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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生三世前世番外·第一世 ...

  •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
      【王淑娘】
      卢州平江府孟氏乃江南名门显贵之家,孟家老太爷为甲科出身,历任至福州按察司,因病告老还乡,与本地知府、县尊这些官宦极是相与,是本地极有名望的缙绅乡宦。
      孟府现今当家老爷,是老太爷长子,膝下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孟善,娶表妹王氏过门,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可惜天不假年,不过多久,孟善一命呜呼,其妻为夫守节三年。
      王淑娘身着素服,寂然坐在屋中,苍白孱弱,满腔悒郁,唇上全无气血,眼中毫无神采,如日暮之花,几欲凋零。
      侍婢清霜捧着碗,送到她的面前,细细劝道:“夫人,好歹吃些吧。”
      王淑娘神思恍惚,勉强笑了笑,歉然道:“霜儿,谢你好意,只我实在吃不下,对不住。”
      清霜急切道:“夫人,您这几日瘦得厉害,什么都不吃,身子怎么受得了?”
      王淑娘只是长长吁了一口气,满面愁绪,并不言语。
      另一位侍婢山兰见状,暗暗地撇了撇嘴,她就看不惯大少夫人这副软弱无能的模样:
      大少爷都死了三年了,这孟府之中上上下下,除了大少夫人这里,哪一处还有个白的地方?
      人走茶凉,这时候,大少夫人这位遗下来的孀妇,再不挺直了腰杆,岂不是要被人欺负死?整日伤心发怔,成个什么样子?
      山兰心中真是恨铁不成钢,只是她是丫头下人,不好开口说主人的是非,只能在一旁劝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鬼话罢了。
      劝了一会,主母总是不听,她心下不耐烦,告罪一声,借口要到外面花园洒扫。
      王淑娘微微点了点头,允了,山兰福了一身,出去了。
      王淑娘若有所思,看向清霜,问道:“兰儿遇着什么事?看她模样不甚开怀?”
      清霜思索了一会,恍然道:“前日听说,兰儿的爹来看她,似乎是家里生了个弟弟?”
      王淑娘诧异道:“添丁进口,这是喜事,为何不开心?”
      清霜踌躇一会,略低了声禀道:“兰儿生母很早便去了,生下来的小弟弟,据说是她爹后娶的女人生的。”
      王淑娘神色微妙,蹙眉道:“……总是自家骨肉……”
      她想起娘家王氏的两个弟弟,一个妾生的大弟,另一个嫡亲的二弟,虽说是同一个爹爹生的,总是二弟更亲近些,遂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清霜摆摆手:“这两样倒不相干。兰儿她爹来,虽说是为了这弟弟,更多却是为了问兰儿要钱。”
      王淑娘又复蹙了眉;“怎么?”
      清霜叹了一口气:“兰儿家是极穷苦的,当年她娘没了,停放在家中一两年没葬下来,直到兰儿卖.身进到孟家,家里才有钱卖得棺材坟地下葬,余下的钱,便娶了一个寡妇——这就是兰儿的后娘——这两位虽极勤俭,却总是挣不到钱,靠着兰儿的月钱接济,如今又生了个弟弟,日子越发拮据,向兰儿要钱越发狠了——正为这事,兰儿捉襟见肘,日子不算好过,故此心情烦闷。”
      王淑娘听到此处,慢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翌日,天色晴好,淑娘命人打开自己的妆奁,将箱笼中的衣物翻出晾晒,免得受了潮气。
      清霜与山兰领了几个丫鬟仆妇一起忙忙碌碌,整理衣物。
      淑娘虽是丧了丈夫,今年也才二十出头,是年轻的少妇,又是大家之女,闺中与婚后的衣物无不亮丽,娇红杏粉,翠衣彩绣,全是丝绸细软,光辉夺目,引得众位侍女仆妇啧啧称羡。
      淑娘望着这些衣物,想起自己那无忧无虑的闺中岁月以及婚后的甜蜜生活,又想到如今孤苦伶仃,不禁心头酸涩,眼中落下泪来,众妇女都来安慰她。
      淑娘哭过一场,揩了眼泪,从中挑出几件大红大粉、颜色娇艳的绸衣,叹息道:“我自嫁到孟家以来,凡事多劳你们关照体贴我,实在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些衣服颜色过艳,我是守寡之人,不该穿,便分了给你们拿回家里去用,不要嫌弃是我这孀妇用过的。”
      众人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娘子说的哪里话,您为夫守贞,服制三年,府中上下无不钦敬,所谓‘家有节妇,九族增光’,这样冰清玉洁的人物,奴婢等能得这等赐赏,真是面上沾光,与有荣焉。”
      淑娘摆摆手,长叹了几声,苦笑道:“虚名而已,不必说了。”
      之后,淑娘身子越发虚弱,日夜叹息,愁闷非常。
      山兰那日得了绸衣去当钱,送回家中解了燃眉之急,之后才从清霜口中了解个中底细,知道这是淑娘对她的体恤方才有的恩典,着实感动。
      见淑娘身体越发不好,牵肠挂肚,全心劝慰,要她不可一时短见,淑娘只是不听。
      一日,淑娘对镜梳妆,素妆淡服,不饰珠玉,鬓发齐整,端庄持重,绝无出格之处,一眼望去,仍是清水芙蓉,丽质天生。
      山兰在一旁伺候,禁不住地啧啧称赞,万分惊羡。
      “夫人,您生得这般美丽标致,简直是世间第一等的美人了,花容月貌,无双美丽,便是天上的仙女,皇宫里的公主,也绝没有您这样的姿容啊!”
      淑娘淡淡蹙眉:“兰儿,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啊!”山兰打开七宝妆盒,摆开各样胭脂香粉、金银首饰、珍珠彩宝,用心替她收拾打扮起来。
      淑娘身娇体弱,强她不过,只能任她往自己脸上搽脂抹粉,插金钗,戴耳环,装饰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娇百媚,艳光夺目。
      “多好看啊、多漂亮啊!夫人,这世间绝不会有您这样美丽的女子了!”
      淑娘羞得满面通红,满眼不敢乱看:“山兰!你真不该说这种话。”
      山兰停了手,长叹了声:“夫人,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不要怪罪:当初您既没有殉夫随了大少爷一块去,想必是爱自己胜过爱夫君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如今全不爱惜自身,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淑娘被说得面色煞是惨白,羞愤欲绝。
      山兰好言劝慰她:“夫人,我不是指责您的意思,您要知道:我娘死了不过两年的时间,爹爹就娶了新人,那寡妇刚死了前夫,就被婆家嫁了过来。您肯替大少爷守着三年,实在是很够仁义了,难道要您孤苦伶仃地守一辈子吗?”
      淑娘静了下来,苦笑长叹:“你说话,真是越发不像样了。从来礼不下庶人,你家是贫苦人家,饭都吃不上,讲甚么礼法?而我王孟两家都是名门大族,诗礼传家,夫死守节,是我的本分,其他的念头,都不该有。”
      山兰不甘道:“听人说:‘女子有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夫人既守节不嫁,膝下又没有儿女,往后又该身靠何人?”
