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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猜猜谁来吃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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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的妈妈又向我提出了“猜猜谁来吃晚餐”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事又一串名字,实在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于是为了打趣,我就跟妈妈报出了那两个在我们家许久未提及的名字——王汉和杜裴。但没想到,我妈妈并没有如我想象中一样报之一笑,然后告诉我正确答案,而是在惊叹,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没忘记和他们聚餐的日子,还真是同学情深。
上一次他们来我家吃晚餐,还是大约十年前,那时我连十二岁都还差几天,没做双眼皮手术,夏天不懂涂防晒霜,皮肤挺黑的,还留着一头假小子气的短发,与现在浅棕色长卷发的淑女形象可谓风格迥异,不过那时的我倒是更配我那英姿飒爽的名字——高歌。记忆中那时的王汉是个乖巧可爱的小胖子,笑起来之后脸上有两个又大又深的酒窝,而杜裴瘦得和猴一样,一双小眼睛胡亮胡亮的,看起来很机灵。我一直不知道长大后他们的样子,因为自打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后,我们就没有什么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太阳一点一点地坠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灼伤了天涯。望着天空中或深或浅的红色,我想起若是十年前,现在他们就要快到了,而恰巧,门铃也正是在这一刻响了起来。
我推开门,望着外面站着的两个男孩,一时竟分不请谁是王汉,谁是杜裴。大概是因为后来王汉圆滚滚的身躯慢慢地瘪了下去,而杜裴则戴上了厚厚的眼镜,遮住了那双机敏的眼。
“我现在加拿大那边有家中国餐馆,我呀,偶尔就下个厨露一手,今天说什么也得帮高妈搞一两个菜,款待款待老同学。”王汉一进门,将长款大外套和围脖往椅背上一挂,便轻车熟路地冲进了厨房。而杜裴和我一人坐在餐桌的一边,只是笑笑,相顾无言。
儿时也是一样,如果王汉不在,那我和杜裴吃完晚饭后一起写作业时,就是说不上话的。那时他们家长工作忙,我们三家关系好,他们俩就总是来我家吃晚餐,写作业。那时我的奥数竞赛题是三个人中做的最好的,所以他们总让我教。王汉很认真,在我讲时总一边咬着笔帽思索,一道不住点头,加上他基础本来就好,所以我很喜欢教他。杜裴不一样,他的奥数本来就一团糟,嘴又贫,喜欢在解法上和我辩,即使他根本不会这道题。于是后来,我仍未帮助他学好奥数,但他帮助了我学会拒绝。
“你现在学了什么专业?应该是理科吧?”
后来还是杜裴打破了僵局。我摇摇头,告诉他我后来理科一塌糊涂,倒是文科还可以,又喜欢电影和戏剧,所以去读了戏剧文学。他笑了笑,说深表遗憾:“那时你和王汉小学奥数竞赛都那么厉害,拿了那么多奖。不像我,每天调皮,还同老师狡辩,然后就天天被‘灭绝师太’罚去拖她办公室的地。结果快毕业了,办公室老师一致推选我当卫生标兵,我这才拿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奖。”他的声音比儿时稳重了不少,说完之后,他笑,我也笑。我又调侃起儿时梦想当法医或数学家,日后理科却日益溃退的自己,笑得更大声了。
晚饭做好了,一道道我们儿时便爱吃的菜上了桌。那简直就是各国美食大乱炖,从炸鱼条到法式煽蜗牛,再从苹果白兰地鹅肝到日本煎豆腐,再到摆在桌子中央的圆滚滚的扬州红烧师子头。“这样的组合,简直比我们小时候画的画,写的作文近还天马行空。”王汉笑着感叹道。可我向他望去时,发现他的眼睛噙着泪光。我曾多次听父母讲过他同父母移民后,在外因不适应而自甘堕落,最终大学落榜,去开餐厅的故事。我也在不断想象,如果他当初没有去加拿大,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们知道王汉可能要移民的消息的那一天,也是在我家吃晚饭,那天的烤羊排很嫩,撒上黑胡椒之后口感极好。那天王汉和杜裴的父母也在,我们仨吃完晚饭便被赶回了我房间里看电机。那天央视六号台在放《喜剧之王》,当王汉的父母在与我和杜裴的父母讨论多时,最终仍坚持移民加拿大后,打开了我们的房门告诉王汉这个消息时,电视中尹天仇站在电梯里,边鼓掌边说:“一个字,绝。”我不记得那一刻我们仨是什么反应,只记得电视立刻就被我关掉了。后来我再也不吃烤羊排,后来我看了星爷的许多作品,但依旧没看完《喜剧之王》。
五花八门的晚饭组合,像我们当时无法预知的未来。
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聊杜裴在初中时居然因为和老师狡辩而被挖掘出了辩论天赋,自此之后奋发图强,只为考上政法大学,圆个律师梦。“我很荣幸,估摸着下半辈子我能靠帮人狡辩为生了。”说罢我们又笑成一团。而王汉的眼中仍带着羡慕,不知是因为当初他们初中本被分到了相同的班,还是因为儿时他的目标本是上清华北大。
再后来,我们一起洗了盘子和碗筷,水流喷洒在我的手心,忽让我想起了十二岁暑假一起去学校旁边的游冰馆中游泳的快乐时分,还有我十二岁生日那天那场难以启齿的梦。
梦中,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我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在池中游动,游至池边,想爬上岸,却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这时我看见王汉和杜裴站在岸边,王汉在前,杜裴在后,正想喊他们拉我上去,却发现他们的蓝色泳裤都膨胀着,透明的液体顺着裤腿流了下来。于是我用尽全力蹬向池壁,借力向泳池中心漂去。他们没有呼喊,只是默默观看。
红色长裙掉色了,池水渐渐变红,我也渐渐向池底沉去。然后我醒了,发现我的手上是血,裤子上是血,被子上也是血。床上像经历了一场谋杀,一场合理合法,且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谋杀。
17岁那年,我和坐在后桌的男生聊天,聊起了我,王汉和杜裴的晚餐往事。他说,王汉是他的好朋友。他讲,王汉和他在暑假时如何在酒吧厮混,在回家的地铁上呕吐。他问,我是不是喜欢王汉,想不想和他开房。
后来他又说,王汉告诉他,当时还有个姑娘也和我们在一起,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浅吟,皮肤很白,双眼皮大眼睛,棕色的头发带着恰到好处的自然卷。他问我怎么把那姑娘忘了,她分明那么好看,王汉和杜裴那时大概都喜欢过她。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回答他。只记得我随手抓起了他桌上的易拉罐,向他的头上砸去,一下,两下,直到他的发丝间渗出血迹。
接着,我在十二岁睡着的那张床上醒来。
餐具上仍挂着水滴,这是可以证明王汉和杜裴来过的唯一证据。他们的身影早已融入黑夜,让我无法辨析。我窝在多年前我们仨曾一直坐过的沙发边,回忆着那句十年前曾不断响起而十年间我不断回忆的“猜猜谁来吃晚餐”。希望下次听见此话,是在多年之后。如果要为这多年加个期限,我希望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