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未来的记忆》罗迦

4、安妮罗杰的觉悟

　　宇宙历788年，帝国历479年2月，这一年的春阳以前所未有的强势，飞快的将最后一丝寒意踢出了行星奥丁。新无忧宫的一隅，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坐在客厅窗边的躺椅上，倾听着屋外沿池而种的菩提树叶在微风的拂动下奏出柔和的乐章。她的手边摆着两套茶杯，一套已经斟满了咖啡，是她自己在用，另外一套是为一会儿要来的小客人准备的。从某一天起，这位任性的小客人便时常来拜访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每每看到这位小客人，就会情不自禁的荡起曾经只在面对弟弟和隔壁的红发少年时才会露出的透明的微笑。
　　不过，安妮罗杰永远不会向弟弟及那位红发少年坦白结识这位小客人的真实经过——

　　一进宫就得到皇帝隆宠的安妮罗杰，理所当然的遭到了其他贵族的白眼。他们笼罩在华丽衣饰下的腐朽的身体里面汇聚了各种阴险的色彩，当皇帝不注意时，便会立刻满不在乎的将其具象在言语和行动上。安妮罗杰在这个如同黑洞般的环境中感到了窒息般的痛苦，这使得她更加怀念和弟弟以及隔壁的小朋友快乐的时间，悲伤像潮水在心间涌动。
　　那一天，安妮罗杰进宫刚满半月，悲伤似乎堆积到了一种极限，可她不愿让任何人发觉，以免又一次落人责备的口实。她借口散心，独自走进了皇宫东侧的园林，在一处灌木丛的阴影处坐了下来，心中的潮水顿时溢满眼眶，正要顺着她白瓷般的脸颊滚落时，她忽然听见一阵细小的抽泣声。声音就来自这堆灌木丛的背后。安妮罗杰收起自己的悲哀，绕过灌木丛便发现了那个有着浅栗色头发的娇小身影。从她的衣着，安妮罗杰判断出她该是位贵族小姐。
　　女孩背靠着灌木丛坐在地上，双手环膝，脸埋在胸前。听到脚步声，她立刻抬起了头，迷蒙的琥珀色的泪眼中充满了警戒，像一只受了伤却随时准备伸出爪子迎击敌人的小猫。
　　一瞬间，女孩倔强的身影与弟弟重叠在了一起，安妮罗杰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安抚的微笑，并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女孩的情绪。
　　女孩这才看清，注视着自己的那双湖蓝色笑眼中也含着泪水。即使如此，眼睛的主人仍在努力微笑，不顾自己的伤情只想着安慰他人。那透明而美丽的面容化作一道朝阳，透过紧闭的门扉射进女孩心中。女孩卸去了戒备的盔甲，扑进这个明明陌生却让她安心的怀抱中，放肆的大哭起来。
　　安妮罗杰紧紧搂着这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贵族小姐，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任由她的泪水沾湿衣襟。此刻的安妮罗杰忽然不再悲伤了，与其说是忘记了，不如说是那女孩替她一并哭过了。至少，安妮罗杰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当女孩推开安妮罗杰，擦干眼泪之后，她的悲伤立刻被冷峻的表情包裹了起来，眼角哭过的痕迹尚未退去，目光却已经相当坚毅威严了。
　　“我是蕾欧娜•冯•兰尼斯特公爵。你是什么人？”
　　安妮罗杰顺从的报上了名字以及刚刚受封的爵位。
　　“这么说，您就是皇帝陛下新近的宠妃了？”兰尼斯特家的小姐仔细打量着眼前优雅的少女，做出结论，“您的确如传闻一样美丽动人。”
　　之前每一个发出类似询问或赞美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带着某种程度的恶意，每每这时，安妮罗杰就感到一股凉意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梁游走。然而，今天是第一次，她从眼前的小小少女的身上只感受到了单纯而真挚的赞美，尽管明显还有夹杂着其他情绪。
　　“……我长大之后也不会输给您的。”兰尼斯特小姐紧接着如此宣称道。
　　安妮罗杰啼笑皆非的扬高她秀美的眉梢。
　　“那么，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我以兰尼斯特公爵之名要求您以名誉起誓，永远不会将刚才发生的事情透露给第三个人。”
　　安妮罗杰略略愣神，尝试着确认到，“刚才的事……莫非是指……您哭了这件事么？”
　　年幼的公爵瞬间涨红了脸，咬着嘴唇轻微的点了点头。
　　这位小贵族的言行举止，令安妮罗杰心底笑意不由自主的浮现在眼角，“遵命，殿下。”
　　蕾欧娜放松了紧绷的肩背，仰起头，说道：“我允许您称呼我蕾欧娜，以后我就叫您安妮罗杰吧。”
　　从那之后，公爵小姐便常常光顾安妮罗杰的住处。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知道之后只笑着对身边的人说：“也好，那孩子刚刚失去了双亲，格里华德伯爵夫人也是刚刚入宫，两人正好能彼此做个伴。”随后便无人再敢置喙公爵小姐的作为。
　　后来，安妮罗杰从各种渠道渐渐知晓了蕾欧娜哭泣的缘由。
　　自蕾欧娜继承爵位后，关于遗产和权力之争的故事并非就此圆满落幕。回过神来的亲族们对到嘴的肥肉飞掉这件事耿耿于怀，他们不自我反省反而将罪过加诸到年幼的公爵身上；被牵扯进来、虚惊一场的典礼省的官员也对女公爵怀恨在心，处处与她为难；皇帝对兰尼斯特公爵的特殊对待又令其他几位皇室姻亲对她频频侧目。面对这些嫉恨和背地里恶意的对待，骄傲的公爵殿下从不在人前低头，但积累的伤害总有爆发的一天。
　　安妮罗杰怜惜公爵小姐的处境，也再一次为这个魔鬼巢穴般的宫廷胆战心惊。她为了家人，甘愿牺牲自己，也从不曾自怨自艾，可是今后她该如何在这个宫廷里自保，如何自处呢？
　　她感到迷惑而心惊，这样熬了一个月，处理完领地事务再度返回宫廷的公爵小姐前来拜访。女孩捧着热巧克力，小心的控制着嘴角上满足的弧度，冷不防的问道：“安妮罗杰讨厌皇帝陛下吗？”
　　安妮罗杰怔住了。对于令她不得不远离家人的罪魁祸首，安妮罗杰自然是不可能抱着积极的心态相迎的，然而，面对陛下时的心情又不像讨厌二字所代表的那样压抑阴沉。
　　看着沉思的安妮罗杰，蕾欧娜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果然是安妮罗杰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蕾欧娜摇摇头，擅自结束了这莫名其妙的话题，用成年人都难以达到的老练的口吻发出感叹：“有安妮罗杰在身边就会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真舒服啊，我想我大概能理解陛下总是要你随侍在侧的理由了。”
　　安妮罗杰安静的回忆着与皇帝相处时的情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心情已经从最初的勉强变成了坦然。
　　皇帝陛下。除了这个无上尊贵的头衔之外，他只是一个苍白的老人。他固然对安妮罗杰做了任性的事情，如果是个心有所属的女人，必定会永生永世的诅咒那个罪犯，但是安妮罗杰那时尚未识得情爱，即使历经人事，精神上依旧保持着少女的纯真，看到这样一个老人，她的第一感觉是怜悯。皇帝竭尽全力的表达对她的喜爱，这份善意——即使采用了错误的表达方式——在安妮罗杰看来仍然是无可指摘的，更何况，在这乌烟瘴气的宫廷中，这种善意已然成了安妮罗杰最强有力的盾牌，令安妮罗杰无法不心存感激。诸多感情混杂相抵之后，安妮罗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这位立于宇宙顶端的老者。
　　自己大概已经能够原谅那位老人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安妮罗杰的心头猛地一跳。因为她同时也意识到，弟弟是绝不可能理解这一点的。
　　当伯爵夫人被自己的想法震惊而盯着杯子发愣的时候，公爵小姐专横的下达了命令，“安妮罗杰，我不准你改变！”
　　安妮罗杰抬起头来，看着坐在对面的漂亮女孩。女孩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生硬冷淡，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被透窗而入的阳光碎屑染成了温暖的金色，安妮罗杰轻而易举的就发现了深藏在其中的担忧。一直堵在安妮罗杰心中的疑虑的谜团悄然解开了：在这个宫廷里生活下去的方法很简单，既然还有人需要这样的自己，那么就做好自己吧。
　　“遵命，殿下！” 安妮罗杰开朗坚定的笑容如同女神般圣洁美好，蕾欧娜一怔之后，迅速把脸埋进盛着热巧克力的杯子里，露在外面的额头已经红透了。
　　自己若是改变了，对莱因哈特来说只会是更大的不幸吧。安妮罗杰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离家时弟弟悲伤绝望的神情。她进宫并非为了找死，无论是□□上的死亡还是精神上的死亡都不行。她一定要活着。活着才能为弟弟提供帮助，活着才能再见到弟弟。