      淑娘微微笑道:“夫君下面还有一位二弟,膝下已有一女,公婆曾说过:二叔若有子嗣,次子过继到夫君名下为嗣,由我抚子承祧,接替香火。”
      山兰皱眉道:“生儿子的事,谁能说得准?只有老天决定的,万一等个三年五年、十年九载还没个信,难道就让夫人你空等?孟家族中难道就没有别的合适的孩儿么?为什么偏要在二少爷这里选?”
      淑娘微微叹息,并不好解释出来——孟家有两子,长子虽已去了,尚还有一位二公子,二叔既生有女,将来未必无子,家中长辈又如何肯愿意过继旁人子孙为嗣,分去自家产业?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只是听天由命罢!
      她闭上双眸,双手合十,抵着额头,虔诚祝祈:“苍天,求您保佑二叔多得贵子,使先夫香火得继,民妇虽死无恨!”
      女子夫死从子,有了孩子,才有了盼头,盼头都没有,怎么熬得住?
      山兰又撇了嘴,这孟家,说是大户人家呢,忒不厚道!
      *
      淑娘卸下钗环,重整妆容,方才去给公婆请安,伺候用膳。
      用过饭后,淑娘告辞回房,婆母刘夫人看着她转身离去,却是紧紧皱着眉头,长声叹气。
      孟老爷问她:“怎么?”
      刘夫人指着那袅娜的身影,叹道:“老爷,你说,善儿去的这样早,留下的这媳妇,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貌,膝下又没有一个子嗣,能守得住么?”
      孟老爷老神在在地‘哼’了一声:“你闲操什么心!三年前,是你儿媳妇亲口答应咱儿子,要给他守一辈子的,为这事,老太爷还给了亲家公一千两的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的位置,立下文书字据,她生是咱家的人,死是咱家的鬼,有什么二话?”
      刘夫人皱着眉:“管得住身,管不住心!
      善儿没了三年了,如今提到他,媳妇都没有以往伤心了,今日她身上的脂粉香气,又要比以往更重一些,她是丧了夫的人,一向心如止水,怎么就重起了打扮?
      我就怕她到时候真做出什么丢丑的事情来——当家的,你得有个主意。”
      孟老爷半闭着眼,精光四射,点点头:“是这个理。”
      正说着,外头叫嚷起来,闹出事了。
      “——不好了,二少爷死了!”
      老两口惊得一跌,好似晴天挨着霹雳,三魂去了九魄,撑着身子往外一跄一跌地跑着,“良儿!”
      正跑着,又有人跑来报话:“二少夫人投水了!”
      这两老更是心惊,头顶两片顶门骨上似倾下了一大盆冰雪来:
      “两件事一前一后,难道有什么干系不成?”
      *
      淑娘行到半路,正在后花园看花,途中遇到了孟二公子孟良。
      这孟良一向为人轻浮,惯爱吃喝嫖赌,这日吃得酒气醺醺回家,一路横冲直撞,从外院进到了内院,看见嫂子美貌,一把抱住,欲行不轨。
      淑娘身边虽有仆婢环绕,孟良身旁也是随从如云,耐不住主仆有别,孟良如今又是家中独子、未来家主,他吩咐一声退下,这些人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一时僵持不下。
      而淑娘猛地被人抱住,拼命挣脱不得,眼看着自己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轻薄,脑海里一片空白,那时,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孟良推倒了在地上。
      那地上正好有一块石头,直直撞上孟良的后脑勺,鲜血如泉喷涌而出,丫鬟仆从们见此情景,也不待查探便慌作一片,大嚷大叫起来,人人都道二少爷死了。
      “是大少夫人杀死了二少爷!”
      淑娘头发凌乱,面色惨白,杀了……她杀了人……孟家仅剩的独子……
      她看了躺死在地上的孟良一眼,抬手捂着脸,一声不吭地跑到池边,奋身一跳。
      “啊!——大少夫人投水了!”
      “快快救人!”
      *
      孟府火烧火燎请来了满城医生大夫,保住了独子与儿媳的性命,然而内里之事却是怎么也瞒不住旁人了,人人皆骂孟良无耻,赞淑娘贞烈。
      王氏一接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孟府,带了家人婆子要将自家姑奶奶抬回王家去。
      王母孟夫人守着女儿,王二公子则领了一伙精壮汉子,强闯进了孟良的病房里,强逼他写下认罪书,原原本本交代其逼.奸大嫂致大嫂投水自尽诸般罪行,签字画押供认不讳。
      王二公子细细看过认罪书,小心折叠收入怀中,手一招呼,开口便说要去告官。
      唬得孟家两个老人几乎要跪下来给他磕头:
      “贤甥!你也晓得:一来咱们两家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你母亲是我的亲妹妹,你姐姐是我的儿媳,这个人既是你亲表哥,又是你姐夫的亲弟弟。二来,你表哥只是酒后一时无状,并非有意存心不良,如今他重伤在身,名声扫地,已是得了教训,怎不幡然醒悟!
      如今,任凭贤甥要多少赔偿,孟氏绝无二话,何苦闹到经官动府的地步!历来兴讼之事少有不倾家荡产的理,贤甥切不可一时意气,误了两家的前程!”
      王二公子是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年,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闻言摇了摇头,叹气道:
      “舅舅这话说的!阿姊受了这等委屈,险些儿没了性命,我们要是就这么认了,外头的人岂不是要说王家的人都死光了!”
      “那你要怎样!”
      须发花白的老者在众人簇拥中步了进来,昂首阔步,虎目含威。
      其他人一齐躬身道:“老太爷”、“父亲”。
      王二公子抬起眼来,双手作揖,欠身道:“问老太爷安。”
      老者笑着摆了摆手,瞄了王二公子头上的秀才方巾一眼,笑叹道:
      “麟儿这是同我生分了!真是当了秀才公了,连外祖都不愿认了。”
      王二公子脸上僵了一下,垂眸,恭敬微笑道:“哪有的事,外祖误会了。”
      孟老太爷眯了眯眼:
      “麟儿啊,此事你表哥有错在先,挨打受骂都是应该的,只是长幼有序,你心里有气,也不该冲着长辈来,是吧?你既然当了秀才公,就该拿出个体统来,如此咄咄逼人,实在不成样子。”
      王二公子暗地咬牙,面上恭敬道:“外祖教训得是。”
      他低头向着孟良的方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天麟年轻气盛,一时不慎失了礼数,冒犯了表兄,是天麟的不是,今日在此赔罪,请表兄千万不要怪罪。”
      孟良茫然道:“啊——不……不怪?”
