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画册里的苹果树》费荔

1、第 1 章

　　你画过苹果树吗？在你三岁或者五岁的时候。

　　它们通常是简笔画，由棕色彩笔画下树的枝干，再由绿色波浪线围成树冠，最后再将红色苹果装填进去。
　　五个苹果在你看来或许还太少，你势必要让它多结几颗才罢休。

　　苹果树下是绵延起伏的绿草地，而草地上总会有几株格外突出的小草和七色的野花。在离苹果树不远的地方，有着一架栅栏，栅栏里头是座有着三角屋顶的房子，它有一扇门、一扇窗、一根烟囱，那便是你的家。

　　画面上方还有些空，因此你会画上太阳、云还有飞鸟，而画面的左下角会有一条蓝色河流穿过草地，河里有几条逆流而上的小鱼……

　　这是我在整理旧画册时发现的一幅画，也是我现在所在的地方。

　　我幻想过我会在某天醒来时到达异世界，但我从未想过我会在某天醒来时变成个火柴人——
　　我的双臂和双腿都是平滑的黑色线条，手和脚没有指和趾，是由黑线条围起来的白色圆圈。

　　但即便如此，我也能在这个世界稳稳地行走，能够轻松拿起任何我能拿起的事物。我在这间充满童趣的房间里走动起来，房间里有面镜子，我站到镜子前打量了一番身为火柴人的自己。

　　我的五官略微潦草，眼睛黑黑圆圆，却大小不一，鼻子和耳朵都是弯弯的短线条，嘴巴是仰过身的字母D，脸颊上则是两块过于浓重的红晕，像苹果。
　　头发被扎成双马尾，硬且翘，甚至到了反牛顿力学的地步，这使我看起来像个咋咋唬唬的小孩。我抬起手将马尾往下压，但它很快又弹了回去，我明白这里的确不归牛顿管。

　　我又来到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惊喜发现从这里望出去竟然能见到那棵结满果实的苹果树，而树后不远处就是河流。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视角，二维的画面变得富有空间感，我甚至在这里听见了风声和鸟叫声。

　　这时，我忽然举起了我的胳膊，然后又低下头抬起腿来，好似在确认自己还能否动作，再之后，我听见了一道清脆的童声。

　　“你是谁，你在动吗？”她问我。

　　我的嘴巴随之动了几下，我意识到她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或者说，她是我童年时投射进画里的另一个我，但出于方便，我决定继续称呼这个“我”为“她”。

　　“是你的守护精灵。”
　　哄骗的话脱口而出，成年人总是这样厚颜无耻地说出各种话。

　　毫不意外地，她相信了我，然后带着我去到她的游戏场地旁，向我介绍了她那些长相更加潦草的玩偶朋友们。
　　她的枕头旁有只泰迪熊，在众多玩偶的衬托下显得不那么随意，我在她说出它的名字前想起了它的名字，嘟嘟。

　　我抱起许久未见的嘟嘟，脸贴向它，内心深处升起一丝费解。
　　为什么纸片与纸片的接触也有这样厚重的实感？这是平面世界的逻辑吗，还是“她”的逻辑？

　　“你也喜欢嘟嘟吗？”她贴着嘟嘟蹭了蹭，问我。

　　“很喜欢。”
　　只是我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弄丢它的了。

　　她听到我的回答很是高兴，接着莫名兴奋地在床上蹦了起来，弹簧床垫终于让我刚硬的马尾有了些微的自然起伏，竖起来，落下，再竖起来。
　　后来嘟嘟被她抛到半空，落下时由我接住，她再抛，我再接，我们就这样一直蹦到她感到疲惫，这时她才下床去找她的鞋。

　　她的房间也是我的画，旧画册里另外的画。从床到窗，从游戏场地到衣柜，甚至衣柜里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都不例外，都是我曾经画在纸上的东西，是这些画架构起了眼前的全部。

　　她挑出件草莓色连衣裙换上，又穿上双草绿色皮鞋，我没向她提出异议，只看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随后由她将我领出卧室。

　　我看到了客厅的模样，有柠檬黄的沙发，有茶几，沙发对面的墙下是台老式电视机，茶几上则摆有果盘和水壶。
　　我跟随她走到沙发旁，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档画面十足机械的动画节目，没有对白，以至于我根本看不出它是否也有原型。

　　忽然，她将目光撤离，落到茶几上，我正推测着节目的原型，因此又下意识地将视线挪回屏幕上，她很快又低下头，指着果盘问：“你吃苹果吗，小精灵？”

