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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   十四
      法国人最不适合的生存形式大概就是战争,不过幸好在这方面的废柴程度上有意大利人给他们垫着底。
      而比埃尔•卡波利特先生在对付突发应急暴力或政治事件上的反应灵敏度和意大利人完全不相上下,这种天才赋早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被完全地发现了出来。法兰西可没有海峡对面的英国那种霉气森森的公学和圣公会女子学校制度,法国人不但实行男女同校并且还是男女同桌。
      可是青春期之前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实属——用孟德斯鸠的话来讲就是“难以预料之物”,因此正同人类在这个地球上的历史一样,战争远远比和平要多。卡波利特先生至今记得他的那位同桌小姐。她一头蓬松的金发在十岁那年开始变成褐色,两个大板牙好像海狸鼠。两人总为了谁抄谁的数学作业而发生纠纷,随即严正抗议的外交辞令便宣告无效。课桌中间刻着的斯特拉斯堡随即迅速被攻陷,边境冲突升级为正式战争。
      虽然他们约定战争只在课下发生,但是所有人在签署条约的时候都会忘记一点:就是公约就是被用来撕毁的,无论是凡尔赛还是雅尔塔。于是在一次数学教师的随堂小测上他的斜眼继续触犯着女同桌的底限。倒不是因为他肆无忌惮地分享她事先做好的小抄,而是这小抄被写在一张医用胶布上贴在她的大腿里侧。
      于是数学教师先生(此公兼任那所乡村小学的校长)便看到后排有一个深褐色卷发,面门前还缺了一个牙的男生蹭地平地蹿起来足有半米高并发出可怕的嚎叫,好似一只被猎人的枪弹击中的短毛水獭。只是那位有老花眼的先生没有瞧见,他的右边大腿上还扎着一根将尖刺烧红后掰弯了的圆规哪。
      然后小卡波利特先生也就明白了一点,华盛顿对他的父亲说实话而没有足足地挨一顿胖揍,是因为他刚砍倒樱桃树,手里还拿着斧子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可惜目前的状况是他在什么时候都是举起双手投降的那一位。
      而现在的状况是输得未免也忒惨了点,他连件睡衣都没有了——因为对于一个单身汉而言睡衣完全是一件不必须的物品,要是洗了就干脆可以享受到了甲级睡眠。但天有不测风云,破公寓里突然多了个显然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他思想斗争了两天整都没敢把德卡瑟尼亚医生送来的那一大堆破烂儿里面那件粉红色小睡裙给那位捡来的德国先生套上。
      他睡不着,在黑夜里也闭不上眼,虽然这几天他都睡得很不好。他的公寓里没有沙发,而像房东的拉布拉多狗那样铺条毯子就在地板上睡也太折磨人的背部肌肉了。于是他只好趁着换床单的时候把那个瘦得像一条骨头的家伙往里面挪了挪,自己侧着身子躺在床外侧,虽然也不舒服,但总比整宿整宿在地板上烤饼来得强。
      他明显能听得出阿历克斯已经熟睡,很奇怪,这家伙似乎一辈子没有合过眼那样,整天整夜都在睡。梦里也不安分,总是紧紧皱着眉头,黑眼圈总也退不下去。他伸手摸了摸阿历克斯的额头,仍然干燥无汗,但已经不如下午的那个时候那么烫了。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将毯子向自己这边拉了拉。见鬼,等发了薪就要再去买一条新毯子。
      阿历克斯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惊,但是没有抽回去。阿历克斯并没有醒过来。那只手停了停,钻进了他的掌心里。手心发烫,指甲已经长长了。
      他只能握住那只瘦成一小条骨头的手,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阿尔德里希,阿尔德里希?阿尔——德——里希!”麦克尔•马什先生在走廊里喊了足足四五声,他的临时助理才揉着眼睛从休息室跑过来,头发蓬乱,眼镜搭在鼻尖上。挤出来一个勉勉强强的笑容。“怎么啦,先生?”
      “你把咖啡包放在哪里了?”老先生挥舞着一个空空的马克杯。“阿尔德里希,你要是希望午休,可以提前或者拖后一段时间。因为我没有这个习惯,要在中午喝一杯咖啡还得麻烦你,你瞧,这很麻烦。”
      上尉总算从快乐的午睡中清醒过来,第一亿次忍住了不把皮鞋油掺进这位长官的咖啡杯里。这个老东西把纳粹德国保安总局的一切恶习都原封不动地保留到了民主共和并且有工会保护劳动者的美利坚合众国,并将剥削每一个工作人员的业余休息时间当成唯一的爱好。
      而且他神经兮兮地将所有的秘书都赶出了办公室,在麦克尔•马什先生的词典里面秘书是与告密者和叛徒写在同一词条下面。在他的要求之下所有的秘书都变成了一个临时职业,可怜虫们不得不在一个个办公室之间像清洁人员那样来回流动,每个月都给不同的老板干活儿。
      “好的,先生。”上尉从副局长手中接过咖啡杯,幸亏这位老先生还不像他那位少爷,喝咖啡一点都不挑剔,速溶的就可以。只要够浓。据说他的味蕾在战场上就被代用品菊芋给毁了。他撕开了三条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沿着杯壁注入开水。百叶窗是拉开的,他忍不住观察了这位素来以铁腕强权出了名的谍报界名人。在下午的阳光下他显得更老了,那些在灯光下被掩饰得很好的皱纹和老年斑此时都无处遁形。原本浓深的褐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染了,鬓边丝丝缝缝里都透出来白丝。
      “几点了,先生?”他无助地抗议了一声。老先生伸手看了看表,埃姆斯上尉注意到他的左右手腕上各戴着一只手表,都是四十年代欧米茄的军用款。他知道一个显示着东部时间,一个显示维也纳标准时。
      “十二点三十二分,咖啡,快点——你要是累的话就去休息,一点三十分整到这里报到。”老先生指了指桌子边上一个折成四角方块形的纸板儿,他习惯将咖啡放在那里。埃姆斯中尉顺便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这在马什先生的办公室里是完全严禁的——那上面是德语,他不太懂。但是总能看清楚一个地名单词,Wien ,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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