      孟老太爷抚须一笑,正待说些什么。
      王二公子又向孟老太爷拱手:“小辈无知,多谢外祖指教,日后必不再犯……”
      说着,他抬头往门外望了一眼,面上浮起忧色,向众人微微躬身,彬彬有礼说道:
      “天色不早,父亲大人在家中想必惦念许久,外孙也是时候该归家去了,外祖,舅父,舅母,表哥,告辞了。”
      孟家人脸色一变,孟老太爷手里胡须一抖,失声道:“天麟——”
      王天麟神态斯文,孟老太爷定了定神,温言劝道:“倒也不急一时……我也许久不见你娘了,甚是想念……终究也得喝口茶再说。”
      他急步向前,双手紧紧搀着、挽着外孙的手臂,一边吩咐下人们摆膳。
      花厅,下人奉上茶果点心。
      孟老爷亲手倒了一杯茶:“天麟,咱们两家毕竟是至戚,何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王天麟恭敬谢过,另倒了一杯茶,略饮一口,笑而不语。
      这时,侍女提上一个大攒盒糕点上来,说是老太爷嘱咐的:请表少爷尝尝府上特制的糕点,若是不错,一会大少夫人和姑奶奶、表少爷一起走时,也带些回去给王老爷尝尝。
      王天麟打开攒盒,第一层是糕点,第二层却有两张笺纸,似乎是食单一类的物件。
      王天麟打开一看,正是一纸放婚书。
      另一个纸笺,便是嫁妆单子,最下头新添了一行字,是白银一千两。
      王天麟再拉开第三层,是整整齐齐、五十两一锭、成色极好的细丝银锭。
      他快速看完,放下纸笺来,忽然微微一叹,面色动容道:“舅舅说得是,咱们两家毕竟是至戚,怎么能伤了和气。”
      客套几句之后,孟老爷不免有些讪讪道:“那天麟……你表哥这事……算是过去了吧?”
      王天麟慢慢地微笑着,道:“自然是过去了。”
      孟老爷微微松了一口气,又犹豫问道:“你爹……妹夫那里,不会有意见吧?”
      王天麟微微一笑,道:“舅舅放心。”
      孟老爷大松了一口气。
      次日,王天麟与孟家到衙门录过放婚书,一行人浩浩荡荡,抬着尚在昏迷之中的王淑娘,连带厚厚的嫁妆一起打道回府。
      临行前,孟府老爷自然不免要送一送妹子和外甥。
      他的目光频频望向王天麟,欲言又止,王天麟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从身上取出认罪书递过去,柔声道:“舅舅不必再送,但望表哥早日养好身子,日后青云万里。”
      孟老爷接过认罪书,紧紧握住,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看着儿媳妇拉走的‘嫁妆’,不免有些肉疼,在心里暗骂了几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
      孟夫人沉着脸坐在马车上:“你怎能把认罪书还回去,为了钱,出卖自己的良心,不管你姐姐的冤屈死活,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可恨的东西!”
      王天麟面上全无笑意,“阿娘,如若阿姐这次真死了,我何怕闹个天翻地覆,大不了和孟家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总能为阿姐夺得个公道!
      可阿姐既然没死,我便不能只图一时痛快,我得为你们以后打算,我死了一了百了,你和阿姐又能够靠谁呢?”
      “忍字心头一把刀。”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微微笑道:“等着吧,不会这么算了的。”
      他掏出一张纸笺,照着嫁妆单子上面的字迹重新描了一张单子,随即便将旧嫁妆单子烧了个干净,那新单子上面却并没有写上新添的一千两银子。
      回到府中,他带着那张嫁妆单子寻了父兄,唉声叹气,愁着眉,禀告道:
      “孟家表哥重伤,性命垂危,外祖一家极为恼恨阿姐,竟然说要和咱们府上打官司,要王家倾家荡产!”
      王老爷听到王天麟的话,怒发冲冠,“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他孟家二郎做出的没廉耻的事,我还没上门理论呢,他们倒是敢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说要与咱们打官司,真是没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好啊!来啊!就看看他那贱种能不能赢!”
      他的眼中闪着刻毒贪婪的光芒。孟家可有钱得很,老太爷做官时在任上掏了快十万两银子,若趁着这一次机会,把钱掏进自个儿口袋里……
      王天麟心中一叹,他这个爹真是,又蠢又贪,凡事只顾眼前利益,要钱不要命了。
      此事本是孟家理亏,要个千两银子并不算过分,可若是再多,便是得理不饶人、借机敲诈了,更何况他爹要的是孟家的全部家产!
      真当孟老太爷是泥捏的啊?
      王天麟皱着脸,叹息道:“爹爹,您知道的,孟老太爷是做过官的,和县上的县老爷(县令)也是极为要好。
      孟良表哥是孟家唯一的男丁,老太爷为给他出气报仇,愿意拿两千两银子孝敬县老爷,咱们想要打赢这场官司,至少不能少于这个数。”
      “呸!你当我怕了他不成!”王老爷几乎要跳起脚来,“好啊,告就告!麟儿,你现在就去写状纸,我就不信这个世上就没有公道了!”
      王天麟点头如捣蒜,一脸赞叹道:“爹爹这话,真真正正是个男子汉!就算倾家荡产,咱们家也要讨个公道回来,哪怕吃糠咽菜,有孟家那伙人陪着一起,那也是值了!”
      他一边说一边喊着书童拿来笔墨纸砚,立马便要开笔作状。
      倒是王老爷和王大公子听着不对头,纳闷道:“不对!天麟,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怎么就到了倾家荡产、吃糠咽菜的地步了?”
      天麟笑道:“父亲、大哥,你们忘了?县老爷已在这里三年了,立马快要离任了,临走前总要捞上一笔大的,送上门的钱,还能不要么?”
      王老爷心底一寒,他竟忘了这事!
      此刻,他已顾不上惦记孟家的钱,满心怕县老爷借着这次的由头抢自家的钱,急问道:“孟家的两千两银子送到县老爷那里没有?那状子孟家写了吗?他们真要为了个儿子和我们家倾家荡产?……”
      他怕到极致,紧抓着王天麟的胳膊,紧紧盯着他,摇晃道:“麟儿,之前取你作案首的那位县太爷,如今已升任学政了吧,他不是极赞赏你的才学的吗?你快和他说一说这个事,求他想办法帮忙救一救我们家,知道不知道!”
      王天麟被晃得头晕:“……咳咳,爹,你放心,老师的事,我已跟县太爷说过了。县太爷回说:只要拿一千两送去,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那状子——爹想怎样?”
      王老爷目光浮动:“若是送三千两过去,能胜诉么?”
      王天麟开言道:“或许能胜,但未必孟家不会继续加钱,届时县老爷坐地起价,便是老师的面子也不好使……”
      他看向王老爷:“爹爹预备送一千两还是三千两?”
      王老爷面容僵硬,沉吟许久,方才言道:“我手头能出……一百两。”
      两位王公子睁大了眼看着王老爷。
      王老爷恼羞成怒道:“我可不像你们两个臭小子,一人就得了老太爷一千两现成银子贴补,我要养家糊口,又管一大家子吃饭,又供你们读书上学,哪样不要钱?日朘月削,哪有什么余钱剩下来?”
      ——王老太爷死前,给两个孙儿各一千两,而剩下来的大头,约有五万两全给了王老爷,若说没钱不可能,到底是舍不得银子罢了。
      出一百两,算是尽了为父的责任,王老爷转身就要离开,临走前指了指那张嫁妆单子:
      “她自己惹出来的事,就用她自己的嫁妆来摆平吧。”
      王大公子颇为意动地看着嫁妆单子,不禁说道:“小弟,这嫁妆估计一时半会也不好出手,恐怕贱卖了,不如先交给我……”
      王天麟点头微笑道:“大哥,确实!这零零碎碎的,既不好估价,也不好出手,不如这样,您先给我五百两,到时这些嫁妆卖了,多的算是大哥的辛苦费,少的便是大哥对姐姐的关心,也是一件便宜事,如何?”