　　“不用。”

　　“那喝水吗？”

　　“你随意。”我的回答显得过于冷漠，没有一点守护精灵的自觉，我随即意识到这点，于是改了口，“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我感觉到她咧嘴笑起来，随后跟着她跑去柜前，踮脚取下两只玻璃杯。

　　回到茶几旁后，她提起水壶朝杯子里倒水，从不透明的水壶里倒出来的水也不是透明的，而是蓝色的，和穿过草地的河流是同样的颜色。
　　她将杯子端来我手里——尽管我们就在同一具身体里，但我还是能感觉出这里面的区别，区别就在于我是我，她是她。

　　我捧着沉甸甸的杯子，望着里面的蓝色液体，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把它当成蓝色可乐喝了下去。

　　的确是矿泉水的味道，只是颜色不同。

　　她趁我回味时替我放下了杯子，随即端起另一只斟得满满的水杯咕嘟咕嘟喝尽，我感觉到凉丝丝的液体从喉咙灌进胃里，薄薄的肚皮也像是鼓了起来，不由得又是一阵费解。

　　虽然我是我，她是她，可我们到底用着同一具身体，所以为什么同一个小朋友要喝两大杯水？
　　是为了仪式感，还是因为她实在太渴？

　　“小精灵，你有名字吗？”她拿起遥控器，一边转台一边问我。

　　而我只是一只还没来得及取艺名的精灵。

　　我稍作思考，回答她：“Poppie.”

　　“Poppie?”她学着我念了一遍，接着问，“你是国外的精灵吗？”

　　“精灵也可以有英文名。”

　　“那Poppie,你想去外面玩吗？”

　　我正好想到草地上看看，于是点了点头，她立即起身跑去餐桌旁，从那里取下篮子，又踩在矮凳上打开冰箱，装了许多水果牛奶和面包进去。
　　在她的逻辑里，她可以轻松提起装满食物的篮子，我们一起出门，直奔草地上的苹果树去。

　　在这个世界里，四季似乎可以并存，温和的春风可以吹拂过结满果实的果树，我到达苹果树下后围着它看了一圈，确认它从每一面看都能见到苹果。

　　成熟苹果散发出一股天然的香气，我尽力去看清那些挂在枝头的饱满的苹果，她却忽然问我：“你现在想吃苹果了吗？”

　　“我想吃树上的苹果。”
　　我想知道自己亲手画下一棵苹果树是不是和亲手种下一棵苹果树一样，在我吃苹果时会不会很骄傲——
　　尽管我并没有亲手种过苹果。

　　“可我的苹果也是树上的苹果啊！”她字正腔圆地向我解释，一边从地上的竹篮里取出个苹果给我看。

　　我问她：“那你是怎么把它摘下来的？”

　　“很简单啊，抱着树晃一晃就好了。”
　　她说罢带我走近树干，放下手中的苹果，抱紧粗砺的树干用力晃动几下，紧接着，一颗苹果从高处坠落，砸到草地上，骨碌碌滚开一段距离。

　　我走去拾起它来，它果然毫发无损，依然新鲜饱满，果皮上不见任何粗糙的疤痕和黄褐色果锈，漂亮得符合人类对水果的全部期待。
　　这就是我那时候想要的苹果吗？味道如何呢？

　　它看起来一尘不染，似乎只有层果霜，我想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便坐去树下朝它咬上一口。

　　苹果的清香在脆响声中弥漫开，这是种极自然极隐约的香气，在鼻息和味蕾间攒动。
　　虽然只是火柴人，但我的牙齿、舌头以及上颚都健康有力，我陶醉于苹果的清脆和香甜，一边咀嚼一边看被我咬掉一口的地方。
　　果肉白里透黄，却不止黄，好像还有一抹淡淡的胭脂红，仿佛夕阳时天边的红晕。

　　这就是我的苹果吗？

　　“你觉得好吃吗，Poppie？”她分明也能尝到味道，但一定要问我。

　　“很美味。”

　　“那以后我每天都给你摘一颗苹果吃！好吗？”

　　我不知道这里的苹果是不是吃不尽的，她问完之后我只是在想，我还会在这里呆上多久？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来到了我的旧画册里？

　　我沉默了许久，苹果果肉丝毫没有要氧化的意识，依旧白里透红。

　　我回神后问她：“你不吃一口吗？”

　　她却问我：“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由得一怔，一瞬间，我终于深切地意识到我和她的的确确是同一个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怕任何人离开我。

　　但现在的我，想要远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