天我一直防备着这种事发生,在蚂蚁挣扎之际用草叶救它们上船,这时它们依偎在树叶中央,好像谁也不能再把它们分开。
我问她还认不认识哪只是王子,哪只是公主,她思索片刻,进行指认,恰好指反。
游戏结束后我们将蚂蚁放回草地上,我充当完魔鬼又充当圣母,祈祷它们不会迷路。
第三天醒来时外面是潮湿的阴雨天,门前突然多出很多蜗牛,于是我们又开始新的游戏。
蜗牛游戏需要雨的契机,印象中那是在一次暴雨后我发现的新游戏,从那以后每次下雨我都会期待雨停后大地上出现蜗牛,这样我就可以举办蜗牛比赛。
以前我是左右手各挑一只蜗牛,将它们放在湿漉漉的木门上,看它们奋力向上爬,谁最先爬到我规定好的终点线,它所代表的那只手就是胜利的一方。胜利的一方没有物质奖励,但有荣誉。
不过今天我们各自挑选了一只,它们所代表的不再是手,而是有思想的人。
湿朽的木门上,两只蜗牛慢吞吞地向上爬,不时偏移路径,我们便替它稍作调整。
蜗牛爬过的地方留下串白色的涎,蜿蜒曲折,闪闪发亮,就像是我纯真的记忆在闪光。
正是这些闪光的东西唤醒了我为数不多的对童年的记忆,我想人的根就扎在童年,而我从小就扎下了孤独的根。
孤独也是种恬静,因此即使成年后的我遗忘了从前的我,我也始终在追寻这种孤独和恬静。
我清楚地知道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并且就算是儿童也并非绝对幸福的——他们也有不幸,也有恶,在一段时间内天真懵懂地杀害小动物,再为它们哭泣,他们也会经历种种痛苦和冲突。
而他们越长大头脑里装下的东西就越多,越痛苦,这样的痛苦无法轻易消解,只有胸怀和灵魂也一并长大,大到足够容纳下这样的痛苦,人才会得以平静。
很少有人能做到消解痛苦,因此人们会幻想回到最初以缓解痛苦,我也曾这样幻想过,眼下甚至实现了幻想。
“耶!我赢了!”
她的欢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蜗牛比我的蜗牛更早到达终点。我们将蜗牛放回地上,挑选新的蜗牛开启第二轮比赛。
这天她很快乐,晚上睡觉时甚至合不拢嘴,一直在笑,直到我告诉她张着嘴巴睡觉会变丑,她这才勉为其难合上。
我闭上眼睛思索这些天的全部,琢磨自己是否真的进入到我的灵魂世界,不知想了多久,我和她一起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窗外有鸟在叫,我费力地睁开双眼,随即在床边看见两个相貌奇特的成年火柴人。
我怔怔地望着他们,很快她也醒来,无比雀跃地从床上坐起,叫他们爸爸妈妈,紧紧地抱住他们。
我震撼到无以复加,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爸爸妈妈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