      王大公子脸色一僵——那嫁妆单子上,算去金银首饰、日用器具,尚有一间铺子、几亩良地,看着花团锦簇,实际一估算,加起来也就两百两银子——合着他还得倒贴三百两不成?
      他连忙摆手,唉声叹气道:“小弟!我虽然有心,却实在无力,父亲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我哪里来的五百两?卖了我也不值这个价啊!”
      他也想学王老爷躲出去,王天麟却是脸色一变,冷笑道:
      “好啊!我这是为了谁啊!合着破钱消灾,就是破我一个人的钱,消咱们全家的灾不成,这事和你们不相干是么?好好好!我真是白操这个心!大家一起吃糠咽菜,我有什么好怕的?一家人整整齐齐、同甘共苦,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大公子吓了一跳,白了脸蛋:“好了好了,天麟,不要那么生气了,我和爹一样,出一百两——我真没多少钱了,你爱要不要!”
      他说着,兔子一样窜了出去,王天麟指尖按着额角,叹息了几口气。
      ……
      淑娘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守在床前的孟夫人,眼中不禁含了眼泪,“娘……”
      “淑娘……”孟夫人从床边惊起,一把抱住了女儿。
      淑娘在她温暖的怀里,泪水情不自禁夺眶而出,汹涌如泉,“娘亲!娘亲!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好可怕好可怕啊呜呜呜,我好害怕啊娘亲呜……”
      孟夫人死命抱着她,不住地吻着她的额角,落着泪,千怜万爱地哄着她:“淑娘别怕……是娘亲,莫怕,你没杀人,孟良没有死……莫怕……我的儿啊!”
      母女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淑娘又睡了一场,十分安心,醒来时,孟夫人正和她牵着手睡在一张床上,掌心的温度暖意融融,十分安心。
      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半明半昧,一点明光自一侧窗外映入。
      淑娘步至窗前,推开窗门。
      两窗相对的另一间房里,窗前的桌上点了一盏灯,正有人在灯前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唇边浅浅一笑。
      “阿姐,你醒了。”
      “……天麟。”淑娘怔怔地看着弟弟的面容,久久无言。
      王天麟也是注视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化为悠悠一叹:“阿姐,差一点,咱们……姐弟便再也见不着面了……你——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忍心这样对我们呢?”
      淑娘顿时泪如泉涌:“我……我实在没办法了……阿麟!”
      王天麟从窗前倾起身来,抬手要替她抹泪:“阿姐,不哭……”
      ……
      淑娘出阁前住的闺房因为位置极好,嫁出去后也没空着,直接换了个新主人,如今回来也不好意思住回去,便在母亲正院的厢房住着。
      孟夫人住在内院正房,王天麟自满七岁便搬了出去,在外院辟了新房住着。先前淑娘昏睡着时,王天麟还可歇在正院偏房,陪着母亲照顾姐姐,淑娘既然醒了,他便不得不避嫌,回外院去住了。
      淑娘看着弟弟出去,十分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王天麟向着淑娘宽慰一笑,趁无人处悄声对她说:“阿姐,你房里床底下放着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千两是孟家给你的赔偿,两百两是嫁妆变卖得的数目,我、大哥、爹各添了一百两,你回房后记得藏好,不要被别人发现了——这事,谁也不要告诉别人,好么?”
      淑娘张大了眼,大吃一惊:“这……这怎么行?”
      王天麟淡淡一笑:“这本就该是姐姐的钱,不给你给谁?”
      淑娘嚅嗫道:“这么大的一笔钱,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给你拿着……”
      王天麟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兜里有钱,心里不慌’,钱是人之胆,手里若是没钱,哪来的底气?”
      “——至于我,日日都待在书房里读书做功课,也用不着这笔钱。”
      他晃了晃手,迈步往外院走去:“时辰不早,小弟该去读书了。”
      *
      王天麟读书向来勤勉,十年寒窗,三更灯火五更鸡鸣,手不释卷,铁砚磨穿,十三岁入学,十六岁在乡试中了举,当即便要进京会试。
      “行李都清点好了吗?没有什么遗漏的吧?”
      “母亲放心,已是再三清点,再无遗漏。”王天麟笑着答话。
      “话虽如此,”儿行千里母担忧,孟夫人愁眉忧叹:“此去京城千里迢迢,你独身一人,举目无亲,若有突发的变故,我们可是鞭长莫及,帮也帮不上你啊……。”
      王天麟轻轻道:“世上又哪有十拿九稳的事?”
      “老师说过,凭我的能耐,得一个一甲进士不难——”他悠悠叹息:“只是科场之上,除了实力还要看运气,也不知我的运气究竟好与不好?”
      淑娘陪坐在一旁,劝解道:“‘金玉本光莹,泥沙岂能堙’、‘真金不怕火炼’,小弟既有良才美玉,将来定然会有出头之日,一飞冲天、前途似海。”
      “如今小弟年纪轻轻,人生刚起头,中了是好事,便是不中,了不得再考一次,这又何妨?何必说这些气馁的话语呢?”
      王天麟淡淡笑了一下,道:“世事无常,祸福不定,一念之错,致有终身之悔,天道的意思,究竟也不是我们这些愚人可以揣测的。”
      淑娘抿唇微笑:“小弟莫慌,你到京中赴试,为姐与母亲在家为你抄经祈愿,定求神明保佑你无灾无难、逢凶化吉。”
      说着,她从袖间取出一本书递了过来。
      正是一本她亲自手抄的经书,上面一笔簪花小楷,秀气有如仙露明珠,飘然欲仙。
      王天麟赏鉴一遍,只觉大饱眼福,不由赞叹道:“阿姐的字写的真好,风骨自成,可称一代大家。”
      淑娘面染红霞:“小弟真爱取笑人,不过是比别人多抄了几页书,熟中生巧,何足为奇?”
      王天麟道:“……若阿姐是个男儿身,恐怕早已经名扬天下了。”
      “快别说了。历来名播天下的,无一不是才德兼备之辈,我大字不识几个,德行又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若是被人知道这话,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才德兼备?”王天麟微微地笑着:“哈!才德兼备!”