　　“安妮罗杰，我要喝热巧克力。”清脆的嗓音突兀的响起，将安妮罗杰的意识从时间长河的上游拉了回来。蕾欧娜已经如同这里的主人一样，大方的迈进门，安稳的坐在安妮罗杰对面，压抑着期待的表情，正盯着房子真正的主人瞧。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红色长裙，将脸色衬得红润，又因为她一贯冷峻的神情而令她平添了几分不属于孩子的艳丽。
　　“好的，殿下。”安妮罗杰含笑站起身，往厨房走去，“今天还有杏仁蛋糕哦。”
　　片刻之后，公爵殿下心满意足的喝着热巧克力，问道：“想当面告诉我的好消息是什么呢？”
　　安妮罗杰将切好的蛋糕递给蕾欧娜，欢欣的说：“快放春假了，陛下已经恩准我可以和弟弟、齐格去佛洛依丁山庄度假。”
　　“哦……”蕾欧娜以事不关己的冷淡勉强应了一声，语调瞬间降了好几度。
　　深知她性格的安妮罗杰忍着笑意继续说：“如果有兰尼斯特公爵殿下同行，将是我无上的荣幸。”。
　　公爵殿下佯装思索了一会儿，才努力抑制着声音的波动，回答道：“既然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盛情邀请，我若是拒绝就太不近情理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
　　为了避开那亮丽的笑颜，兰尼斯特小姐立刻转移了视线和话题，“……快三月了呢。”
　　“是啊，快三月了。”安妮罗杰温和的说，“弟弟的生日快到了，蕾欧娜的也是呢。”
　　公爵小姐微微怔神，随后开口，以更加生硬的方式再一次转换话题，“蛋糕很好吃。”
　　安妮罗杰总能接下她的话，“那就请多吃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