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祷告》尔尓

31、春风化雨

　　胡经理和乔安都对研发把沈翘梧推出去挡锅的行为极为不满。两个人找到孙博和李博据理力争了好几次，可惜收效甚微。论技术，沈翘梧确实一窍不通。可是论英语，实在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沈翘梧怀着对命运的无力反抗感，不做挣扎地把任务领了下来。

　　评审会定在下周二，意味着准备的时间还有一周……一周，不到。

　　***

　　第一个意识到沈翘梧的反常的是乔安。她已经习惯了身后要么叽叽喳喳聊天抱怨，要么窸窸窣窣吃东西分零食的声音。这几天的沈翘梧，安静到陌生。

　　某天乔安写邮件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要问沈翘梧一件事。回头一看，发现小姑娘左手抱着纸抽，右手抓着鼠标，面前堆了满满一座山的鼻涕纸。乔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经理，做得似乎是不太合格的。尽管她已经尽力了。

　　她后面总是找各种机会，和沈翘梧旁敲侧击，告诉她不要把压力都揽在自己头上，要认识到事物的客观发展规律，不要事事争头筹，要接受中规中矩的结果——最重要的，不要一直拿针戳自己的心。

　　她耐心地告诉沈翘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很优秀，要认可自己。”

　　沈翘梧表示感激，有道理，但是没必要。这是她的项目，她的大名签在注册递交文件上。要直面FDA审核老师的是她，要回答专业到刁钻的提问的是她，要向老板们复盘汇报的也是她。旁人总是喜欢说什么，“努力了就好”，“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这些话她都听烂了。如果不背水一战做好万全的准备，难道这些人会替她上场，直面尴尬，接受诘问？呵，笑话。

　　***

　　扶景和也发现了沈翘梧对技术细节异乎寻常的执着。但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反常，反倒是觉得……很亲切。

　　前几天他撞见沈翘梧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会议室里，眉头紧锁地盯着纸，手里攥着根笔。

　　扶景和推门进去，默默看了一会儿，随后出声问道：“看一遍理解了不就行吗，你默写它干啥？”
　　在沈翘梧看来，扶景和的流体力学博士属性最近逐渐被唤醒了。此人现在不光是个难惹的上司，学长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了。沈翘梧戴着一副“你们大佬不懂我们凡人”的表情摇了摇头，“就我这个脑子，看是看不懂的，多写两边才大概能懂。”
　　扶景和接着问：“Navier-Stokes你们是……大二？大三的时候学的吧？”
　　沈翘梧一脸不解地点头，“是啊。”

　　“那后面你们应该又学了血液动力学，应用力学，CFD等等……”
　　“对……呀？”啊，久远的痛苦回忆们！沈翘梧游移不定地点头。
　　扶景和倒是笑了，“学了这么多了，最基础的NS公式还没融会贯通啊？”
　　沈翘梧当场都要跪下了。“扶博士，您是流体力学的神，我是连NS公式哪项能消掉都搞不清楚的送分选手。我思维的浅薄程度，您应该很难理解。”

　　扶景和笑意更深，搬了个椅子过来坐在沈翘梧对面，“消哪项怎么会搞不清楚呢。”他拿过沈翘梧的笔，在她的卓康周边蓝色小本子上三两下画了一个管子和里面的水流截面，“v，A，h，都给出来了。这种情况等式怎么列？”扶景和说完，把笔递回给了沈翘梧，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她。
　　沈翘梧的眼神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程度。“……啊……”她颤颤巍巍地列了个伯努利公式出来，“然后这几项代进去。”她边说边写。
　　“对啊，这不是很对嘛。”扶景和挑起了半边眉毛，嘴角好看地勾着。本应是一副鼓励的神情，在沈翘梧看来却偏偏很……诱人？

　　“别走神。”扶景和拿回笔，在沈翘梧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看到了小姑娘捂着脑袋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又画了张示意图出来，“如果是这样的呢，你看看在式子里哪几个方向可以消？”
　　沈翘梧咬着下嘴唇，苦苦思量着。“z方向上的可以消掉……”
　　扶景和温和地引导着：“对。那这个方向呢，有流速吗？重力呢？……”
　　沈翘梧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开窍了。

　　“你看，你这不是都知道吗。”扶景和满意地换了张纸接着画。

　　如果此时沈翘梧敢抬头去看，她就能知道扶景和看着她的眼神里溢满了怎样的温柔、耐心和关注。可是她不敢。流体力学是什么一生之敌啊！怎么还有新的问题啊！

　　扶景和和声细语地带她做完了第三道题。

　　“其实现在你已经懂了ECMO的基本原理了，翘梧。”他把手里的笔转了一下，言笑晏晏地看着沈翘梧惊讶的样子。“你别不信啊，你看这里，这是left ventricle，这是aorta，这是pulmonary artery，这是肺膜。”
　　“哇。”沈翘梧的眼睛逐渐亮了，随后作仓鼠捧脸状，一脸崇拜地看看纸，又看看扶景和。
　　“那现在你也知道了，之前他们会上吵说材料稳定性是根据流速决定的，流速是怎么算出来的？”他用笔在纸最下方的式子上圈了一下，“就是这么算出来的。只不过电脑模型要复杂、精细很多倍而已。基础理论就是这样的。”他又低头看了看沈翘梧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的表情，“怎么样？其实不难吧？”