      *
      王天麟赴京赶考,连中三元,御笔钦点状元及第,任翰林修撰一职,消息传回乡内,果然万人称羡,与有荣焉。
      只是不到一年,京城传来消息,王天麟被打入天牢。
      ——原来王天麟的真实身份竟是个女儿之身,其乔装成男人入场考试,高中状元。
      事发之后,当今陛下爱才惜贤,不予追究,赦免其罪。
      当科榜眼更进一步,成了状元郎,又恰巧其原配早逝,才女当配才郎,状元合称状元,朝廷恩赦赐婚,新郎官升一品,妻诰封六品恭人。
      事件的前因与后果传到王家之后,王老爷大生恼怒,大大地发落了孟夫人一场。
      此后,母女在府中的日子渐渐不好过起来了,柳夫人和她生下来的王大公子却渐渐抖起来了,气焰甚是嚣张。
      时光匆匆,又过了两年。
      卢州知州公子之妻因病离世,公子惦念亡妻,终日伤怀。
      知州夫妇怜惜爱子,许下重金,愿为儿子娶得一位美貌佳人,以慰解爱子心中苦闷。
      某牙婆曾于王府见过淑娘一面,惊为天人,为图赏钱,极力在知州面上夸赞其美貌,道她为‘江南第一美人’。
      知州夫人登门拜访,察颜观色,果然名不虚传,绝代佳人,遂派媒人求亲,王老爷一口应允。
      淑娘知道消息后,百般不愿,却难改父亲心意,于是以绝食抗议。
      晚上,孟夫人却来劝女儿,听父之令改嫁。
      “为何?”淑娘问道:“爹娘以前不是告诫女儿以贞节为上么?如今怎么又劝我改嫁,一女而许二夫呢?”
      孟夫人苦笑了一下:“儿啊!你真是太傻了!嫁与不嫁,从来就由不了你。你父亲已经收了知州家的聘礼了,你已经算是他们家的人了!”
      “不!”淑娘眼中含了泪:“娘亲,我不要嫁!”
      “没办法……”孟夫人说道:“若你弟弟……你妹妹还在这里、若她没有被揭穿身份,或许她还有办法能助你,只是、只是!——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
      淑娘紧紧地抿着唇,神情倔强。
      孟夫人紧抓着她的胳膊,紧紧地盯着她:“淑娘。我求你、娘求你,嫁了吧。你嫁吧……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
      淑娘怔怔地看着母亲:“什么……意思?”
      “淑娘。”孟夫人神情疲惫苍老:“这个家已注定是王天麒的了,他是柳姨娘生的儿子,自你妹妹身份暴露,他便不将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了,而你这个嫡姐,更让他看不顺眼。”
      “他一直想将你嫁出去,在他眼里,你在家里吃住花费的是他王天麒的家财,他怎能高兴?”
      “我这嫡母还活着的时候,他或许还能容你在住下去,然而我终究要比你先走一步的,到时他将你他赶出去,你可怎么办?”
      “趁着如今,你尚还年轻,知州府这门亲事也算不错,你嫁过去,生个儿子,后半辈子也就有了指望,日后不至于无家可归,这便够了。”
      “可是……我——”淑娘面露挣扎,犹豫不决。
      “没有可是!”孟夫人呵斥道:“人生除死无大事 ——但你若胆敢为此事寻死的话,那我也立刻自杀好了!你要知道你娘身边只剩你一个女儿,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你就是不孝!”
      “要怪,就怪你那个夫君好了,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早?为什么不给你留一个孩子?有孩子在,你的公公婆婆怎么也得多护着你几分,怎么会让你受他弟弟的欺.辱?”
      “他既护不住你,你还替他守什么?”
      “淑娘,忘了他吧,再嫁一次。”
      淑娘呆呆地低着头,出了神。
      孟夫人激动地说了一通话,才慢慢地伸手替女儿挽着鬓边的碎发,柔声道:“淑娘,最重要的是,改嫁后,一定要生个儿子。”
      她替她细细地整理着衣襟上的带子,“知道真相后,老爷时常怪我,我不知你心里如何想——但当年柳姨娘生下长子,究竟将我踩得有多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恨不得和那俩母子同归于尽!——我对不起你妹妹,可我没办法。”
      “没有儿子,我便什么也保不住。在这世道,一个女人如若没有男人护着,连活都活不下去。”
      淑娘低首沉默,无言以对。
      *
      另一边,王老爷却在与孟家人打嘴仗。
      当日孟大公子逝世前求淑娘替他守节,老太爷疼惜孙儿,给了王老爷一千两银子要他亲笔写下不许女儿改嫁的文书。
      后来孟良生事,王天麟作为小辈不知这一回事,孟家虽然写了放婚书,许了淑娘回王家,却并不乐见淑娘改嫁,知州府上门提亲,孟家人即刻携了文书上门。
      然而此时的孟家已大不如前,二少爷孟良自痊愈后依旧死性不改,吃喝嫖赌样样不落,被人设计骗走了家中半数家财,孟老太爷气得半死,家境每况愈下。
      知州公子有钱有势、门第显赫,王老爷仗了未来女婿的威势,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只用两只鼻孔看人。
      孟家人讨了个大没趣,灰溜溜离开,孟良却心生暗鬼。
      王家家丁之中有其赌友,母亲在内院伺候,孟良邀其喝酒赌钱,酒至酣处,谎称与小姐有私情,要与小姐夜会一面,以重金相许。
      家丁爱财,孟良求色,家丁之母里应外合,骗走淑娘侍婢,哄小姐独睡,开门放人。
      孟良摸黑进房,淑娘察觉,挣扎间打破花瓶,孟夫人携婢前来察看。
      孟良匆匆逃走,淑娘被他一推,推倒在花瓶碎片上,容貌尽毁,婚事作废。
      王老爷大加恼恨,责怪侍婢护主不力,下令重打,又说要将她们买入花街柳巷。
      两位侍婢为求自保,向老爷泄露淑娘身藏重金之事。
      王天麟曾给了淑娘一千五百两银子,淑娘嫁妆之中的田地尽数被卖掉,只余下一间小破商铺卖些零零碎碎的杂货,赚钱极少,绝不招眼。
      淑娘接手之后,铺中添了一些自制的胭脂水粉、女眷饰品同卖,最受客人喜爱的是淑娘照古籍之中仿制的通草花,其‘象生花鸟,色调秀雅,真假难辨’,争购者如云,得利颇多。*
      数年以来,淑娘手中共积有白银三千两。
      商铺管事娶淑娘侍婢清霜为妻,然‘二公子’失势以来,他便生出反心,欲要投向大公子,屡劝妻子背主。
      清霜心里本是极不情愿,直到今朝家主震怒,不愿沦落风尘,方才不得已吐露主人隐秘。
      王父既知此事,自然开口向女儿索要银子,淑娘自然不愿。
      王父却自有妙招,只将母女分开关押,吩咐不许二人见面,淑娘不知母亲音讯状况,极尽忧惧,时日愈久,越生忧怖,最终难以抵抗压力,只能取出银两,服软认输。
      王家父兄搜刮殆尽,得了巨财,可谓心满意足,倒是宽宏大量,并不赶尽杀绝,将母女两人赶出家门,却是施舍了一处容身之地,情愿养人终身。
      【王氏,卢州望族女,孟氏长子善之妻,夫死守节,叔良见欲犯之,投池未死,复归王氏。
      知州慕其美,为子求适,妇绝食以拒,母怜其少,婉言劝之,妇默然。良暗夜入室非礼,妇击瓶毁面,面无完肤,终保全贞。
      父知不可夺,辟楼处之,终身不出。
      乡人敬其贞烈,越十年,郡县上其事,诏建特祠,赐额贞烈,年九十八卒。
      ——《平江府淯县志》】
      *
      【王天麟】
      自圣上赐婚已有一载,状元夫妇琴瑟和谐,一对玉人。王夫人性情贤淑,处事有度,从不与人有口舌之争,阖府钦敬,周状元既敬且爱。
      周状元自婚后便升为正六品翰林侍读,这日周侍读出门访友,府中一切事务悉托夫人照管,夫人点头应下。
      周侍读走后,王天麟径直走入书房,搜出官印,印了三张白纸,贴身藏好,将官印丢入池中。
      朝廷命官官印干系重大,历来不容有失,但有意外,必得及时上报。
      然事有权变,若事事循规蹈矩,固然不易惹是非,却也难免在上司那处落得个糊涂无能的印象,一个连自己的官印都护不住的官员,岂不是无能之辈?
      周某并非愚人,夫人与官印一同失踪,他定不会声张,即便派人去搜寻,也势必对官印更加关注上心。
      书房灯盏上的蜡烛里藏了一枚钥匙,连点三日灯烛熄灭,里面的钥匙会被换蜡烛的人发现。届时,众人的心思自然在寻这钥匙锁上,找到藏起的匣子打开,上面却只有一个‘水’字,之后在池中打捞的过程也要费上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少则三日,多则七日,足够王天麟从容安排。
      王天麟又藏了几样金银细软放在身上,寻了借口出了府门,径直出了城门外。
      方才出了都城口,王天麟便寻了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处,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剃刀,三下五除二剃光了头上的全部头发,模样已与以往大不相同。
      她又取出一面小镜,仔细端详片刻,抬手将两边的眉毛也都剃光了,将肤色涂抹成棕黄色,画上男子惯有的粗眉,贴上假胡须、假眉毛,又换上破旧的僧衣袈裟,将自己伪装成一位圣洁庄严、虔诚的得道高僧。
      这一年里,京中开始流传一位苦行僧了凡的事迹,这位僧人本是异国的王子,自幼便有摒弃红尘虔诚修行的志向,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抛弃王子身份出家游历,四处行慈救苦,可谓不慕荣利的一代高僧……
      ——总之,这位了不起的高僧大师在经过四处游历后,总算是到了大礼国京都了。
      借着这个新的身份,王天麟大施手段,凭着自己那伶俐的口舌、机智的头脑、诡谲离奇的手段,灵活而不动声色地使用计谋,从容周旋于京都之中。
      了凡大师与众位达官显贵、名公巨卿谈禅论佛、一见如故,见到贫苦孤寡的穷人,大师便慷慨解囊,毫不犹豫地用自己身上的钱财施舍和周济他们,挥金如土却分文不留。
      善良而慷慨的举动,让他轻而易举地博得众人的尊敬与信任、钦佩称赞,公认他不愧为品性高洁、慈悲为怀的一代高僧,无论了凡大师走到何处,都是京中的贵宾上客,可谓鲜花着锦,炙手可热。
      如此过了两个月,了凡大师夜梦醒来,宣称自己得了佛示,谴责自己不该继续停留在京城之中,沉迷、留恋于红尘繁华。
      如今一朝幡然醒悟,他即时脱掉身上的华贵布料制作的袈裟,穿上来时的破旧僧衣袈裟,分文不带,毅然辞别扬长而去,为京城留下了一段奇闻异说。
      而王天麟却在脱下僧衣之后,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科举未第的举子——任云——这是利用‘了凡’这个身份暗中弄到的新的身份文书。
      王天麟自然不准备回卢州,想也明白,周侍读若要寻人,定然会在那守株待兔,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要去的是禹州。
      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出门在外,远离故土,最忌的便是势孤力薄单打独斗,所以人们出门在外往往都会广交好友、拜盟结义,同乡、同姓、同年……共同的联系让他们联合起来,抱团取暖,互帮互助,不致被强人歹徒欺.辱。
      王天麟前半生全放在了读书上,并不通武艺,虽然足够聪慧,到底还是年轻、各方面的经验都还不足,若是长久孤身在外,势必要引起众人的源源不断的怀疑与试探。
      偏偏她的真实身份又经不起试探,不仅是女子,现在还多了一桩背夫逃家的‘罪案’,这也注定了她不能轻易与人结交,便是雇佣随从保镖这些壮年男人也得处处小心仔细以防暴露。
      禹州是圣人故里,文风鼎盛、举业斐然,民安政和,对读书人向来尊崇,不说人人识书知礼,至少比其他地方的人更讲道理,不至于恃强凌弱。
      只有在那里,像王天麟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才能够说得上话,才容易站稳脚跟。
      一月后,王天麟到了禹州韶县,此地民风淳朴,文风甚重,乡中大族子弟多好读书,一心向学,素无欺人之恶行,上下清平。
      王天麟在县上开了一家书铺,因她的新身份有着举人功名,所以谁也不敢出手欺负她,反而对她异常尊敬钦佩。
      过了一段时间,本地的大族子弟、书生秀才都知道她是个少年举人,想必学问定然精深高妙,纷纷写了帖子来邀。
      请到宴上,果然龙凤之表、风采照人。不免有人拿了文章课业来请教。
      王天麟是中过状元的,文章烂熟,这些破题、破承、起讲的学问自是难不倒她,甚至可说是大材小用——实际上,若非身份暴露,她此刻也该担任一府乡试的主考官,考录一批举人出来了,说不定便是这一府的学政——如此的水平,指点起众人来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那些读书人被她稍一点拨,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以往对于文章的不解疑难之处顿时消去,思之如泉涌,下笔如有神,言之有物,文章佳妙。
      书生们自然知晓这是谁的功劳,个个都道这是真才子高学士,人人钦佩敬服,尊为先生,拜为恩师。
      王天麟坐馆教了几月,秋试开了,底下的弟子中了三个举人,另外的五个童生只等开考入场,那秀才功名也板上钉钉的了,这些人的家中自然是感激不尽。
      出了两个举人的家中原是本地的大族,得了消息欢喜不尽,将任先生请来,老家主亲自敬酒,尊在首席。
      席上,老家主问道:“任先生,明年春闱两个犬子上京赶考,任先生高才绝世,前程锦绣,不去试一试博一博功名,实在可惜了。”
      王天麟淡淡一笑,“圣人有言,愿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教书育人,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材,桃李满天下,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啊。”
      老家主叹息一声,也不好多说——这样一个人物,怎么就得了这个怪毛病呢?
      自从王天麟的女子身份暴露以来,朝廷对考试入场的搜查更加严厉起来,有些地方为了避免此事还要脱衣搜身,已经不是能够简单就能够糊弄过去的,王天麟自己也对科举入仕之事心灰意冷起来。
      可她前半生全部的精力也全都放在了科举上,除了考科举也并不会其他技能。
      她如今的打算是开家书院教授弟子,教导弟子入朝为官,既能得酬金,也算是变相偿了自己多年夙愿。
      至于家里的母亲和姐姐,她自然也不会忘记,姐姐手里的钱大概是保不住了,爹爹与兄长心肠不够狠,得了钱,总不至于再害了她们的性命,只是难免要吃些苦头。
      然而这事到底急不来。
      为了不叫人认出来,王天麟如今还是顶着一个光头,对人只说是读书太过用功,头发全掉光了,韶县的人起初便是看到了她的光头才信了她有真才实学——毕竟若非如此刻苦用功,怎么可能年纪轻轻便中举人?