　　“我上学的时候您怎么不是TA呢。您要是TA就好了，我能少背几道题。”沈翘梧用星星眼看着扶景和，语气粘粘地下意识撒起了娇。
　　扶景和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你上学的时候，我都博士毕业了，小丫头。”说完又用笔敲了一下沈翘梧的头，“不过现在给你讲明白，也是一样的。”

　　后来沈翘梧回想起在卓康的日子，也总能想起扶景和给她讲题的情景。那可能是她得到过的最温暖、最春风化雨的帮助，也是她离开卓康前最后的、开心的一次。

　　***

　　北京时间周二早上7点，美国东部时间周一晚上7点，命定的劫数到了。

　　李博让秘书订了一楼那个惯常用来接待外宾来访的会议室。沈翘梧此前从没进去过，每次经过也都是闷头装作看不见。风传董事长会偶尔出没于此，专门逮着装不符合5s或者在走廊里边走路边看手机的倒霉蛋儿，所以大家都避之不及。

　　会议室的装修嘛，和董事长34楼的办公室基本是一个风格，不大搭调的新中式。黄花梨的椅子，红木的桌子，红丝绒的台布，青花的摆件。估计也是有什么镇妖或者旺财的讲究？沈翘梧一边开电脑一边寻思着。

　　扶景和和孙博随后就到了，两个人都顶着硕大的黑眼圈。沈翘梧伸手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孙博好，扶总好。”

　　“Vivien啊，最近辛苦了。”孙博没有坐在长桌旁，而是去坐了外围的椅子。他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气，“等这次的案子了结了，你应该请个长假休息一下。”
　　“不辛苦，都是分内事，孙博。”沈翘梧强打着精神应付，“而且我也没假能请哈哈，我第一年参加工作，就一天年假。”
　　孙博闻言有些惊讶，“你是第一年参加工作？”
　　“是的。”沈翘梧还是微微笑着，“休息就等到十一的时候吧。”

　　扶景和非常自然地走到沈翘梧身侧，拉开了她左手边的椅子坐下了。“休息得还好吗？”
　　沈翘梧面对孙博的乖乖表情当场消失，随后对着扶景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个白眼扶景和似曾相识。刚刚认识的时候，他有一次进会议室推门打到了沈翘梧的胯骨，当时小姑娘就是这样无声却凶猛地表达不满的。“看来是休息得不好了。”扶景和笑着接上了自己的话。
　　“您应该给我涨项目奖！”沈翘梧一脸的委屈不满，小小声地坚定抗议着。
　　“一定一定，这是必须的。翘梧是功臣。”扶景和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极熟练地夸奖道。
　　“您跟谁都是这一套说辞，哼，一丢丢丢的真心都没的。”沈翘梧语气嗔怪，边说边撅起了嘴，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我的错我的错，”扶景和嘴角翘着，感觉自己三天没合眼的阴霾一扫而光，“不过项目奖总包也就那么点钱，想必入不了我们翘梧的眼吧。”
　　沈翘梧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那倒是。可是该给还是要给啊！我为您这个项目，真的是殚精竭虑，耗尽心血。”
　　“殚精竭虑都用上了。”扶景和接着笑，“等这些破事儿结束了，我请我们翘梧吃饭。”
　　沈翘梧心中一动，吃饭？又是两个人单独吃？不行不行，上次吃个夜宵路边摊都搞出好多事来。可是又好想有和他一对一的机会啊……“再说吧，项目组聚餐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单独请你是我个人的心意……”扶景和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被推门声打断了。研发的大批人马到了。

　　他听到身边的沈翘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这是心神极不宁的表现。他认真地看了沈翘梧一眼，只见她刚刚生动的表情一扫而光，只剩下带着距离的礼貌和专业。他突然有些，心疼旁边的小姑娘。

　　***

　　扶景和之前曾下过初步结论，他和沈翘梧都属于逢场作戏类型的。不过此时，他有些感觉到二人的区别了。

　　他表面嬉皮笑脸，极擅长为了达到目的调动各种情绪，迎来送往长袖善舞，说他是职场变色龙也不冤。但实际上，他的情感十分淡泊，对待一切都有种旁观者无动于衷的……冷漠。反正就是工作上这些尔虞我诈的烂人烂事儿，又不是说真的能搞出发明创造了，有什么好挂心的？若说起在公司的唯一一次失态嘛……扶景和自己都觉得好笑。应该就是台风那天吼沈翘梧的那一次了。

　　沈翘梧则不同。她的真实情感激烈又明亮，对周围人的情绪极度敏感，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有种不惧鱼死网破的执着。扶景和猜测，她是出于某种原因，把自己的真实情绪刻意封闭了起来，和周围的人保持距离，不投注感情，只用格外温顺惹人爱的社交性格应付了事。至于那个张牙舞爪、古灵精怪、睚眦必报、孤注一掷的她本人，只是很偶尔很偶尔才会露出小狐狸的马脚。好像，也只局限在自己面前吧？扶景和回想到。

　　真是有趣。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缘由，选择了类似的社交手段。伪装得好好的的两个人，又唯独总是在对方面前破功。可是翘梧本身的性格是如此的灵动可爱，她有什么伪装自己的必要呢？扶景和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离答案已经很近了，却又抓不住最核心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