      而她年纪这样轻,又不愿进考场,也会惹来怀疑,她只能又编了个自己【一进考场便患重病的毛病,在勉强考得举人后气息奄奄终于大彻大悟,绝了考科举的念头,定居韶县便是为了散心】的说法,总算让人消了疑惑。
      再等过几年,事情过去以后,她在韶县站稳脚跟,便可以拿出手上的积蓄,以任举人的身份回乡求娶,有重金求聘,父兄定不会过多询问,若是谋划得当,也能以女婿的身份接母亲过来奉养。
      如此想着,王天麟打了一个哈欠,按了按额角。
      如今的她比以前健壮了不少,腰粗腿胖,脸上胖成圆形,肚子上还有了肚腩——这是为了之后回乡不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她才胡吃海喝,每日举重,给自己身上增肥导致的。
      她这些日子总是觉得困乏无力精力不足,许是急于求成用力太过的缘故,如今看到桌上的肥肉,竟有一种油腻乏味的恶心感。
      老家主看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道:“任先生无事吧?今日李老先生也来了,他是咱们县里的名医,不如叫他给你诊诊脉?”
      王天麟很珍惜自己的性命,自然不会讳疾忌医。
      名医被请上来,一搭上脉,脸上登时便是一变。
      王天麟察觉到,问道:“我身上怎么了?”
      “是啊?任先生身上得了什么病么?”老家主在一旁着急追问道。
      名医素来是个老成之人,闻言敛了神色,屏息凝神,叫换了只手诊脉,又问了饮食起居之类的状况,定了定神,道:“无妨无妨,任先生只是过于劳神疲惫,睡眠不足所致,喝些安神之药便成了。”
      名医开方取药,气定神闲言之凿凿,嘱咐她要多加休息,王天麟自然不疑有它。
      老家主听到任先生心神操劳,心中又感激又愧疚,忙催促先生早去歇息,王天麟难以推拒,只好拿了药提前告退回去,到医馆问过,药方确实有安神促眠之效,对身体有益无害,煎了药吃了,早早睡下。
      却不知她自己走后,那名医却转头告诉那家的老家主,在任举人的身上诊出了喜脉。
      老家主自是再三不信。
      名医再三保证,老家主才将信将疑,派了家中一位美貌婢女过来书铺这边,说是来服侍任先生,任举人若是个男人,便是红袖添香的美谈,若是个女人,也无损闺誉。
      那婢女被事先叮嘱过,一丝风声不透,回到府中禀告时,才说出看到任举人的双耳上藏着耳环痕的事——那是王天麟大婚时那些人给她所打的耳洞。
      老家主自是十分纳闷。
      不知这‘任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事到如今也隐瞒不得,他叫来家中知事老成的成年男丁,与他们详细说明,商量情况。
      在‘任先生’手底下考中举人的两个学生,更是被老家主细细询问,想要更详细地了解‘任先生’的真实身份。
      他一说出,众人都觉得惊诧,皆因‘任先生’演技高超,若不是这一次的喜脉藏不住,真是寻不出丝毫的破绽。
      这家人家风正派,诚恳老实,虽不知王天麟真实的来历身份,但王天麟既然助他们家得了两个举人的功名,他们自然懂得知恩,便提议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若有何等难处,定然鼎力相助,不枉了师生情分一场。
      那家的大公子却是听到婢女说‘任先生’是个天足时,眉头一皱,纳罕道:“‘任先生’学问精深,博学多识,见识教养必非出身小家,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给女郎缠脚?”
      二公子随口道:“许是缠不太紧,长得大了些?”
      老家主听着两个儿子说女子的缠脚,甚是不正经,便阻拦道:“好了!这话却不必多说。”
      ……
      这家人怀了诸般顾忌,彼此商议不决,倒说要从长计议,不可轻举妄动。
      话虽如此,这些人既然知道了‘任先生’乃是女子,不仅自己不敢去见,便是其他不明真相的学生要见,也是尽力拦着,唯恐瓜田李下,毁了‘先生’名节。
      只说‘任先生’生了病要休养,想到她腹中有了胎儿,又送了丫鬟仆妇来伺候使唤。
      只是这些事落到王天麟眼里,却与变相囚.禁无异,既不许她出门见人,又派人来监视自己,心里自然是起了疑云,心知此处已非是久留之地。
      不出几日,她使计叫来一辆马车,调开丫鬟仆妇,只道家乡有急事发生,飞奔上马,急速地赶车离去。
      王天麟做惯了男人,头一次怀孕,不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那一家人却吓得半死,慌忙飞身去追,最终,王天麟因体力不支被追了上来。
      王天麟知了真相,坚持要走,那日渐显怀的肚子却让她无法伪装——不会有男人有这样大的肚子,一个怀着孩子的孕妇孤身行走,那后果不堪设想。
      那家人将她暂时劝住,王天麟却绝不可能认命,她开始想办法堕胎,却怎么也没办法在不伤害自身的前提下去掉这个孩子。
      “真是孽.种啊。”
      “——夫人,跟我回去吧。”
      孩子将要临盆那一个月,周侍读找上了门,不知是哪一处泄露了消息,反正结果如此。
      当初王天麟逃离周家,周侍读对外发消息时自然不会明说是自己的正夫人逃走,只推说是一个宠妾。他如今是朝中四品官员,一年之内连升两品,担任禹州府学政,位高权重,前途无量,自然有无数人替他上心,要卖他的好,后果自不必多说。
      王天麟一朝分娩,产下一个女孩,却因难产双腿残疾,再也无法走路,只以轮椅代步。
      婚姻不是王天麟想要的,丈夫不是自己选择的,甚至这个孩子都不是自己想生下的,还让自己双腿残疾,王天麟怎么可能对这个孩子有感情,只是任她自生自灭罢了。
      而周状元对这个女孩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的母亲跑过一次,血脉存疑,二来他也厌恶极了让他丢尽脸面的正夫人,如果不是圣上赐婚不能休妻另娶,他早撇开了对方另寻新人了——他自然也不会管这个孩子。
      最后,这女孩还是由周老夫人抚养长大的,长大后嫁给了周状元的学生。
      周状元与王天麟相看两厌,纳了数房美妾,却除了正夫人的那个女儿外始终没得一儿半女,最终郁结于心,死难瞑目。
      他死之后,周家没了家主又无男嗣,族人上门分绝户财,将周家搜刮一空,最后利欲熏心,还想要将王王天麟这寡妇也卖掉分钱,如果不是女儿和女婿及时上门将她接走,说不定这事已经做成了。
      王天麟对女儿周真真和女婿向来漠然,就算如今落魄寄人篱下,她也不可能会改了性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为了将母亲接到夫家住,周真真受了夫家不少委屈和挤兑。
      她对母亲的观感极为复杂矛盾,既怨恨对方,又情不自禁地眷恋着对方,神色间常常含着幽幽的恨意:
      “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管过我,可要我丢下你不管,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王天麟却是不冷不热:“你若是恨我,那就大方地恨吧。至于其他的东西,就不要妄想了。”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周真真怨恨地说着。
      王天麟冷冷地笑了一下:“不懂的是你。这个世道本来就烂透了,你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么多呢?”
      “你以为周攀桂很厉害么?做了一辈子的四品官员,最后因为生不出来儿子,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你夫君呢,三十岁才中了举人,用女婿的身份占了岳父的家财起家,倒是对你这个周家遗下的孤女挑三挑六、嫌长道短——也是一个废物。”
      周真真伸手捂了脸,幽幽叹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又如何?形势比人强。人在矮檐下,和人家斗气撕破脸,我们又能够讨得了几分好?”
      王天麟淡淡道:“我却不乐意在这屋檐下待着,受别人的气。”
      周真真看了一眼王天麟的身.下,面露讥讽。
      王天麟从容地坐在轮椅上,神态自若——她早过了为自己双腿残疾而痛苦的时候了。
      时光匆匆一月,周真真诊出了喜脉。
      王天麟听到消息后,愣了片刻,道:“难道我的遭遇还不够给你一些教训吗?”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周真真道:“我总要有个孩子的。”
      王天麟抬手撑脸,神色莫测:“你现在说得信誓旦旦,日后想后悔可来不及了。”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周真真摸着肚子:“就算肚子是个女孩,我老之后也能够靠着她过活——像现在这样,你有我这个女儿在,怎么也不至于无家可归——所以,无论如何我总要有个孩子的。”
      王天麟沉默无言。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往事。
      临盆之前,周攀桂曾请过替人缠脚的婆子上门,他不想让这次的事件再度重演,所以他要她下半辈子再也逃不了。
      婆子怕出人命不敢动手,然而王天麟还是残了双腿。究竟是周攀桂暗中动的手,还是王天麟运气太差,恐怕只有老天才知道。
      重回周家之后,王天麟和周攀桂分房而睡,然而,就算她对对方极度厌烦,她的侍女也会在半夜里给周攀桂开房间的大门,睡上她的床榻。
      周真真不知道的是,她本来是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但在发现的那一刻,王天麟便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灌了药,打掉了这个孩子。
      一心渴望生儿子的周攀桂更不知道,从那一天起,他便被下了绝孕药,永远地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王天麟厌恶周家和周家的一切。
      ——而周真真,也姓周。她的身体里面流着周攀桂一半的血脉。
      “大夫说了,是个男孩。夫君、公公婆婆个个都欢喜,说我是家中的大功臣,给我送了不少的补品和礼物呢。”周真真的笑容比前日更加甜蜜动人,脸颊泛着幸福的红润。
      王天麟正在看书——那是一种仿佛岩石一样永远冰冷、坚硬、沉默的姿态——她放下书卷看了过来。
      那年轻而稚嫩的面目,天真而倔强的性情——她今年才十八岁——她不由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的话——”她说道:“生产那日的稳婆,就由我来安排吧。”
      “为什么?”
      “因为,在你难产的时候,你的夫家未必能当机立断地决定,保大还是保小。”
      周真真脸色骤然苍白。
      之后一语成谶,甚至是更为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娘……”少女眼神涣散,喃喃道:“娘……我……”
      话未说完,她便闭上了眼,陷入永恒的安眠之中。
      稳婆剖开那肚子,抱出了胎儿。
      徐氏新丧主母,喜添麟儿。
      王天麟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翌日。
      老夫人抱着孙儿,嘟囔道:“都说那王氏为母不慈,果然不假。自己女儿拼命生下来的孩子,看也不看一眼一走了之,当真狠心!我可怜的孙儿啊——”
      *
      十八年前。
      王天麟自禹州回京,在路上一家客栈遇到了淑娘的婢女山兰,此时,对方已是这家客店主人的妻子。
      从山兰口中,王天麟才知道母亲与姐姐被家中囚.禁在一处院子里,缺衣少食,日子极为清苦。因通草花价值不菲,淑娘时常还要制作供应商铺所需。
      山兰作为小姐的婢女,地位极低极受压榨,之后便做了逃奴,在外时被歹人欺.辱了。抓回来后主家嫌不干净,打发卖给了一个外来商客——也就是如今的客栈主人。
      王天麟知道母亲姐姐的事后自然是怒火冲天,即刻便要赶去庐州,可周攀桂对她正是厌恨,吩咐下人不可听她吩咐,众人拜高踩低,也并不将她这残废放在眼里。
      王天麟隐忍许久,终于谋得机会将孟良定罪入监,判处充军流放。
      然而王家父兄两人,一个是她的亲爹,另一个王大公子拿了三千两银子捐了官,如今是朝廷命官。
      王天麟却只有一个空头诰命的身份,有名无权。
      那时,孟夫人已郁郁而终,王天麟想派人将姐姐接来京城,淑娘却回信断然拒绝。
      “妹芸启:
      阿姐体羸身弱,难禁远行风波,况妹于周氏亦泥人过江,自身难保,姐何累于阿妹?
      ——闻妹腿疾,不胜惨伤。姊妹久别,经岁思念;慈母临终,遥遥不见。
      相逢无期,千万幽恨,苍天生男女,造化分阴阳,厚薄何差之大也?
      然人事多悲,浮生若梦,穷达宠辱、死生得丧,万般无常苦厄,非独你我姊妹,何以自悲?何以自苦?何以恨世?
      今于家内有一容身之处,日与经书为伴,乐而忘忧,心自安然,尘念已绝,但求来世。
      妹且宽心,毋需牵挂。随信附寄半篇拙文,望可为妹稍以解慰。
      临纸无言,千万珍重!勿念阿姐!”
      王天麟展开一同寄来的匣子,里面却是一本戏文。
      “……为救夫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
      “……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打马御街前……哈哈哈哈哈!!”
      王天麟掩卷痛哭。
      为自己那尽成空谈的雄心壮志,凌云意气。
      高中状元,头插宫花,打马御街,此后却注定一生蹉跎、年华虚掷。
      “阿姐……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啊……”
      一本《女状元》,讲的是名为林云的女子,为救夫君女扮男装考上状元的故事——戏文却只书了一半,停在林云身份被揭穿时搁笔。
      淑娘指望王天麟续上笔墨,在戏中自圆一梦。
      可王天麟心中的灰心意冷,愤世恨俗,哪里是这些笔墨能够诉说得了的呢?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她的心中已下了某种决定,最终,那火焰会愈演愈烈,焚烧一切。
      直到多年以后,唯一的血脉难产而死,王天麟才提笔为戏文续笔。
      状元本是天上神姬,夫为天上神君,前世幽情尚未完,尘缘不尽俱下凡,一朝身死丧身躯,恩怨尽释上清虚。
      正是:了却凡尘痴与恨,一尘不染归仙界。*
      *
      【王芸,字天麟,卢州王氏女,周氏妻,大礼己未科状元、六品诰命夫人,与姊王氏淑娘合著有《女状元》。
      女周真真,年十九,产子而亡。后遂不知其踪。
      或云为楚东叛匪之首、拜日教主任云,其腿有疾,曾领楚东二十万匪徒造反,败后亦失其踪,卒年不详。——《无名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三生三世前世番外·第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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